雪花並不大，但是卻很濃密，一個挨著一個，打在人的臉上，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睛，穿行其中，呼吸也變的有些艱難起來。
小心翼翼的走在已經被行人趟出一條冰路的人行道上，看著前方的行人一個不小心摔的人仰馬翻，阮溪的心臟也跟著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腳步也更加慢了起來。
馬路上的積雪還來不及清理，被過往的車輛壓實後，變成了滑雪道，以至於摸不清狀況貿然被開出來的車輛，幾乎都擱淺在“滑雪道”上。
看著無法控製的車輛，阮溪沉沉的歎了口氣，晚來的暴雪讓蘭市成了一個孤島，外麵的人進不來，裡麵的人出不去。鐵路、高速、機場全部被冰雪阻斷，無法通行，這就意味著，不光藍婷和常成誌回不來了，近在烏橋鎮的李思齊恐怕也無法回來。
取下手套，阮溪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確認一下並無來電後，再次戴上手套將手機放進口袋。
“太冷了。”她哆嗦著，這麼惡劣的天氣心理谘詢室的預約卻一點都沒有減少。
大概平日裡忙著工作的人們，一旦被暴風雪阻斷了工作的腳步，就更容易激發沉積已久的心理問題吧。
藍婷不在，她的患者也轉移到了阮溪這裡，這個時候阮溪才真正意識到，藍婷是有多麼照顧自己了。
“人是這個世界上最邪惡的動物了，你喜歡看動物世界嗎？”
“偶爾掃一眼的頻率。”阮溪看著坐在自己對麵的男人，西裝革履，帶著一副金絲邊鏡框，梳著一絲不苟的頭發，他剛進來的時候讓阮溪想起了PT，但是接觸到他眼裡的挑剔和介意後，阮溪才醒悟過來，這個人有著和PT不同的人格表現。
“這麼說吧，動物世界有一期講述的是大猩猩的世界。每一個雄性大猩猩年滿十五歲後都會欺負雌性大猩猩，甚至是自己的母親。研究表明，世界上欺負同類的物種，還有一個就是人類了。”他用肯定的語調說道，以顯示自己的自信和正確性。
這是一個自負的人，阮溪心想。
“你看起來似乎不讚同？”男人的目光忽然淩厲起來。
阮溪微怔，顯然自己剛才並未思索過這個問題是否正確。
“無所謂讚同不讚同，畢竟對於你說的動物世界，我研究甚少。”阮溪用中肯的語調回答道。
男人眉毛微微上揚，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微笑說：“我以為至少你們會理解我說的這些。”
“所以你才到我這裡來的？”阮溪換了個姿勢坐好，目光落在手裡的平板上，再次審視他的詳細資料。
鄭家東40歲高中生物教師初步診斷：被害妄想。
被害妄想？阮溪微微蹙了蹙眉頭。對於這個診斷，阮溪覺得有些草率。
似乎發現阮溪在打量著自己，鄭家東停止說話，開始直視著阮溪。
忽然安靜下來的辦公室一時間氣氛有些緊張了起來。
“你有話要說！”鄭家東說道。
又是一次肯定語氣，阮溪看著他，思索著這種語氣到底是職業習慣還是他人格表現。
“對。”阮溪輕輕的開口說道。
“有什麼疑問可以提出來。”鄭家東笑道。
“是關於你剛才的那個話題，倒不算是疑問，而是一種我個人的見解。”阮溪儘量讓自己看上去隨意一點。不想把氣氛搞的太過於劍拔弩張。
一次好的心理谘詢，麵診氣氛的把握一定要在心理醫生的手中。
“我就喜歡聽見不同的聲音。說吧”鄭家東嘴上這麼說，坐在椅子裡的身體卻前傾著，這是一種準話隨時群起而攻之的防備姿勢。
阮溪垂下眼睛，微微一笑說：“你剛才說動物世界裡會欺負同類的物種，除了大猩猩就是人類了，我可以理解為是因為大猩猩和人類的智商以及情商都比較接近麼？”
“怎麼說？”他似乎來了興致，但是身體仍然是那個防備的姿勢。
“欺負這個詞其實是人類對於本能欲望的一種處理，個彆人對於人類本能的欲望表達的比較粗魯和野蠻，直白點就是獸化。因為害怕周圍的人會妨害到自己的利益，所以就先下手為強。這些在動物的世界裡也很常見，具體表現為獅子之間會爭搶領地。”阮溪說。
“就知道你會這樣混為一談。獅子之間爭搶領地隻是因為其他獅子要攻占自己的地盤。簡單的為了生存而已。但是人類的欺負的對方並不一定威脅到自身的生存。”男人的身體有些放鬆了，目光裡也多了些輕視。
“所以說人類是高級動物。對於人類來說，生存並不單單指生活的空間，還有精神方麵的領地，通俗點就是人覺得自己需要隱私，人有秘密。但是獅子和那些低等動物有嗎？”阮溪緊緊的盯著他，“你的盲點在於把低等動物擬人化了，欺負同類這個詞在任何具有獨立生存習慣的動物身上都存在，而能和同類和平相處的動物種類都是群居性的。人類雖然是高等動物，但是還是有動物的本性，隻不過人類有思想有心理，所以表現的更為複雜一些罷了。”
“你怎麼知道動物沒有心理沒有思想？”阮溪說完後，他許久未說話，隻是目光緊鎖著阮溪，良久，才開口說道。
阮溪忽而覺得頭疼，這不是故意挑刺的話麼？
“你又是怎麼知道動物有心理有思想呢？”順著他的問題回答隻會讓自己陷入死胡同，阮溪決定拿他的問題變著花樣反問他。
果然，他身體一滯，目光閃過一絲焦慮。但是一筆帶過後，便恢複了那種唯我獨尊的狀態。
“拿動物來舉例確實不太妥當，不如我們就說說人類吧。”鄭家東攏了攏敞開的衣襟說，“你覺得孟子的人性本善和荀子的人性本惡哪個正確？”
“都正確”阮溪有些哭笑不得，動物世界結束了，又開始文學了麼？
“二選一！”
“我是真的覺得都正確啊”阮溪回答道，“提出觀點的角度不同罷了，倆人都片麵的分析舉例，孟子認為人性本善，是從人具有道德向善這一方麵來說的，荀子主張讓人性本惡是從人的動物本性來說的，人不僅有貪嗔癡，還非常的自私。特彆是剛出生的嬰兒，覺得全世界都應該圍著她來轉，都必須聽命於她。這點和動物是一樣的，所以人性本惡。但是人同時有自己的思想，有向善的本性，人有禮儀五常，知善惡美醜。這些又都是善。”
“太寬泛了，舉個例子吧，比如今天的天氣，地麵很滑，你走在路上很小心，但是一個人從你旁邊走，他忽然滑了一下，在他摔倒的時候他肯定會拉你一把。所以說世界上從來不缺少摔倒後想拉你墊底的人！”他得意的看著阮溪說道。
“假如你摔倒的話，第一反應是什麼？”阮溪沒有回答，再次反問道。
“扶住旁邊的東西呀！”男人理直氣壯的回答。
“對啊，為什麼同樣的動作，你做的時候是扶，彆人做的時候卻變成險惡的拉你呢？其實無非都是遇到危險時候，下意識的做一些動作來減少危險帶給自己的損傷，就像人死亡時，連根稻草都不願放棄是一樣。隻不過是下意識的自我保護行為，你為何非要添油加醋去理解呢？”阮溪有些無奈的說。她大概明白了這個人的心理障礙了。
並不是什麼被害妄想，恐怕傾向於邊緣型人格障礙，具體表現為交際緊張，無法和周圍的人正常交往，經常曲解對方的行為和語言，甚至喜好和彆人爭論，鑽牛角尖，還認為是對方不理解自己，達不到自己的水平。
忽然覺得自己仿佛犯了一個和常成誌曾經犯的一樣的錯誤，那就是被患者牽著鼻子走了，而沒有弄明白作為一個心理醫生真正的作用和應該扮演的角色，阮溪有些懊惱，不知道為何，這幾天的谘詢她都不在心理狀態。
就連日常生活，都也是情緒不怎麼穩定，前一秒還覺得天地寬廣，微風不噪，陽光正好，下一秒就恨天恨地，仿佛整個世界已經到了末日，人生已經無味的到了儘頭一般。
以至於，今天麵對這樣的患者，竟然和他爭論了這麼多無聊的話題，阮溪覺得有些頭疼，她抬手附上自己的眉梢，摸著早上手殘，被刮斷的隻能用眉筆修複的眉尾，極力的壓抑著內心的急躁。
“那是因為，我能確定自己並沒有惡意，但是不能確定彆人是否沒有惡意。”男人極力的辯解道。
阮溪猛然抬頭看向他說：“既然無法判定，為什麼不能想做彆人沒有惡意呢？就算你認為彆人有惡意的話，也沒辦法改變你被一起拉著摔倒的事實，對吧？與其怒氣衝衝的站起來去斥責彆人醜惡的內心，或者在心裡暗自譴責，為何不當做他不是故意的，而微笑著扶一把，關心一下呢？結果不同，也許你得到的回饋也有所不同。這個道理，作為教師你肯定也知道，隻不過實施的時候，被自己的內心蒙蔽了雙眼而已。”
“但是，如果你之前就有提防的心，也許能夠避免……”鄭家東的聲音小了一些，底氣似乎也微弱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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