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二章 羅布泊探險之旅-142

2018-10-04 作者: 呂曉文
第一百四二章 羅布泊探險之旅-142

第二天,老同見到我,絲毫也不提昨天晚上的事情,好像他壓根兒就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兒。

我感到老同極端陰險,陰險得令人恐懼。

又過了幾天,老同準備了一個箱子,裝在了他乘坐的車子裡,然後把我叫上車子,他親昵地摟著我的肩膀說:“兄弟,我們兩個是患難之交,我在最困苦的時候,遇到了你;你在最困苦的時候,遇到了我。我們兩個是最好的朋友。”

我一言不發,不知道他葫蘆裡又在賣什麼藥。

老同接著說:“你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我們今天一起去看恩人。你說過,距城幾十裡外,有一個燒炭場,今天我們去看望掌櫃的,給他送禮。”

我知道,老同又在考驗我。這個老鬼子,比狐狸還狡猾。

燒炭場就在山下,汽車不大工夫就開到了。

燒炭場裡有弟兄兩個人,積年累月的煙熏火燎,讓他們兩個通體黝黑,就像兩隻大猩猩一樣。因為長期與世隔絕,他們的語言幾乎退化了,見到人隻會嘿嘿笑著。好多年裡,他們接觸的,都是前來買木炭的人。

我一看到燒炭兄弟,就跪倒在地,嗚嗚哭著,感謝他們的搭救之恩。穿著便衣的老同和憲兵站在一邊,好奇地望著燒炭的窯洞,他們似乎沒有看我,但他們時時處處都在盯著我。

燒炭兄弟扶起我,嘿嘿地笑著,臉上滿是憨厚的表情。因為皮色黝黑,所以牙齒就顯得特彆白,好像滿臉都是白牙。

老同問:“樹木怎麼就能燒成木炭?”

燒炭大兄弟說:“火烤。”

老同問:“怎麼個火烤法?”

燒炭小兄弟說:“不斷烤。”

燒炭兄弟有著豐富的燒炭經驗,但是他們不知道怎麼表達。燒炭是一個漫長而複雜的過程,需要不斷加熱增溫,把木材裡的煙霧逼出來,然後冷卻,這樣,就製成了焦黑而輕飄的木炭。再次取暖的時候,木炭燒得紅紅的,但是沒有煙霧。

老同問的是怎麼燒炭,其實他的目的不是問燒炭,他通過觀察燒炭兄弟,想知道我有沒有說謊。

木訥老實的燒炭兄弟,當然不會說謊的。他們確實是我的救命恩人。

兩個月前,冬季來臨的時候,有一天早晨,我穿得破破爛爛,暈倒在燒炭場不遠處。一個路過的中年人匆匆忙忙跑進燒炭場,給燒炭兄弟說前麵路上有一個快要餓死了,你們去救他。善良的燒炭兄弟拉著板車來到路上,將我拉回了燒炭場。

後來,我和燒炭兄弟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也在一起乾活。後來,我主動提出去往多倫城中賣木炭,兩天一個來回。不久,我就在憲兵司令部門口遇到了老同。

老同不知道,這是三師叔他們早就定好的計策。

燒炭人是真的,過路人是假的。

那個過路人是三師叔。

老同相信了燒炭兄弟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向我們布置好的陷阱方向,又邁出了堅實的一步。

我打入憲兵司令部,想要效法那個刺殺了慶忌的要離,用武器刺殺老同,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老同對所有人都懷有戒心,儘管他腿腳殘疾,但是他功夫沒廢,他的柔道技術相當好,而且經常練習,他把一些中國青壯年男人帶進憲兵司令部,供他和那些憲兵練習柔道,這些中國男人都被他們摔得鼻青臉腫,奄奄一息。

老同的槍法還很準,他一抬手,就能夠打下樹上的鳥雀,根本不需要瞄準。他有一把非常小巧的勃朗寧手槍,須臾都不離身。

三師叔他們早就算準了我一個人是沒有機會刺殺老同的,所以,他們隻讓我打聽,老同有什麼愛好。

每個人都會有愛好的,每一種愛好都能夠讓敵手找到突破口。

你的愛好,就是你的死穴。

老同的愛好是古玩。

老同不但喜歡古玩,他還是一個古玩鑒賞家,他每隔一段時間,就出門搜羅古玩,車裡帶回來一些字畫玉器。過段時間,這些東西就消失了,估計是讓人帶到了他的日本老家了。

我不常走出憲兵司令部,沒事的時候,我就坐在院子裡曬太陽。但是我每月逢七一定要出去,這是我和三師叔他們約定的接頭日子。開頭的兩個月,我走出去,在大街上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後又獨自走回去。我的身後肯定會跟著一個人,儘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他肯定一直在盯著我。

那是老同派出的便衣。

那兩個月裡,我在街道上走過了六次,都沒有人主動找我。但是,我知道會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也會盯著跟梢我的那個憲兵。

那是三師叔他們。

有一天,老同突然問我:“你這一路上,從赤峰走到多倫,知道哪裡有值錢的古董?”

我很真誠地說:“啥叫個古董?”

老同說:“就是過去的東西,年代越久遠的,我越愛。”

我努力想了想,搖搖頭,還是不懂啥叫個古董。

老同看著我說:“呆狗,呆狗,你他媽的真是個呆子。”

又有一天,太陽很好,我清洗了床單,晾曬在大院牆角的木棍上。老同走到了我的床單跟前,突然停住了腳步。

“呆狗,呆狗。”他大聲叫喊著。

我忙不迭地從屋子裡跑過去。

老同指著我床單四周用針線縫上去的銅錢問:“這些銅錢怎麼來的?”

我睜著一雙懵懵不懂的眼睛問:“什麼怎麼來的?你問的是啥?”

老同拿起銅錢說:“我問的是這個。”

我恍然大悟地說:“哦,麻錢啊,它叫麻錢,不叫銅錢。”北方鄉下人都把銅錢叫麻錢。

老同又問:“怎麼來的?你怎麼會有這個?”

我輕描淡寫地說:“喇嘛廟的和尚那裡有很多。”

老同問:“哪裡的喇嘛廟。”

我說:“距離這裡上百裡,深山老林裡,沒有人知道,裡麵隻有一個和尚,這裡人叫喇嘛。我當難民的時候,路過那裡了。”

老同拿起我的床單說:“你看看,這些銅錢就是古董,上麵的字,有的是乾隆通寶,有的是康熙通寶,這是過去的銅錢,放在過去不值幾個錢,放在現在就值錢了。”

我說:“值錢了?不會吧,那個和尚那些這些東西很多的,都是人送給菩薩的。”

老同想了想,問:“你說的那座喇嘛廟是不是很陳舊?”

我說:“是的,房子都漏雨了,沒有一千年,也有幾百年。我住的那間房子裡,這種銅錢堆滿了牆角,和尚說,這是以前的香客送來的。”

老同說:“那好,喇嘛廟裡肯定有很多古董。過兩天,你帶我去一趟。”

喇嘛廟裡早就荒廢了,沒有古董。但是,三師叔他們騙來了很多古董,放在了喇嘛廟裡。

三師叔的這種騙術,江湖上叫做“翻戲”。三師叔空手套白狼,騙來了價值不菲的古董。

下麵我要講翻戲,這種騙術,現在還很多,甚至比以前還要多。做生意的人,經常被騙光了家底和本錢,其實遇到的,都是翻戲騙術。

老同對我的床單感興趣,是因為我的床單上,有我用針縫上去的很多麻錢。這些麻錢,都是清代的錢。這些錢放在現在,很值錢。

過去北方人睡覺都是大炕,炕是這樣壘成的,先用磚頭或者土坯壘起支柱,支柱上麵鋪著“磨基”。磨基是用草屑和泥土攪拌後製成的,方形,大約一米寬一米長,支柱中間走煙道火道。燒炕的時候,煙火就會燒烤磨基,誰在炕上的人就會感到暖和。

因為是土炕,所以炕麵上就要鋪著席子,席子是用蘆葦編成的,席子上鋪著褥子,褥子上鋪著床單。席子的表麵很光滑,褥子和床單會經常溜到一邊,所以,人們就把麻錢縫在床單的邊緣,麻錢****席子的縫隙,褥子和床單就不會溜到一邊去了。

在過去,幾乎家家戶戶的床單邊都縫著一圈麻錢。

我的床單上縫著康熙通寶和乾隆通寶,這些麻錢都是老同眼中的古董。我一個行走江湖的,漂泊不定,居無定所,肯定不會身上經常裝著康熙和乾隆年代的硬通貨,這些麻錢是三師叔交給我的。

三師叔他們住在喇嘛廟裡,過著原始人的狩獵生活,也沒有康熙和乾隆。這些康熙和乾隆是三師叔“翻戲”得到的。

三師叔行走江湖大半生,對各種江湖騙局稔熟於胸,了如指掌。

以下是三師叔後來給我講述的。

我將老同喜歡古董的情報傳過去後,三師叔他們就開始緊鑼密鼓地給老同編製圈套。

老同最喜歡的是玉器和字畫。有一次我上大街,轉過兩條街,後麵跟上來一個人,我一看,是胖大和尚。不過,胖大和尚不是僧人打扮,而是生意人打扮。胖大和尚故意將我撞了一下,然後向我說對不起,趁機詢問我:“當家的,做什麼生意?”我說:“做啥生意啊,我這種人還能做生意,就是玩石頭片兒。”我順手從地上撿起一片石頭,丟出去。

胖大和尚再沒有說話,徑直離開。他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我的情報也傳出去了。我們說的是江湖黑話,即使後麵有跟梢的,日本人也聽不懂。

在江湖黑話中,當家的,指的是頭領。胖大和尚問的是頭領,我回答的是我。即使有江湖中人偶然聽到了,也猜不透我們說的是什麼。我說玩石頭片兒,指的是老同喜歡古董。江湖黑話中,石頭指的是玉器,片兒指的是字畫。

老同得的是石頭片兒的病,三師叔他們就對症下藥,隻需要一劑藥,就要讓老同起“生”回“死”。

張家口是察哈爾的省會,自古繁華,商賈雲集。三師叔和豹子空著雙手來到張家口,走的時候就要腰纏萬貫。

他們要用翻戲騙術。

三師叔是江相派的探花郎,什麼樣的人都見過,什麼樣的人他都算過卦,上至軍閥政客、巨商豪富,下至引車賣漿、挑夫走卒,幾十年的江湖經曆,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和強大的心靈。處亂不驚,麵不改色,泰山崩潰於前而容不變,毒蛇蔓延四周而目不瞬。他是江相派的頂尖人才。

豹子是晉北幫的二當家,技藝高超,豪氣乾雲,愛憎分明,極重義氣,隻要他認準了你是朋友,刀山火海也敢闖;如果他鄙視你的人品,金山銀山也不取分毫。他在盜竊行當縱橫幾十年,從無失手。每次動手偷竊,先要打聽此人品行與職業,他隻偷貪官與巨商,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江湖上稱這種賊為“義盜”。

喜愛古董的憲兵司令老同,是多倫最大的黑幫頭子,多倫城中的石頭和片兒都被他搜羅一空,他要去百裡外的喇嘛廟找古董,三師叔和豹子隻能去遙遠的富庶之地張家口找寶貝,然後帶到喇嘛廟,等著老同上門來取。

張家口有一家很大的古玩店,藏貨豐富,名動京畿。這家古玩店是一個做鴉片生意的人開的,自古做鴉片生意的人,就沒有好人。三師叔和豹子的眼睛,盯上了這家古玩店。

然而,進出這家古玩店的人,都是穿著長袍馬褂的前清遺老,和穿著綾羅綢緞的巨商富賈,在沙漠草原上生活了半年多的三師叔和豹子,穿著粗布短衣,會被攔截在古玩店高高的門檻之外。

想要走進古玩店,先要搞兩身光鮮的衣服。搞兩身光鮮的衣服,對於三師叔和豹子這有的江湖高手來說,小菜一碟。

三師叔和豹子隻在張家口轉悠了一天,就找到了下手對象。

張家口城東有一家裁縫鋪,裁縫鋪生意很好,專給有錢人家做衣服,而且總是上門服務。那些有錢人,也不屑於走進裁縫鋪裡,總是讓下人帶著裁縫來自己家量體裁衣。

城西有一家做木材生意的,蓋有高門樓,大廈房,看起來很有錢。但是,這個生意人又很吝嗇,舍不得雇傭仆人和丫鬟,偌大的院子裡,隻住了一家三代七八口人。

這天晚上,城西做木材生意的那家燈火通明,一直忙活到了半夜。躲在房梁上的豹子聽見他們說要去鄉下親戚家,一來一回需要好幾天。豹子就有了主意。

第二天天剛亮,做木材生意的全家人就吆著馬車出去了。馬車一路吱扭扭叫著出了城門,豹子翻牆進去,打開了院門。

與此同時,城東的裁縫鋪剛剛開門,三師叔就走了進去,說城西的財東家讓裁縫上門做衣服,要最好的布料,價錢不論,裁縫說多少就是多少。

裁縫扛著各種顏色各種花色的緞子布樣品,喜滋滋地出門了,他根本就不知道三師叔和豹子身上沒有裝一分錢。

裁縫走進城西的木材商人家,看到雕梁畫棟,飛簷翹角,池館水榭,大紅燈籠高高掛,認定了這是一戶有錢人家。

木材商人家的大廳裡,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他正在吸水煙,聽到裁縫的腳步聲走近,他連眼睛也不抬一下。裁縫看到他身上穿著綢子睡衣,但是那衣服很不合體,他嘲笑不知道哪個裁縫,居然有這樣差的手藝。

中年男子其實威嚴,態度倨傲,他的威嚴和倨傲讓裁縫越發覺得坐在自己麵前的是一個有錢有身份的人。

中年男子是豹子。

三師叔抬起手臂,手臂對著豹子,他畢恭畢敬地對裁縫說:“這是我們東家。”

裁縫畢恭畢敬地問:“東家想做什麼衣服?”

豹子抬起眼睛,對裁縫說:“做一件緞布袍子。”

裁縫給豹子量尺寸,他個子很矮,豹子個子很高,他踮起腳尖也夠不著豹子的脖子,乾脆端了一張杌子,站了上去。

豹子問:“聽說張家口你的手藝最好?”

裁縫說:“那自然,我隻給東家這樣的達官貴人做衣服,窮鬼們想上門求我做,我也不給他們做。”

豹子指著三師叔說:“既然你的手藝好,那就給我這位仆人也做一件。”

裁縫問:“做什麼樣子的?什麼布料?”

豹子說:“一樣的布料,一樣的長袍。”

裁縫笑著說:“東家開玩笑吧,哪裡有仆人穿綢緞衣服的?”

豹子說:“我這位仆人啊,可不尋常,祖上是鑲黃旗的貝勒爺,大清垮了,他也就架子倒了,到我家做仆人。雖說是仆人,可我當兄弟看待。”

裁縫趕緊對著三師叔點頭哈腰說:“既然是貝勒爺,那自然要穿綢著緞。小人眼拙,貝勒爺不要計較。”

裁縫忙活了一個晚上,給三師叔和豹子做好了衣服,第二天親自送過來。

昨天晚上,三師叔和豹子睡在木材商人家的西式雕花床上。他們接過裁縫送來的衣服,一穿,剛好合適。

豹子誇獎說:“果然是張家口第一等手藝,不錯。”

裁縫鼻子眼睛裡都是滿足而諂媚的笑。

豹子又說:“還是按照昨天量好的尺寸,再給我們做一套短棉衣。做好了,送過來,一並付錢給你。”

裁縫樂哈哈地點頭答應了,走出了木材商人家。他想,木材商人家這麼大的家當,根本不會拖欠他這點錢的。

裁縫前腳剛走,三師叔和豹子後腳就離開了。他們關閉好院門,逾牆而出。至於裁縫的布料錢和手工錢,他愛找誰要就找誰要去。

三師叔和豹子略施小計,就得到了兩身用最好的布料做好的衣服。現在,他們穿著這樣合身又值錢的衣服,誰也不敢對他們底眼下看。

穿著這樣的衣服,就可以邁步走進古玩店了。這片土地上,從來都是敬衣不敬人。

僅僅穿著兩身值錢衣服,兜裡沒有錢,也隻能在古玩店裡轉一圈,然後離去。然而,三師叔和豹子兜裡沒有一分錢,還要讓古玩店老板把值錢古董,雙手送上來。

三師叔和豹子要辦不到這一點,他們就不是老江湖了。

兩天後,古玩店外走進了兩個人,一個衣著光鮮,一個衣著樸素,一個器宇軒昂,一個低眉順目,任何人一看,都知道他們中一個是掌櫃的,一個是仆從。

其實,掌櫃的就是三師叔。

古玩店夥計看到來了客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眼三師叔,認定是個有錢人,急忙迎出櫃台,沏好茶水,讓三師叔上座。

三師叔落座後說:“我家老爺子前天從京城來,一直住在我大哥家,我大哥在京城做官。老爺子這一生沒彆的嗜好,就喜歡玩紙頭,玩石頭,也認識京城一些石頭幫的,家裡麵的石頭,無論是老種、新種,擺了一間屋子。”

夥計聽到三師叔這樣說,肅然起敬,知道遇上了大買主,急忙去後院叫來了老板。

三師叔說的是古玩行業的行話,玩紙頭,玩石頭,指的是收藏字畫和玉器;石頭幫,指的是倒騰玉器的;老種,指的是很早做好的翡翠;新種,指的是新近做好的翡翠。翡翠是一種特殊的石頭,一般是綠色,長在普通的石頭裡麵,混在河灘上一大堆石頭中,從外形看起來,翡翠石頭和普通石頭完全一樣,但是行家通過光照、觀色、手感等極細微的差彆,能夠判斷出石頭裡麵是不是有翡翠,有多大體積。這種長著翡翠的石頭,叫原石。有的人專門做這種生意,開個店鋪,店鋪裡拉了一堆石頭,你來購買,他可以當場切割解剖,有的人以極少的錢買到了一塊大翡翠,有的人以一塊極高的價格買了一塊爛石頭。這叫做賭石。

老板過來後,和三師叔交談,態度謙恭。三師叔卻不和老板談石頭和紙頭了,因為他對這個行業隻知道點皮毛,害怕露出馬腳,三師叔談的是他在京城的見聞。他說他在恭王府吃過飯,在湖廣會館看過戲,還跟著老爺子出入過使館區,見到過高鼻子藍眼睛的老毛子。

三師叔口若懸河地說著,古玩老板滿臉恭敬地聽著。那個陪同三師叔來的人一直垂手站在後麵,一言不發。

接著,豹子登場了。

衣著光鮮的豹子走進古玩店,剛剛踱了兩步,突然看到坐在大堂之上正品茗聊天的三師叔,急忙快步跑過去,伸出手臂要和三師叔握手。三師叔禮貌性地伸出手臂,茫然地問:“你是?”

豹子說:“高掌櫃的您真是貴人多忘事,上個月兄弟在京城有個生意不順當,請您老派下人跟我去了一趟京城,事情解決了。兄弟這幾天一直想登門重謝您,沒想到在這裡遇到您了。”

三師叔恍然大悟:“哦,你是姚掌櫃的?”

豹子滿臉堆笑:“是的,是的,高掌櫃的您想起來了。兄弟我準備了一份薄禮,略表寸心,改日就送到府上。”

三師叔擺著手臂說:“小事一樁,小事一樁,京城的事情,對我來說,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我也就是有個在京城做部長的二哥,沒有我二哥,我平頭百姓一個。下次你還有什麼事情,儘管說,我二哥這個人,最認鄉親了。”

古玩店老板聽豹子和三師叔在談私事,就站在窗口向外望,好像沒有聽他們的談話,其實他豎起耳朵一直在偷聽他們談話,他要從他們的談話中判斷“高掌櫃的”有多大的購買能力。

三師叔和豹子在繼續表演雙簧。

豹子說冬天來了,他看準了一筆生意,可惜手頭錢不夠。三師叔問什麼生意,能不能透漏一下。豹子說,給彆人不透露,但是給三師叔不能不透露,因為三師叔幫了他的大忙,他說他準備把草原上的毛皮拉到京津一帶,一倒手就是一大筆錢。

豹子極力把聲音壓得很低,其實他的低音渾厚有力,每一個字都準確無誤地傳到了古玩店老板的耳朵裡。

三師叔說:“這確實是一筆好生意。”

豹子說:“可惜我本錢不夠,如果高掌櫃的願意合夥做生意,那再好不過了,掙了錢二一添作五。”

三師叔問:“需要多少錢?”

豹子說:“需要兩千個袁大頭。”

三師叔說:“姚掌櫃的,不是鄙人不願和你做生意,兩千個袁大頭對我來說,就是兩根汗毛,我家三兩天就能掙兩千個袁大頭。這筆生意折賺我都不在乎。問題是,既然你缺錢,來找我,我出本錢,掙了錢就不能二一添作五了。”

古玩店老板在一邊偷聽,聽得連連咋舌,兩千個袁大頭啊,在那個時候是一大筆錢,很多號稱富豪的家庭,也拿不出這麼多錢。而這個高掌櫃的,居然說兩千個袁大頭隻是兩根汗毛。

古玩店老板繼續向下聽,他聽見兩個人為了分紅而發生了分歧。三師叔提高聲音說:“這筆生意就先這樣,我這裡要買古董哩。你改日來寒舍一敘,行嗎?”

豹子操著京津腔說:“那感情好。”

豹子走出了古玩店,三師叔走進了後院裡,仆人留在店鋪裡。古玩店老板判斷出三師叔是個財大氣粗的大老板,他既富且貴,不但很有錢,而且親戚還在京城做大官。這樣的顧客,就是天上掉下的搖錢樹。

古玩店的後院,藏著名貴玉器和字畫。古玩店老板打開櫃子,從裡麵取出了幾張顏色發黃的字畫,說這是宋代人的。

三師叔小心拿起一張字畫,走到了窗口的陽光處,仔細看了看,然後說:“老板欺我眼拙,這明顯是今玩。”

古玩店老板說:“掌櫃的看玩笑啊,這明明是宋代的畫,你看著題款,再看這裱糊。”

三師叔斜睨著古玩店老板說:“老板欺我外行啊,這明明是裝棺材。”

裝棺材是古玩行業的行話,是指把一副當今人所作的畫,按照做舊的手法,做成舊畫。至於怎麼做舊,我在前麵寫了很多。

這幅贗品,為了讓人相信,就拿出一幅真正的不值錢的技藝劣等的舊畫,挖掉畫心,套上原來的裱邊,製作成足以以假亂真的贗品。

古玩店老板一再證明自己的畫是真品,三師叔一再說他的畫是贗品。雙方相持不下。三師叔就說:“我家老爺子是鑒畫高手,乾脆我帶過去讓他瞧一眼,他如果說是真品,我全部買,絕不還價。”

古玩店老板把他認為的幾幅最值錢的畫小心裝起來,交給三師叔,他小心地對三師叔說:“老板去可以,但麻煩你家仆人在這裡喝茶,我們一起等你回來。”

三師叔說:“那感情好。”

三師叔拿著幾幅名貴的字畫,走出古玩店,頭也沒回。在十字路口,豹子牽著馬等候他。他們一碰麵後,就騎在馬上,走出城門,狂奔而去。

古玩店老板在店裡等候三師叔,坐等不來,右等不來,就問仆人:“你家主人住在哪裡?”

仆人搖搖手,指指自己的嘴巴,人們這才發現他是一個啞巴。

可是,三師叔從哪裡找到這個啞巴?這個啞巴又為什麼會跟著三師叔來到古玩店?

啞巴不是三師叔的仆從,三師叔不是掌櫃的,啞巴和三師叔認識,也隻有短短的幾天時間。

張家口城外有一座教堂,教堂裡有幾個外國人,教堂蓋得氣勢恢宏,富麗堂皇,內牆上還有各種圖案,和顏色鮮豔的圖畫。教堂門外,是一片廣場,每天晚上,廣場上都會支起一口大鍋,裡麵熬著稀粥,夾著紅薯、菜葉等東西,任何人都可以來這裡喝一碗。

這種稀粥叫做舍飯。來這裡喝稀粥的,都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三師叔和豹子路過這裡的時候,剛好碰到教堂開舍飯。密密匝匝的像螞蟻一樣的流浪漢,穿著破爛衣服,拿著肮臟的破碗,紛紛揚揚地圍向舍飯鍋,而人群外有一個老漢,衣不蔽體,兩手空空,看著舍飯鍋咽唾沫。他沒有盛舍飯的碗。

三師叔對豹子說:“我們計謀要成功,全在這個人身上。”

那個老漢年齡約有五六十歲,又臟又亂的胡子飄在胸前,神情木訥。三師叔走過去和他搭話,他張開嘴巴呀呀叫著,揮舞著手臂。

他是個啞巴。

三師叔做出了邀請的手勢,那個餓得前心貼著後背的老漢,就跟著三師叔和豹子走了。

在一家飯店裡,啞巴老漢連吃五碗蓧麵,舒舒服服地打著嗝,用手勢向三師叔比劃著,然後放在自己的心口。這種肢體語言說的是:你是我的貼心人。

既然認定了三師叔是他的貼心人,所以,三師叔走到哪裡,啞巴老漢就跟到哪裡。三師叔讓他做什麼,啞巴老漢就做什麼。

夜晚,他們住在同一件客棧裡,豹子略施手腳,就替啞巴老漢搞到了一身衣服。我在前麵寫到過,盜竊行業裡的人分好多種,有的賊專偷豬馬牛羊,有的賊專偷衣服鞋子,這種賊是盜竊行業裡最下等的賊,因為他們的技術含量最低,所以被廣大的盜竊人民看不起。但是,這種手段低劣的賊非常多。現在,每座城市都有鬼市,鬼市四更天開盤,五更天就散場,鬼市裡所賣的衣服鞋子,幾乎都是這種最下等的賊偷竊的。在過去,城市裡沒有鬼市,但有估衣鋪,專賣各種衣服,這種手段低劣的賊偷了衣服後,就會賣給估衣鋪,估衣鋪轉手倒賣給顧客。城市裡的下等人要買衣服,都去估衣鋪。

啞巴老漢穿著豹子偷到的衣服,被三師叔領著來到剃頭鋪,刮了胡子剃了頭,啞巴老漢就好像換了一個人,看起來就像有錢人三師叔的仆從。人配衣服馬配鞍,這句話說得一點沒錯。

接下來的幾天裡,啞巴老漢跟著衣著華麗的三師叔出入酒樓茶肆,肥吃海喝,他對三師叔產生了依賴感,也對三師叔擁有了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事實上,啞巴老漢就是一個身無分文的無產階級。

然後,三師叔帶著他走進了古玩店。

夜晚來臨了,趕在城門關閉的最後一刻,三師叔和豹子又溜回到了張家口城中。

夜色愈來愈濃,燈火漸次熄滅,張家口陷入了黑暗與寂靜中。三師叔和豹子又來到了古玩店附近。此次,他們前來,是要營救啞巴老漢。

本來,按照江湖上的規則,翻戲騙局到這裡已經結束了,三師叔和豹子應該遠走高飛,此後不再來張家口,即使來張家口,不要在古玩店附近踅摸,中國這麼大,他們可以去的地方多得是,何必要在張家口的這一個十字路口徘徊。然而,豹子和三師叔都放心不下啞巴老漢,他們擔心古玩店會為難啞巴老漢。

在翻戲規則中,啞巴老漢的角色通常用路上遇到的乞丐或者棄嬰擔任,誘騙店鋪說乞丐是自己的仆人,或者親人,誘騙店鋪說棄嬰是自己的親生孩子,拿著錢財遠走高飛,店鋪不但找不到你,而且你留下的乞丐和棄嬰還會成為他們的累贅。江湖這本大書中,關於翻戲就是這樣寫的。

可是,豹子和三師叔放心不下啞巴老漢,他們想帶著啞巴老漢一起走。

過去的有錢人家,都有看家護院的,俗名叫做家丁,在自己家中開古玩店的當然更不例外。

豹子從腰間解下軟竿——我在前麵多次介紹過這種翻牆工具,搭在牆頭上,爬上高牆,他看到前院的一個拐角處,露著燈光,有人影在晃動。豹子從牆上扳下一塊土疙瘩,丟在院子裡。那間房屋的房門打開了,三個人手持明晃晃的刀片跑了出來。

這三個人就是家丁。

這三個家丁顯然入道不深,一遇到風吹草動就咋咋呼呼,舞槍弄棒。家丁如果是江湖中人,遇到這種響動,就知道這叫投石問路。那時候,有很多走鏢的轉行當了家丁,他們在看家護院的時候,突然聽到意外的輕響,就知道是梁上君子到了,他們按兵不動,等梁上君子跳下牆壁,家丁們一擁而上,就逮個正著。多少慣偷,行走大江南北,作案無數,毫發無損,卻這樣陰溝裡翻了船。

那三個家丁看到沒有異常情況,就又回到了放進裡烤火。張家口的冬季,滴水成冰,戶外的溫度就更低了,人不走動就會凍僵。

豹子從牆壁上輕輕跳下,打開了院門,三師叔躡手躡腳走了進來。

白天,三師叔和古玩店老板交談的時候,他親眼看到古玩店老板打開了後院一間房門,所以他知道更多的古玩藏在哪古玩房間裡。

過去有錢人家的院子,都是三進三出,前院是仆人和家丁居住的,中間是兒女居住的,後院是當家人居住的,家裡有什麼重要物品,也會藏在後麵。

三師叔跟著豹子走到中院的時候,突然看到有一間房屋裡亮著燈光,空氣中傳來一股胭脂的香味。很久沒有碰女人的三師叔,禁不住心波蕩漾,她趴在窗口上,透過窗縫,向裡張望,看到裡麵有一個女人在洗澡。熱氣氤氳,包裹著躺在大木盆裡的女子,三師叔看不清楚,隻看到她滿頭的秀發,一抖又一抖。

三師叔咽了一口口水,他悄聲對豹子說:“你去後院看看,我等會找你。”

豹子久曆江湖,他也聞到了空氣中飄散的胭脂香味,他對三師叔說:“不要胡來,你就在這裡等我,我得手後,一起走。”

豹子走向了後院,中院那個洗澡的女人站起身,三師叔一看到女人白晃晃的身子,就再也把持不住了,他卸開窗戶,爬了進去。

那間房屋有裡間外間,中間有磚牆隔開,磚牆上掛著布簾。三師叔從外間的窗口爬進去,每次女人撩水的嘩嘩聲響起,他才會動一下。女人洗完澡後,三師叔已經關閉窗戶,鑽到了麥糠窯裡。

北方的土炕下麵都有一個麥糠窯,平時用來放燒炕的麥糠皮的。燒炕也是一門學問,需要先用包穀杆點燃,然後用麥糠皮壓住火,這樣,炕洞裡的文火會慢慢地燃燒一個夜晚,睡到天亮,土炕還是熱的。而不會燒炕的人,要麼土炕熱得不能入睡,要麼後半夜炕洞裡的火焰熄滅,人被凍醒。

所以,凡是土炕,一定會有麥糠窯。

土炕邊有炕牆,炕牆用青磚砌成,和床頭功能一下,避免人滾落地麵。炕牆上放著一個碗,碗裡有參湯,尚有餘溫。三師叔從褲袋裡取出一個小袋,捏出一撮粉末,放了進去。

江湖上的采花大盜,身上都常備兩種藥,一種是安眠藥,一種是****。安眠藥有中藥有西藥,****的俗名叫西班牙土鱉,都是在藥鋪裡不能輕易買到的藥物。明末有個采花大盜叫做竇爾敦,也是個起義軍的領袖,身懷輕功,一生閱女無數,每次潛入女子室中,在她們口中放入安眠藥,然後扛在肩膀上,逾牆而出。在外麵宣淫後,又扛著女子送回。很多女子睡醒後,朦朦朧朧覺得自己做過了那種事情,但是還以為是在夢中。

那個女人洗完澡,擦乾淨身子,喝了炕牆上的參湯,很快就入睡了。

三師叔從麥糠窯裡鑽出來,鑽進了女人的被窩。

三師叔在中院宣淫的時候,豹子爬上了後院的屋簷。

豹子一隻手勾著伸出屋簷的椽頭,另一隻手蘸著唾沫,劃開了窗戶紙,向裡張望。

房間裡有一老一少兩個人,老者就是白天見到的古玩店的掌櫃的,青年應該是他的兒子,兩人長相相似,但是老者威嚴,青年拘謹。老者坐在正麵的八仙桌旁,青年坐在側麵的木椅上。

老者問:“啞巴關在哪裡?”

青年說:“我剝光了他的衣服,關在地下室。”

老者說:“這種天氣,挨到天亮就凍硬了。”

青年說:“凍硬就凍硬吧,刨坑埋了。”

老者說:“小畜生滿嘴胡說,我們隻做生意,不害命。”

青年說:“那我天快亮的時候再過去,給地下室放個火盆。”

老者端起水煙,呼嚕呼嚕抽了起來。

豹子在外麵聽著,感到這一對父子真是毒辣。他想跳下屋簷,去解救啞巴老漢,突然聽到他們又在談論。

青年問:“我們那幾幅字畫,就這樣給人了,真可惜。”

老者鼻孔裡噴出兩股白眼,說:“不可惜,那幾幅畫倒是真的,但名氣不大,也值不了多少錢。隻要把那幾張祖傳的寶貝看好,就不擔心了。”

老者說完後,繼續呼嚕呼嚕抽水煙,青年的眼光落在了炕頭邊的紅漆箱子上。豹子立即意識到,這個紅漆箱子裡絕對有貨。

豹子輕輕地跳下屋簷,在朦朧的月色中找到地下室。地下室的門從外麵插著。豹子拔開插子,然而裡麵一片漆黑。

豹子看不到啞巴,但是啞巴能夠看到豹子,啞巴從朦朧的天光中看出了豹子的輪廓,他輕聲地呀呀叫著,引導著豹子來到他的身邊。

啞巴被綁在了木柱上,他果然全身被剝得精光。

豹子從木柱上解下啞巴老漢,啞巴老漢從地上撿起了自己的棉襖,穿在了身上。他穿上了棉襖的身體一直在哆哆嗦嗦,還在吸溜吸溜地抽著鼻子。

豹子帶著啞巴老漢走出地下室,來到了中院。中院院落空空如也,三師叔還沒有從女人的肚子上爬起來。

突然,豹子感到脖子上一陣冰涼,抬頭看去,空中飄著紛紛揚揚的雪花,雪花很大,地麵上很快就一片白色。壞了,雪天是竊賊最不願意看到的天氣,雪天的夜晚如同白晝,雪天的地上會留下痕跡。想要離開古玩店老板家,必須經過前院,而前院大門邊,有家丁在把守。家丁們坐在房子裡,前院的任何風吹草動,他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豹子站在中院的屋簷下,進退不得,想提醒三師叔快走,又擔心驚動彆人;不提醒三師叔吧,雪越下越大,光線越來越好,到時候再走就來不及了。

現在,豹子身後跟著全無江湖經驗的啞巴老漢,而有江湖經驗的三師叔又鑽進了女人的被窩裡。豹子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

前院,家丁房間的燈光還在亮著;後院,古玩店老板的房間燈光也亮著;中院,三師叔正抱著那個女人做熱身運動,他全然不知道,窗外大雪紛飛。

豹子心急如焚,握緊了拳頭,正在無計可施的時候,那個女人房間的房門打開了,三師叔像隻靈貓一樣閃出來。他完全沒有想到這裡會下大雪,愣了愣,這才看到房屋對麵的豹子和啞巴老漢。

三師叔走過去,豹子憂鬱地說:“你隻顧自己快活,耽擱了時間,現在該怎麼走?”

三師叔想了想,說:“這有何難,我略施小計,就能走脫。”

三師叔轉身想走,豹子拉住了他,問道:“你有什麼辦法?”

三師叔說:“轉移他們的視線,我們趁機走脫。”

豹子突然想偷取古玩店老板家的傳世寶貝,他對三師叔說:“我在後院房簷下等你,我還有一件事情要辦。”他有對著啞巴老漢指指牆角的柴禾房屋,啞巴老漢乖巧地躲了進去。

三師叔準備裝神弄鬼。

裝神弄鬼是三師叔的強項,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就和二師叔在墳地裡裝神弄鬼。人們把江相派的人稱為神棍,就是因為他們喜歡裝神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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