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上哪兒?”奇+shu$網收集整理

2019-01-18 作者: 老舍
第7章 “他上哪兒?”奇+shu$網收集整理

“回家,上汽車站!”周石鬆的臉紅得很可怕。“這小子!他知道了,可一聲兒也不出,象個會掏壞的狗熊似的,輕輕的,人不知鬼不覺的逃走了。他沒說什麼,隻求我陪他上趟街;他獨自不敢出去!及至到了汽車站,他告訴我給他請兩天假,還沒說彆的。我獨自往回走,看見了,看見了,原來是這麼回事!我急忙回來找你,你必有辦法;刀真擱在脖子上了,我們該怎辦呢?”

杜亦甫不想說話,心中很亂,可是不便於楞起來,隨便的說了聲:“為什麼呢?”

“難道你沒看見那些字?我當是你預先知道這回事,想拚上命呢!拿來,我念!”他從杜亦甫的手裡搶過號外來,急忙的舐了下嘴唇:

“特務機關報告:‘禍事之起,起於芝麻洲大馬路二十一弄五十二號。此處住有我僑商武二郎,年五十六歲,獨身,此人養德國種狼狗一條:性彆,雌;毛色灰黃;名,銀魚。銀魚於二月前下小狗一窩:三雄一雌,三黃一黑,均肥健可喜。不幸,一周前,黑小狗在門外遊戲,被人竊去。急報芝地警所,允代尋覓,實則敷衍無誠意。武二郎乃急來特務機關報告,即遣全部偵探出發尋查。第一日無所獲,足證案情之詭密嚴重。翌日清晨,尋得黑小狗於海濱,已死。黑小狗直臥海濱,與早潮成丁字形,尾直伸,時被浪花所掩,為狀至慘!麵東向,尚睜二目,似切盼得見朝陽者。腹脹如鼓,項上有噬痕,顯係先被傷害,而後擲入水中者,岸沙上有足跡。查芝地養犬者共有一萬三千五百六十二家,其中有四千以上為不滿半歲之小狗,二千以上為哈吧狗,均無咬斃黑小狗之能力。此外,則均為壯實大犬,而黑小狗之傷痕實為此種大犬所作。乃就日常調查報告,檢出反抗我國之激烈分子,蓄有巨犬,且與武二郎為鄰者,先加以偵察。偵察結果,得重要嫌疑犯十人,即行逮捕拷問,所蓄之犬亦一並捉到。此十人者,既係激烈分子,當然狡猾異常,堅不吐實。為促其醒悟,乃當麵將十巨犬槍決。芝地有俗語:雞犬不留;故不惜殺狗以警也。狗血四濺,此十人者仍頑抗推賴。同時,芝地官吏當有所聞,而寂寂無一言,足證內疚於心,十人身後必有廣大之背景。設任其發展,則黑小狗之血將為在芝我國國民之前導,由犬及人,國人危矣!’”周石鬆念的很快,念完,頭上見了汗:“為了一隻小狗!”

“往下念!”杜亦甫低著頭,咬著牙。

“沒什麼可念的了,左不是兵上岸,來屠殺,來恐嚇,來肅清激烈人物與思想,來白找便宜!”周石鬆幾乎是喊著。“我們怎辦呢?流血的機會不用我們去造,因為條狗——哼!狗——就來到了!”他的聲音仿佛噎住了他的喉,還有許多話,但隻能打了兩個極不痛快的嗝兒。

“老初呢?”杜亦甫無聊的,想躲避著正題而又不好意思楞起來,這麼問了一聲。看周石鬆沒回答,他搭訕著說:“我找他去。”

不大的工夫,杜和初一同進來。初濟辰的頭還揚著,可是臉色不大正,一進門,他向周石鬆笑了笑,笑得很不自然。“你都知道了,老初?”周石鬆想笑,沒能成功,他的臉上抽動了兩下,象剛落上個蒼蠅那樣。

沒等初濟辰開口,杜亦甫急忙的說:“老初,彆再瞎扯,咱們得想主意!徐明俠已經溜了,咱們——”

“我聽天由命!”初濟辰眼看天花板,手揣在袖子裡。“據我看呢,戰事決不會有,因為此地的買賣都是他們的,他們開炮就轟了他們自己的財產建設,綁去象你我這樣的一些人,羞辱一場,甚至殺害幾個,倒許免不了的。他們始終以為我們仇視他們,隻是幾個讀過書的人所耍弄的把戲,把這幾個激烈分子殺掉或鎮嚇住,就可以騎著我們脖子拉屎,而沒人敢出一聲了。我等著就是了,我自己也許有點危險,戰爭是不會有的,不會!”

“你呢?老杜?”周石鬆看初才子軟下去,氣兒微索了些。“我聽你的,你說去硬碰,我隨著。老初說不會有戰事,我看要是有人硬碰,大概就不會和平了結。你昨天說的對,和平就是屈服,隻為了一條狗,一條狗;這麼下去還有完嗎?”

杜亦甫低下頭去,好大半天沒說出話來。一點也不用再疑惑了,他心中承認了自己的的確確缺乏著一點什麼,這點缺欠使他撐不起來昨天所說的話。他抬不起頭來,不能再辯論,在兩個同誌麵前,除了承認自己的缺欠,彆無辦法。這極難堪,可是究竟比再胡扯與掩飾要強的多!他的嘴唇動了半天,直到眼中濕了,才得到張開的勇氣:“老初!老周!咱們也躲一躲吧!這,這,”他的淚落下來。

周石鬆的心軟,眼圈也紅了。他有許多話要質問杜亦甫,每句話都得使杜亦甫無地自容,所以他一句也不說了。他覺得隨著杜亦甫一同去死或一同去逃,是最對得住人的事,不願再問應死還是應逃的道理。不好意思對杜亦甫說什麼,他轉過來問初濟辰:“你呢?”

“你倆要是非拉著我不可呢,就一同走;反之,我就在這兒死等,等死!”初濟辰又笑了笑。

“還有人上課嗎?”杜亦甫問,眼撩了外邊一下。“有!”初濟辰回答:“大家很鎮定!”

“街上的人也並不慌,”周石鬆找補上。

“麻木不仁!”杜亦甫剛說出這個,馬上後悔了,幾乎連頭皮全紅了起來。

初濟辰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

仿佛為遮羞,杜亦甫提議:“上我家去,好不好?一時哪能找到合適的地方?家裡窄蹩一點,可是。”

“先不用忙吧,我看,”初濟辰很重的說。“搜查是可能的,可是必在夜裡,他們精細得要命:昨天夜裡,也就是三點來鐘吧,我醒了,看走廊的燈也全滅了,心中很納悶。起來,我扒著窗子往外看,連街上也沒了燈亮。往上運軍火呢,必是。他們白天用槍口對著你,運軍火可得滅了燈。精細而矛盾。可是,無論怎說吧,他們總想精細就是了。我們若是有走的必要,吃完晚飯再去,決不遲。在這後半天,我們也好采采消息,看看風頭,也許事情還不至於那麼嚴重,誰知道。”“對!”杜亦甫點了點頭,可是問了周石鬆一句:“你呢?”“怎辦都好,我聽你們的!假若你們說去硬碰,”看了杜亦甫一眼,他把話打住了。

後半天的消息越來越壞了,什麼樣的謠言也有,以那專為造謠惑亂人心的“號外”為主,而隨地的補充變化。學校的大鐘還按時候敲打,可是課堂上沒有多少人了。街上的鋪戶也還照舊的開著,連買的帶賣的可都有點不安的神氣。大家都不慌,不急,不亂,隻是無可如何的等著一些什麼危險。不幸,這點危險要是來到頭上呢,誰也沒辦法,沒主意。在這種不安,無可如何,沒辦法的心境中,大家似乎都希望著僥幸把事情對付過去,在半點鐘內若是沒有看見鐵甲車的影子,大家的心就多放下一點去。

可是,消息越來越壞。連見事比較明徹的初濟辰也被謠言給弄得撐不住勁兒了。他幾乎要放棄他所觀察到的,而任憑著感情去分擔大家的驚恐與亂想。

周石鬆還有膽子到外麵買“號外”,他把最壞的消息給杜亦甫帶了來:“矯正以往的因循!斷然的肅清破壞兩國親善的分子!”這類的標題都用醜腫的大字排印出來,這些字的本身仿佛就能使人顫抖。捕了誰去,沒有登載,但無疑的已經有大批的人被捕,這,教杜亦甫擔心他的父親。要捕人,國術館是必得照顧到的,它一向是眼中的釘,不因為它實際上有什麼用處,而是因為它提倡武藝,“提倡”就是最大的罪名。杜亦甫飛也似的去打電話,國術館的電話已經不通。無疑的,一定出了事,極快的,由父親想到了自己;父親若是已經被捕,自己便也很難逃出去;人家連狗的數目調查得都那麼清楚,何況是人呢,何況是大學學生呢,又何況是學生中的領袖呢!他憤恨,切齒,迷亂,沒辦法。他隻想跺著腳痛罵一場,哪怕是罵完了便千刀萬剮呢,也痛快。這是還有太陽的世界麼!這是個國家麼!問誰呢?沒人能回答他,隻有熱血足以洗去這種汙辱!怎麼去流血呢?

“老周!”他喊了聲:“我——我——”嗓子象朵受了熱氣的花似的,沒有一點聲響便軟下去。

“怎樣?”周石鬆問。

待了好大半天,杜亦甫自言自語的:“沒辦法!”

一直到晚餐的時候,杜亦甫沒有出屋門。他背著手在屋裡來回走,有時候也躺在床上一會兒,心中不斷的思索:一會兒他想去拚命,這不是人所能忍受的,拚了命,也許一點好處沒有,但究竟是自己流了血,有一個敢流血的就不能算國裡沒有人。一會兒他又往回想,白死有什麼用處,快意一時,拿自己這一點點血灑在沙漠上,連點血痕也留不下吧?他思索,一刻不停的思索,越想越亂,越不得主意。他仍然不肯承認他害怕,可是無論怎樣也找不到去乾點什麼的勇氣。

草草的扒摟進去兩口飯,他急忙的又跑回宿舍來,好象背後追隨著個鬼似的。天黑了,到了該走的時候。可是父親設若已被拿去,家裡怎能是安全的地方呢?在學校裡?初濟辰說的對,晚上必定來捉人!天黑一點,他的心便緊一點,他沒想到過自己會能這樣的慌張,外邊的黑影好象直往前企扈,要把他逼到牆根去,慢慢的把他擠死。

好容易初濟辰和周石鬆都來了,他的胸中鬆了一口氣。怎辦呢?初和周都沒主意,而且很有留在校裡的勇氣。他不能逼著他們走,他既是說不出地方來。往外邊看了一眼,院中已黑得可怕。初濟辰躺在了周石鬆的床上,半閉著眼仿佛想著點什麼事。周石鬆坐在破藤椅上,臉上還有點紅,可是不象白天那麼慌張了。杜亦甫靠窗子立著,呆呆的看著外麵的黑暗。待了一會兒,把黑暗看慣了,他心中稍微舒服了一些。那大片的黑暗包著稀疏的幾點燈光,非常的安靜。黑得仿佛有些近於紫茸茸的,好象包藏著一點捉摸不定而可愛的什麼意思或消息,象古詩那麼純樸,靜恬,含著點隻能領略而道不出的意思。心中安靜了一些,他的想象中的勇氣又開始活動。他想象著:自己握著一把手槍,哪怕是塊石頭呢也好,輕手躡腳的過去,過去,一下子把個戴鐵盆的敵人打得腦漿迸裂!然後,槍響了,火起來,殺,殺,無論老幼男女全出來廝殺,即使慘敗,也是光榮的,偉大的人民是可殺而不可辱的!

正這麼想著,一道白閃猛孤仃的把黑暗切成兩塊,象從天上落下一把極大的白刃。探海燈!白光不動,黑影在白光邊上顫動,好似剛殺死的牲口的肉那樣微動。忽然,極快的,白光硬挺挺的左右擺動了兩下,黑影幾乎來不及躲避,亂顫了幾下,無聲的,無可如何的,把地位讓給了白光。忽然,白光改為上下的動,黑影默默的,無可如何的任著戲弄;白光昂起,黑影低落;白光追下來,黑影躲到地麵上,爬伏著不動。一道白光,又一道白光,又一道白光,十幾條白光一齊射出,旋轉,交叉,並行,冷森森,白亮亮,上麵遮住了星光,下麵閃掃著樓房山樹,狂傲的,橫行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然聯成一排,協力同心的掃射一圈,把小小的芝麻洲穿透,照通,圍起來,一塊黑,一塊白,一塊黑,一塊白,一切都隨現隨滅,眩暈,迷亂,在白光與黑影中亂顫亂晃。

一道光閃到了杜亦甫的窗上,稍微一停,閃過去了;接著又是一道,一停,又過去了。他扶住了窗台,閉上了眼。

周與初全立起來,呆呆的看著,等著,極難堪的,不近情理等著,期待著。可怕,可愛,這帝國主義舞場的燈光拿山與海作了舞台,白亮亮的四下裡尋找紅熱的血。黑的海,黑的山,黑的樓房,黑的鬆林,黑的人物,全潛伏著,任憑這幾條白光來回的詳細的找合適的地方,好轟炸與屠殺。

等著,等著,可是光不再來了,黑暗,無聊,隻有他們三人的眼裡還留著一點殘光,不很長,不很亮,象月色似的照在窗上。初濟辰先坐下了。杜亦甫極慢的轉過身來,看了周石鬆一眼,周石鬆象極疲乏了似的又坐在藤椅上。杜亦甫用手摸到了床,坐下,舐了舐嘴唇。

老久,誰也沒話可講,心中都想著剛才那些光的遊戲與示威。忽然,初濟辰大聲的笑起來,不知道為什麼,他隻覺得一陣顫動,全身都感到痛快。笑夠了,他並上嘴;忘了,那陣笑好象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了。

“我一點也不惱你,我真可笑!”杜亦甫低著頭說。

“他沒笑你,老杜!”周石鬆很歡迎有人說句話。初濟辰沒言語,象是沒聽見什麼似的。

“不管他笑我沒有,我必須對你們倆說出來,要不然我就憋悶死了!”杜亦甫把頭抬起來,看著他們。“我無須多說什麼,隻有倆字就夠了:我怯!”

“以卵擊石,勇敢也是愚昧!”初濟辰笑了笑。“即使你說的一點不錯,到底我還是怯!”杜亦甫的態度很自然了,象吃下一料瀉藥,把心中的虛偽全打淨了似的。“我也說不上我是怯,還是勇,反正我就是沒主意!”周石鬆也微笑了一下。

全不再言語了,可是不再顯著寂寞與難堪,好象彼此已能不用言語傳達什麼,而能默默的互相諒解。

他們就那麼坐了一夜。

第二天,消息緩和了許多。杜亦甫回了家。他急於要看看父親,不管父親是受了驚沒有,也並不是要儘什麼孝道,而幾乎是出於天真一點什麼,和小孩受了欺侮而想去找父親差不多。平日他很看不起父親,到現在他還並沒把父親的身分提高多少,不過他隱隱的似有一點希冀,想在父親身上找出一些平日被他忽略了的東西。這點東西,假若能找到,仿佛就能教他有一種新的希望,不隻關乎他們父子,而幾乎可以把整個民族的問題都拉扯在內。這樣的拉扯是可笑的,可是他一時象迷了心竅似的,不但不覺得可笑,反而以為這是個最簡單切近方便的解決問題的方法。隻須一見到父親,他就馬上可以得到個“是”或“不”;不管是怎樣,得到這個回答,他便不必再懸著心了。

他不願繞著彎兒去原諒自己,可也不願過火的輕看自己,把事情拉平了看,他覺得他的那點教育使他會思索,會顧慮,會作偽,所以膽小。他得去拿父親證實了這個。父親不識字,不會思索顧慮與作偽,那麼就天然的應當膽粗氣壯。可是,父親到底是不是這樣呢?假若父親是這樣,那麼,他便可以原諒自己,而且得到些希望。這就是說,真正有骨氣的倒是那不識字的人們,並不必等著幾個讀書人去搖旗呐喊才挺起胸來——恰恰和敵人們所想的相反。果然要是這樣,這是個絕大的力量。反之,那便什麼也不用再說,全民族統統是挨揍的貨了!他得去看父親,似乎民族興亡都在這一看中。可笑,誰管,他飛也似的回了家。

隻住著樓上兩間小屋,屋外有個一張桌子大小的涼台,杜老拳師在涼台上坐著呢。一眼看到兒子,他趕緊立起來,喊了聲:“你來了?正要找你去呢!”

杜亦甫一步跳三層樓梯,一眨眼,微喘著立在父親跟前。他找不到話講,可是心中極痛快,自自然然的看著父親:五十七八歲,矮個子;圓臉,黑中透亮,兩眼一大一小,眼珠都極黑極亮,微笑著,兩隻皮糙骨硬的手在一塊搓著:“想你也該來了!想你也該來了!坐下!”把椅子讓給了杜亦甫,老人自己願意立著。杜亦甫進去,又搬出一把椅子來。父子都坐下,老人還搓著手:“差點沒見著你,春子!”他叫著兒子的乳名:“我讓他們拿去了!”老人又笑了,一大一小的倆眼眨巴的很快。

“沒受委屈?”杜亦甫低聲的問。

“那還有不受委屈的?”老人似乎覺得受委屈是可笑的事,又笑了。“你看,正趕上我值班,在館裡過夜。白天本聽到一些謠言,這個的,那個的,咱也沒往心裡去。不到十點鐘我就睡了,你知道我那間小屋?牆上掛著單刀,牆角立著花槍?一躺下我就著了。大概有十二點吧,我聽見些動靜,可沒大研究,心裡說,國術館還能鬨賊?我剛要再睡,我的門開了,燈也撚著了,一看,是夥計王順。王順乾什麼?我就問。王順沒言語,往後一閃身,喝,先進來一對刺刀。我哈哈的笑起來了,就憑一對刺刀,要我的命還不大老容易;彆看我是在屋子裡!緊跟著刺刀,是槍,緊跟著槍,是一對小鬼子,都戴著小鐵盆,托著槍衝我來了。我往後望望,後邊還有呢,都托著槍,戴著小鐵盆。我心裡就一研究,我要是早知道了信,我滿可以埋伏在門後邊,就憑我那口刀,進來一個宰一個,至少也宰他們幾個。我太晚了,十幾支快槍把我擠在床上,我連伸手摸刀的工夫也沒有哇。我看了看窗戶,也不行,洋窗戶,上下都扣著呢,我跑不了。好了,研究不出道兒來,我就來文明的吧,等著好了,看他們把我怎樣了!幸而我老穿著褲褂睡覺,摸著大棉袍就披上了,一語不發。進來一個咱們的人,狗娘養的,漢奸!他教我下來,跟著走。我沒言語,隻用手背一撩,哼,那小子的右臉上立刻紅了一塊。他一哎喲,刺刀可就把我圍上了,都白亮亮的,硬梆梆的,我看著他們,不動,也不出聲。那些王八日的唧裡骨碌不知說了些什麼,那個狗娘養的捂著臉又過來了,教我下來,他說到院裡就槍斃了我。我下來了,狗娘養的趕緊退出老遠,怕我的手背再撩他。一個王八日的指了指我的刀,狗娘養的教我抱著刀,他說:抱著你的刀,看你的刀能救了你的命不能。這是成心耍弄我,我知道;好,我就抱著我的刀。往外走吧,脊背上,肋條上,全是刺刀,我隻要一歪身,大概就得有一兩把插到肉裡去。我挺著胸,直溜溜的走。走到院裡,我心裡說,這可到了回老家的時候了。我那會兒,誰也沒想,倒是直想你,春子。我心裡就這麼研究,王八日的殺了我,我有兒子會報仇呀。”老人笑了笑,緩了口氣,親熱的看了兒子一眼。“反正咱們和王八日的們是你死我活,沒個散兒。我不識文斷字,可是我準知道這個。果不其然,到院裡那個狗娘養的奉了聖旨似的教我跪下。我不言語,也不跪下,心裡說,開槍吧,小子們,把你太爺打成漏杓,不用打算彎一彎腿!兩個王八日的看我不跪,由後麵給了我兩槍靶子,哼,心裡說,你倆小子還差點目的,太爺不是這麼容易打倒的。見我不倒,一個王八日的,也就是象你離我這麼遠兒,托起槍來,瞄我的胸口,我把胸挺出去。拍!響了。連我都納悶了,怎麼還不倒下呢?那些王八羔子們笑起來,原來是空槍,專為嚇嚇我。王八羔子們殺人,我告訴你,春子,決不痛痛快快的,他們拿你當個小蟲子,翻來覆去的揉搓你,玩夠了再殺;所以我看見他們就生氣,他們狠毒,又壞!”老人不笑了,連那隻小一點的眼也瞪起來,似乎是從心裡憎惡那些王八羔子們。“那個狗娘養的又傳了聖旨,”老人接著說,“帶回去收拾,反正早晚你得吃上一顆黑棗。我還是不言語,我研究好了,就是不出一聲,咱們誰得手誰殺,用不著費話;是不是,春子?”杜亦甫點了點頭,沒有話可說。

“出了大門,”老人又說下去:“他們還好,給我預備的大汽車,就上了車。還抱著刀,我挺著腰板,教他們看看,太爺是沒得手,沒能把刀切在你們脖子上,好吧,你們的槍子兒我也不怕!你們要得了我的命,可要不了我的心氣;這是一口氣,這口氣由我傳給我的兒子孫子,永遠不能磕膝蓋兒著土!我這麼研究好了,就看他們的瞄準吧!到了個什麼地方,黑燈瞎火的我也沒看清是哪裡。這裡聽不見彆的,齊噔咯噔的淨是皮鞋響。他們把我圈在一間小屋裡,我就坐在地板上閉眼養神,等著槍斃。我沒有彆的事可想,就是恨我的刀沒能出鞘。他們人多,槍多,我不必掙蹦,白費力氣乾嗎。我等著好了,死到臨頭,我得大大方方的,皺皺眉就不算練過工夫。是不是,春子?”

杜亦甫又點了點頭。

“待了不知好久,”老人又搓起雙手來,仿佛要表演出那時怎樣的不耐煩。“他們把我提到一間大廳上去,燈光很亮,人也不少,坐的是官兒,立著的是兵。他們又教我跪下,我還是不出聲,也不跪。磨煩了半天,他們沒有了主意,刺刀可就又戳在我胸口上,我不動,紋絲不動,眼皮連抬也不抬;哼,殺剮隨便,我就是不能彎腿!慢慢的,刺刀挪開了,他們拿出一張字紙來教我看,我閉上了眼。我那天夜裡就說了一共這麼三個字:‘不認字!’他們問我那些字——他們管它叫什麼‘言’呀,我記不清了——什麼意思?我不出聲。又問,那是我畫的押,簽的名,不是?我還是不出聲。我心裡說,這回真該殺我了,痛快點吧!我犯了什麼罪?沒有。憑什麼他們有生殺之權?沒道理。我就這麼尋思著,他們無緣無故的殺了我,我的兒孫以後會殺他們,這叫作世仇。我一點也不怕呢,我可就怕後輩忘了這點事兒。俗語說的好,冤仇應解不應結,可那得看什麼事,就這麼胡殺亂砍呀,這點仇不能白白的散了!這並不是我心眼小,我是說,人生在世不能沒骨頭,騎著脖子拉屎,還教我說怪香的,我不能!你看,果然,他們又把槍舉起來了,我看見過,甭嚇噱誰!他們裝槍子,瞄準兒,裝他媽的王八羔子,氣派大遠了去啦。其實,用不著,我不怕,你可有什麼主意呢?比畫了半天,哼,槍並沒放。又把我送回小屋裡去了。什麼東西!今個天亮的時候,他們也不是怎麼,把我放了,還仿佛怪客氣的,什麼玩藝兒!我不明白這是哪一出戲,你來的時候,我還正研究呢。一句話抄百總吧,告訴你,春子,咱們得長誌氣,跟他們乾,這個受不了!我不認字,不會細細的算計,我可準知道這麼個理兒,隻要挺起胸脯不怕死,誰也不敢斜眼看咱們!去泡壺茶喝好不好?”

杜亦甫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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