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風

2019-01-18 作者: 蕭紅
第2章 夜風

老祖母幾夜沒有安睡,現在又是抖著她的小棉襖了。小棉襖一拿在祖母的手裡,就怪形地在作恐嚇相。仿佛小棉襖會說出祖母所不敢說出的話似的,外麵風聲又起了,……唰唰……

祖母變得那樣可憐,小棉襖在手裡總那樣拿著。窗紙也響了。沒有什麼,是遠村的狗吠,身影在壁間搖搖,祖母滅了燭,睡了。她的小棉襖又放在被邊,可是這也沒有什麼,祖母幾夜都是這樣睡的。

屋中並不黑沉,雖是祖母熄了燭。披著衣裳的五嬸娘,從裡間走出來,這時陰慘的月光照在五嬸娘的臉上,她站在地心用微而顫的聲音說:

“媽媽,遠處許是來了馬隊,聽,有馬蹄響呢!”

老祖母還沒忘掉做婆婆特有的口語向五嬸娘說:

“可惡的×××又在尋死。不礙事,睡覺吧。”

五嬸娘回到自己的房裡,想喚醒她的丈夫,可是又不敢。因為她的丈夫從來就英勇,在村中是著名的,沒怕過什麼人。槍放得好,馬騎得好。前夜五嬸娘吵著×××是挨了丈夫的罵。

不礙事,這話正是礙事,祖母的小棉襖又在手中顛倒了。她把袖子當做領來穿。沒有燃燭,斜歪著站起來,可是又坐下了。這時,她已經把壁間落滿灰塵的鉛彈槍取下來,在裝子彈。她想走出去上炮台望一下,其實她的腿早已不中用了,她並不敢放槍。

遠村的狗吠得更甚了,像人馬一般的風聲也上來了。院中的幾個炮手,還有老婆婆的七個兒子通統起來了。她最小的兒子還沒上炮台,在他自己的房中抱著他新生的小寶寶。

老祖母罵著:

“嗬!太不懂事務了,這是什麼時候?還沒有急性呀!”

這個兒子,平常從沒挨過罵,現在也罵了。接著小寶寶哭叫起來,彆的房中,彆的寶寶,也哭叫起來。

可不是嗎?馬蹄響近了,風聲更惡,站在炮台上的男人們持著槍杆,伏在地下的女人們抱著孩子。不管哪一個房中都不敢點燈,聽說×××是找光明的。

大院子裡的馬棚和牛棚,安靜著,像等候惡運似的。可是不然了,雞、狗、和鴨鵝們,都鬨起來,就連放羊的童子也在院中亂跑。

馬,認清是馬形了;人,卻分不清是什麼人。天空是月,滿山白雪,風在回轉著,白色的山無止境地牽連著。在浩蕩的天空下,南山坡口,遊動著馬隊,蛇般地爬來了。二叔叔在炮台裡看見這個,他想災難算是臨頭了,一定是來攻村子的。他跑向下房去,每個雇農給一支槍,雇農們歡喜著,他們想:

“地主多麼好啊!張二叔叔多麼仁慈啊!老早就把我們當做家人看待的,現在我們共同來禦敵吧!”

往日地主苛待他們,就連他們最反對的減工資,現在也不恨了,隻有禦敵是當前要做的。不管廚夫,也不管是彆的役人,都喜歡著提起槍跑進炮台去。因為槍是主人從不放鬆給他們拿在手裡。尤其歡喜的是放羊的那個童子——長青。他想,我有一支槍了,我也和地主的兒子們一樣地拿著槍了。長青的衣裳太破,褲子上的一個小孔,在搶著上炮台時裂了個大洞。

人馬近了,大道上飄著白煙,白色的山和遠天相接,天空的月澈底地照著,馬像跑在空中似的。這也許是開了火吧!砰砰……炮手們看得清是幾個探兵作的槍聲。

長青在炮台的一角,把住他的槍,也許是不會放,站起來,把槍嘴伸出去,朝著前邊的馬隊。

這馬隊就是地主的敵人。他想這是機會了。二叔叔在後麵止住他:

“不要放,等近些放!”

繞路去了,數不儘的馬的尾巴漸漸消失在月夜中了。牆外的馬響著鼻子。馬棚裡的馬聽了也在響鼻子,這時,老祖母歡喜地喊著孫兒們:

“不要儘在冷風裡,你們要進屋來暖暖,喝杯熱茶。”

她的孫兒們強健地回答:

“奶奶,我們全穿皮襖,我們在看守著,怕賊東西們再轉回來。”

炮台裡的人稀疏了。是凡地主和他們的兒子都轉回屋去,可是長青仍蹲在那裡,作一個小炮手的模樣,槍嘴向前伸著,但棉褲後身作了個大洞,他冷得幾乎是不能耐,要想回房去睡。但是沒有當真那麼做。因為他想起了地主張二叔叔平常對他的訓話了:

“為人要忠。你沒看古來有忠臣孝子嗎?忍餓受寒,生死不怕,真是可佩服的。”

長青覺得這正是儘忠,也是儘孝的時候,恐怕錯了機會似的,他在捧著槍,也在作一個可佩服的模樣。褲子在屁股間裂著一個大洞。

這人是誰呢?頭發蓬著,臉沒有輪廓,下垂的頭遮蓋住,暗色的房間破亂得正像地主們的馬棚。那人在啼哭著,好像失去丈夫的烏鴉一般。屋裡的燈滅了,窗上的影子飄忽失去。

兩棵立在門前的大樹光著身子在嚎叫已經失去的它的生命。風止了,籬笆也不響了。整個的村莊默得不能再默。兒子,長青。回來了。

在屋裡啼哭著,窮困的媽媽聽得外麵有踏雪聲,她想這是她的兒子吧?可是她又想,兒子十五天才回一次家,現在才十天,並且腳步也不對,她想這是一個過路人。

柴門開了,柴門又關了,籬笆上的積雪,被振動落下來,發響。

媽媽出去像往日一樣,把兒子接進來,長青的腿軟得支不住自己的身子,他是斜歪著走回來的,所以腳步差錯得使媽媽不能聽出。現在是躺在炕上,臉兒青青地流著鼻涕;媽媽不曉得是發生了什麼事。

心痛的媽媽急問:

“兒呀,你又牧失了羊嗎?主人打了你嗎?”

長青閉著眼睛搖頭。媽媽又問:

“那是發生了什麼事?來對媽媽說吧!”

長青是前夜看守炮台凍病了的,他說:

“媽媽,前夜你沒聽著馬隊走過嗎?張二叔叔說×××是萬惡之極的,又說專來殺小戶人家。我舉著槍在炮台裡站了半夜。”

“站了半夜又怎麼樣呢?張二叔叔打了你嗎?”

“媽媽,沒有,人家都稱我們是小戶人家,我怕馬隊殺媽媽,所以我在等候著打他們。”

“我的孩子,你說吧,你怎麼會弄得這樣呢?”

“我的褲子不知怎麼弄破了,於是我就病了!”

媽媽的心好像是碎了!她想丈夫死去三年,家裡從沒買過一尺布和一斤棉。於是她把兒子的棉褲脫了下來,麵著燈照了照,一塊很厚的,另一塊是透著亮。

長青抽著鼻子哭,也許想起了爸爸。媽媽放下了棉褲,把兒子抱過來。

豆油燈像在打寒顫似的,火苗哆嗦著。唉,窮媽媽抱著病孩子。

張老太太又在抖著她的小棉襖了。因為她的兒子們不知辛苦了多少年,才做了個地主;幾次沒把財產破壞在土匪和叛兵的手裡,現在又鬨×軍,她當然要抖她的小棉襖囉。

張二叔叔走過來,看著媽媽抖得怪可憐的,他安慰著:

“媽媽,這算不了什麼,您想,我們的炮手都很能乾呢。並且惡霸們有天理來昭彰,媽媽您睡下吧,不要起來,沒有什麼事。”

“可是我不能呢,我不放心!”

張老太太說著,外麵槍響了。全家的人像上次一樣,男的提槍,女的抱著孩子。風聲似乎更緊,樹林在嘯。

這是一次虛驚,前村捉著個小偷。一陣風雲又過了。在鄉間這樣的風雲是常常鬨的。老祖母的驚慌似乎成了癖。全家的人,管誰都在暗笑她的小棉襖。結果就是什麼事沒發生,但,她的小棉襖仍是不留意地拿在手裡,雖然是她隻穿著件睡覺的單衫。

張二叔叔同他所有的弟兄們坐在老太太的炕沿上,老六開始說:

“長青那個孩子,怕不行,可以給他結賬的。有病不能乾活計的孩子,活著又有什麼用?”

說著,把煙卷放在嘴裡,抱起他三年前就患著癱病的兒子走回自己的房子去了。

張老太太說:

“長青那是我叫他來的,多做活少做活的不說,就算我們行善,給他碗飯吃,他那樣貧寒。”

大媳婦含著煙袋,她是個四十多歲的婆子。二媳婦是個獨腿人,坐在她自己的房裡。三媳婦也含著煙袋在喊三叔叔回房去睡覺。老四、老五,以至於老七這許多兒媳婦都向老太太問了晚安才退去。老太太也覺得困了似的,合起眼睛抽她的長煙袋。

長青的媽媽——洗衣裳的婆子來打門,溫聲地說:

“老太太,上次給我吃的咳嗽藥再給我點吃吧!”

張老太太也是溫和著說:

“給你這片吃了,今夜不會咳嗽的,可是再給你一片吧。”

洗衣裳的婆子暗自非常感謝張老太太,退回那間靠近草棚的黑屋子去睡了。

第二天,天將黑的時候,在大院的繩子上,掛滿了黑色的、白色的,地主的小孩的衣裳,以及女人的褲子。就是這個時候,曬在繩子上的衣服有濃霜透出來,凍得挺硬,風刮得有鏗鏘聲。洗衣裳的婆子咳嗽著,她實在不能再洗了,於是走到張老太太的房裡:

“張老太太,我真是廢物呢,人窮又生病!”

一麵說一麵咳嗽:

“過幾天我一定來把所有餘下的衣服洗完。”

她到地心那個桌子下,取她的包袱,裡麵是張老太太給她的破氈鞋;二嬸子和彆的嬸子給她的一些碎棉花和褲子之類。這時,張老太太在炕裡含著她的長煙袋。

洗衣裳的婆子有個破落而無光的家屋,穿的是張老太太穿剩的破氈鞋。可是張老太太有著明亮的鑲著玻璃的溫暖的家,穿的是從城市裡新買回來的氈鞋。這兩個老婆婆比在一起,是非常有趣的。很巧,牧羊的長青走進來,張二叔叔也走進來。老婆婆是這樣兩個不同形的,生出來的兒子當然兩樣:一個是擲著鞭子的牧人,一個是把著算盤的地主。

張老太太扭著她不是心思的嘴角問:

“我說,老李,你一定要回去嗎?明天不能再洗一天嗎?”

用她昏花的眼睛望著老李。老李說:

“老太太,不要怪我,我實在做不下去了!”

“窮人的骨頭想不到這樣值錢。我想,你兒子不知是靠誰的力量才在這裡呆得住。也好。那麼,昨夜給你那藥片,為著今夜你咳嗽來吃它,現在你可以回家去養著去了,把藥片給我吧,那是很貴呢,不要白費了!”

老李把深藏在包袱裡那片預備今夜回家吃的藥片拿出來。

老李每月要來給張地主洗五次衣服,每次都是給她一些蘿卜或土豆,這次都沒給。

老婆子夾著幾件地主的媳婦們給她的一些破衣服,這也就是她的工銀。

老李走在有月光的大道上,冰雪閃著寂寂的光。她寡婦的腳踏在雪地上,就像一隻單身的雁,在哽咽著她孤飛的寂寞。樹空著枝乾,沒有鳥雀。什麼人全睡了。在樹兒的那端有她的家屋出現。

打開了柴門,連個狗兒也沒有,誰出來迎接她呢?

兩天過後,風聲又緊了!真的×軍要殺小戶人家嗎?怎麼都潛進破落村戶去?李婆子家也曾住過那樣的人。

長青真的結了帳了,背著自己的小行李走在風雪的路上。好像一個流浪的、喪失了家的小狗,一進家屋他就哭著,他覺得絕望。吃飯,媽媽是沒有米的,他不用媽媽問他就自己訴說怎樣結了帳,怎樣趕他出來,他越想越沒路可走,哭到委屈的時候,腳在炕上跳,用哀慘的聲音呼著他的媽媽:

“媽媽,我們吊死在爹爹墳前的樹上吧!”

可是這次,出乎意料的,媽媽沒有哭,沒有同情他,隻是說:

“孩子,不要胡說了,我們有辦法的。”

長青拉著媽媽的手,奇怪的,怎麼媽媽會變了呢?怎麼變得和男人一樣有主意呢?

前村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張二叔叔的家裡還沒吃早飯。

整個的前村和×軍混成一團了。有的說是在宣傳,有的說是在焚房屋,屠殺貧農。

張二叔叔放探出去,兩個炮手背上大槍和小槍,用鞭子打著馬,刺麵的嚴冬的風奪麵而過。可是他們沒有走到地點就回來了,報告是這樣:

“不知這是什麼埋伏,村民安靜著,雞犬不驚的,不知在做些什麼?”

張二叔叔問:“那麼你們看見些什麼呢?”

“我們是站在山坡往下看的,沒有馬槽,把草攤在院心,馬匹在急吃著草,那些惡棍們和家人一樣在院心搭著爐,自己做飯。”

全家的人擠在老祖母的門裡門外,眼睛瞪著。全家好像窒息了似的。張二叔叔點著他的頭:“唔!你們去吧!”

這話除了他自己,彆人似乎沒有聽見。關閉的大門外麵有重車輪軋軋經過的聲音。

可不是嗎,敵人來了,方才嚇得像木雕一般的張老太太也扭走起來。

張二叔叔和一群小地主們捧著槍不放,希望著馬隊可以繞道過去。馬隊是過去了一半,這次比上次的馬匹更多。使張二叔叔納悶的是後半部的馬隊還夾雜著爬犁小車,並且車上像有婦女們坐著。更近了,張二叔叔是千真萬確看見了一些雇農:李三、劉福、小禿……一些熟識的佃農。張二叔叔氣得仍要動起他地主的怒來大罵。

兵們從東牆回轉來,把張二叔叔的房舍包圍了!開了槍。

這不是夜,沒有風。這是在光明的朝陽下,張二叔叔是第一個倒地。在他一秒鐘清醒的時候,他看見了長青和他的媽媽——李婆子,也坐在爬犁上,在揮動著拳頭……

(作於1933年8月27日,發表於同年9月24日,10月1日和8日的長春《大同報》副刊《夜哨》,署名俏吟,後收入《跋涉》)

抖動小棉襖,北方的一種迷信活動。據說遇到不吉祥的事情,抖動穿過五十年以上的小棉襖,即可逢凶化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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