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019-01-18 作者: 蕭紅
第5章

夏天和秋天,橋下的積水和水溝一般平了。

“黃良子,黃良子……孩子哭了!”

也許是夜晚,也許是早晨,橋頭上喊著這樣的聲音。久了,住在橋頭的人家都聽慣了,聽熟了。

“黃良子,孩子要吃奶了!黃良子……黃良……子。”

尤其是在雨夜或刮風的早晨,靜穆裡的這聲音受著橋下的水的共鳴,或者借助於風聲,也送進遠處的人家去。

“黃……良子。黃……良……子……”聽來和歌聲一般了。

月亮完全沉沒下去,隻有天西最後的一顆星還在掛著。從橋東的空場上黃良子走了出來。

黃良是她男人的名字,從她做了乳娘那天起,不知是誰把“黃良”的末尾加上個“子”字,就算她的名字。

“啊?這麼早就餓了嗎?昨晚上吃得那麼晚!”

開始的幾天,她是要跑到橋邊去,她向著橋西來喚她的人顫一顫那古舊的橋欄,她的聲音也就仿佛在橋下的水上打著回旋:

“這麼早嗎!……啊?”

現在她完全不再那樣做。“黃良子”這字眼好像號碼一般,隻要—觸到她,她就緊跟著這字眼去了。

在初醒的朦朧中,她的呼吸還不能夠平穩。她走著,她差不多是跑著,順著水溝向北麵跑去。

停在橋西第一個大門樓下麵,用手盤卷著鬆落下來的頭發。

“怎麼!門還關著?……怎麼!”

“開門呀!開門呀!”她彎下腰去,幾乎是把臉伏在地麵。從門檻下麵的縫際看進去,大白狗還睡在那裡。

因為頭部過度下垂,院子裡的房屋似乎旋轉了一陣,門和窗子也都旋轉著,向天的方向旋轉著:“開門呀!開門來——”

“怎麼!鬼喊了我來嗎?不,……有人喊的,我聽得清清楚楚嘛……一定,那一定……”

但是,她隻得回來,橋西和橋東一個人也沒有遇到。她感到潮濕的背脊涼下去。

“這不就是百八十步……多說二百步……可是必得繞出去一裡多!”

起初她試驗過,要想扶著橋欄爬過去。但是,那橋完全沒有底了,隻剩兩條欄杆還沒有被偷兒拔走。假若連欄杆也不見了,那她會安心些,她會相信那水溝是天然的水溝,她會相信人沒有辦法把水溝消滅。

不是嗎?搭上兩塊木頭就能走人的……就差兩塊木頭……這橋,這橋,就隔一道橋……

她在橋邊站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

“往南去,往北去呢?都一樣,往北吧!

她家的草屋正對著這橋,她看見門上的紙片被風吹動。在她理想中,好像一伸手她就能摸到那小土丘上麵去似的。

當她順著溝沿往北走時,她滑過那小土丘去,遠了,到半裡路遠的地方(水溝的儘頭)再折回來。

“誰還在喊我?哪—方麵喊我?”

她的頭發又散落下來,她一麵走著,一麵挽卷著。

“黃良子,黃良子……”她仍然好像聽到有人在喊她。

“黃——瓜茄——子黃——瓜茄——子……”菜擔子迎著黃良子走來了。

“黃瓜茄子,黃——瓜茄子——”

黃良子笑了!她向著那個賣菜的人笑了。

主人家的牆頭上的狗尾草肥壯起來了,橋東黃良子的孩子哭聲也大起來了!那孩子的哭聲會飛到橋西來。

走——走——推著寶寶上橋頭,

橋頭捉住個大蝴蝶,

媽媽坐下來歇一歇,

走——走——推著寶寶上橋頭。

黃良子再不像夏天那樣在榆樹下扶著小車打瞌睡,雖然陽光仍是暖暖的,雖然這秋天的天空比夏天更好。

小主人睡在小車裡麵,輪子呱啦呱啦地響著,那白嫩的圓麵孔,眉毛上麵齊著和霜一樣白的帽邊,滿身穿著潔淨的可愛的衣裳。

黃良子感到不安了,她的心開始像鈴鐺似的搖了起來:

“喜歡哭嗎?不要哭啦……爹爹抱著跳一跳,跑一跑……”

爹爹抱著,隔著橋站著,自己那個孩子黃瘦,眼圈發一點藍,脖子略微長一些。看起來很像一條枯了的樹枝。但是黃良子總覺得比車裡的孩子更可愛一點。哪裡可愛呢?他的笑也和哭差不多。他哭的時候也從不滾著發亮的肥大的淚珠,並且他對著隔著橋的媽媽一點也不親熱,他看著她也並不拍一下手。托在爹爹手上的腳連跳也不跳。

但她總覺得比車裡的孩子更可愛些,哪裡可愛呢?她自己不知道。

走——走——推著寶寶上橋頭,

走——走——推著寶寶上橋頭。

她對小主人說的話,已經缺少了一句:“橋頭捉個大蝴蝶,媽媽坐下來歇一歇。”

在這句子裡邊感不到什麼靈魂的契合,不必要了。

走——走——上橋頭,上橋頭……

她的歌詞漸漸地乾枯了,她沒有注意到這樣的幾個字孩子喜歡聽不喜歡聽。同時在車輪呱啦呱啦地離開橋頭時,她同樣唱著:

上橋頭,上橋頭……

後來連小主人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她還是哼著:“上橋頭,上橋頭……”

“啊?你給他擦一擦呀……那鼻涕流過了嘴啦……怎麼,看不見嗎?唉唉……”

黃良子,她簡直忘記了她是站在橋這邊,她有些暴躁了。當她的手隔著橋伸出去的時候,那差不多要使她流眼淚了!她的臉為著著急完全是漲紅的。

“爹,爹是不行的呀……到底不中用!可是這橋,這橋……若沒有這橋隔著……”借著橋下的水的反應,黃良子響出來的聲音很空洞,並且橫在橋下麵的影子有些震撼:“你抱他過來呀!就這麼看著他哭!繞一點路,男人的腿算是什麼?我……我是推著車的呀!”

橋下麵的水浮著三個人影和一輛小車。但分不出站在橋東的和站在橋西的。

從這一天起,“橋”好像把黃良子的生命縮短了。但她又感到太陽掛在空中,整天也沒有落下去似的……究竟日長了,短了?她也不知道;天氣寒了,暖了?她也不能夠識彆。雖然她也換上了夾衣,對於衣裳的增加,似乎彆人增加起來,她也就增加起來。

沿街掃著落葉的時候,她仍推著那輛呱啦呱啦的小車。

主人家牆頭上的狗尾草,一些水分也沒有了,全枯了,隻有很少數的還站在風裡麵搖著。橋東孩子的哭聲一點也沒有減弱,隨著風聲送到橋頭的人家去,特彆是送進黃良子的耳裡,那聲音擴大起來,顯微鏡下麵蒼蠅翅膀似的……

她把饅頭、餅乾,有時就連那包著餡、發著油香不知名的點心,也從橋西拋到橋東去。

“隻隔一道橋,若不……這不是隨時可以吃得到的東西嗎?這小窮鬼,你的命上該有一道橋啊!”

每次她拋的東西若落下水的時候,她就向著橋東的孩子說:

“小窮鬼,你的命上該有一道橋啊!”

向橋東拋著這些東西,主人一次也沒有看到過。可是當水麵上閃著一條線的時候,她總是害怕的,好像她的心上已經照著一麵鏡子了。

“這明明是啊……這是偷的東西……老天爺也知道的。”

因為在水麵上反映著藍天,反映著白雲,並且這藍天和她很接近,就在她拋著東西的手底下。

有一天,她得到無數東西,月餅,梨子,還有早飯剩下的餃子。這都不是公開的,這都是主人沒看見她才包起來的。

她推著車,站在橋頭了,那東西放在車箱裡孩子擺著玩物的地方。

“他爹爹……他爹爹……黃良,黃良!”

但是什麼人也沒有,土丘的後麵鬨著兩隻野狗。門關著,好像是正在睡覺。

她決心到橋東去,推著車子跑得快時,車裡麵孩子的頭都顛起來,她最怕車輪響。

“到哪裡去啦?推著車子跑……這是乾什麼推著車子跑……跑什麼?……跑什麼?往哪裡跑?”

就像女主人在她的後麵喊起來:

“站住!站住!”她自己把她自己嚇得出了汗,心臟快要跑到喉嚨邊來。

孩子被顛得要哭,她就說:

“老虎!老虎!”

她親手把睡在炕上的孩子喚醒起來,她親眼看著孩子去動手吃東西。

不知道怎樣的愉快從她的心上開始著,當那孩子把梨子舉起來的時候,當那孩子一粒一粒把葡萄觸破了兩三粒的時候。

“呀!這是吃的呀,你這小敗家子!暴殄天物……還不懂得是吃的嗎?媽,讓媽給你放進嘴裡去,張嘴,張嘴。嘿……酸哩!看這小樣。酸得眼睛像一條縫了……吃這月餅吧!快到一歲的孩子什麼都能吃的……吃吧……這都是第一次吃呢……”

她笑著。她總覺得這是好笑的,連笑也笑不完整的孩子,比坐在車裡邊的孩子更可愛些。

她走回橋西去的時候,心平靜了。順著水溝向北去,生在水溝旁的紫小菊,被她看到了,她興致很好,想要伸手去折下來插到頭上去。

“小寶寶!哎呀,好不好?”花穗在她的一隻手裡麵搖著,她喊著小寶寶,那是完全從內心喊出來的,隻有這樣喊著,在她臨時的幸福上才能夠閃光。心上一點什麼隔線也脫掉了,第一次,她感到小主人和自己的孩子一樣可愛了!她在他的臉上扭了一下,車輪在那不平坦的道上呱啦呱啦地響……

她偶然看到孩子坐著的車是在水溝裡顛亂著,於是她才想到她是來到橋東了。不安起來,車子在水溝裡的倒影跑得快了,閃過去了。

“百八十步……可是偏偏要繞一裡多路……眼看著橋就過不去……”

“黃良子,黃良子!把孩子推到哪裡去啦!”就像女主人已經喊她了:“你偷了什麼東西回家的?我說黃良子!”

她自己的名字在她的心上跳著。

她的手沒有把握的使著小車在水溝旁亂跑起來,跑得太與水溝接近的時候,要撞進水溝去似的。車輪子兩隻高了,兩隻低了,孩子要從裡麵被顛出來了。

還沒有跑到水溝的儘端,車輪脫落了一隻。脫落的車輪,像用力拋著一般旋進水溝裡去了。

黃良子停下來看一看,橋頭的欄杆還模糊的可以看見。

“這橋!不都是這橋嗎?”

她覺到她應該哭了!但那肺葉在她的胸內顫了兩下,她又停止住。

“這還算是站在橋東啊!應該快到橋西去。”

她推起三個輪子的車來,從水溝的東麵,繞到水溝的西麵。

“這可怎麼說?就說在水旁走走,輪子就掉了;就說抓蝴蝶吧?這時候沒有蝴蝶了。就說抓蜻蜓吧……瞎說吧!反正車子站在橋西,可沒到橋東去……”

“黃良……黃良……”一切忘掉了,在她好像一切都不怕了。

“黃良……黃良……”她推著三個輪子的小車順著水溝走到橋邊去招呼。

當她的手拿到那車輪的時候,黃良子的泥汙已經滿到腰的部分。

推著三個輪子的車走進主人家的大門去,她的頭發是掛下來的,在她蒼白的臉上劃著條痕。

“這不就是這輪子嗎?掉了……是掉了的,滾下溝去的……”

她依著大門扇,哭了!橋頭上沒有底的橋欄杆,在東邊好像看著她哭!

第二年的夏天,橋頭仍響著“黃良子,黃良子”的喊聲。尤其是在天還未明的時候,簡直和雞啼一樣。

第三年,橋頭上“黃良子”的喊聲沒有了,像是同那顫抖的橋欄一同消滅下去。黃良子已經住到主人家去。

在三月裡,新橋就開始建造起來。夏天,那橋上已經走著馬車和行人。

黃良子一看到那紅漆的橋欄杆,比所有她看到過的在夏天裡開著的紅花更新鮮。

“跑跑吧!你這孩子!”她每次看到她的孩子從橋東跑過來的時候,無論隔著多遠,不管聽見聽不見,不管她的聲音怎樣小,她卻總要說的:

“跑跑吧!這樣寬大的橋啊!”

爹爹抱著他,也許牽著他,每天過橋好幾次。橋上麵平坦和發著哄聲,若在上麵跺一下腳,會咚咚地響起來。

主人家牆頭上的狗尾草又是肥壯的,牆根下麵有的地方也長著同樣的狗尾草,牆根下也長著彆樣的草:野罌粟和洋雀草,還有不知名的草。

黃良子拔著洋雀草做起哨子來,給瘦孩子一個,給胖孩子一個。他們兩個都到牆根的地方去拔草,拔得過量的多,她的膝蓋上儘是些草了。於是他們也拔著野罌粟。

“吱吱,吱吱!”在院子的榆樹下鬨著、笑著和響著哨子。

橋頭上孩子的哭聲,不複出現了。在媽媽的膝頭前,變成了歡笑和歌聲。

黃良子,兩個孩子都覺得可愛,她的兩個膝頭前一邊站著一個。有時候,他們兩個裝著哭,就一邊膝頭上伏著一個。

黃良子把“橋”漸漸地遺忘了,雖然她有時走在橋上,但她不記起還是一條橋,和走在大道上一般平常,一點也沒有兩樣。

有一天,黃良子發現她的孩子的手上劃著兩條血痕。

“去吧!去跟爹爹回家睡一覺再來……”有時候,她也親手把他牽過橋去。

以後,那孩子在她膝蓋前就不怎樣活潑了,並且常常哭,並且臉上也發現著傷痕。

“不許這樣打的呀!這是乾什麼……乾什麼?”在牆外,或是在道口,總之,在沒有人的地方,黃良子才把小主人的木槍奪下來。

小主人立刻倒在地上,哭和罵,有時候立刻就去打著黃良子,用玩物,或者用街上的泥塊。

“媽!我也要那個……”

小主人吃著肉包子的樣子,一隻手上抓著一個,有油流出來了,小手上麵發著光。並且那肉包子的香味,不管站得怎樣遠也像繞著小良子的鼻管似的。

“媽……我也要……要……”

“你要什麼?小良子!不該要呀……羞不羞?饞嘴巴!沒有臉皮了?”

當小主人吃著水果的時候,那是歪著頭,很圓的黑眼睛,慢慢地轉著。

小良子看到彆人吃,他拾了一片樹葉舐一舐,或者把樹枝放在舌頭上,用舌頭卷著,用舌頭吮著。

小主人吃杏的時候,很快地把杏核吐在地上,又另吃第二個。他圍裙的口袋裡邊,裝著滿滿的黃色的大杏。

“好孩子!給小良子一個……有多好呢……”黃良子伸手去摸他的口袋,那孩子擺脫開,跑到很遠的地方把兩個杏子拋到地上。

“吞吧!小良子,小鬼頭……”黃良子的眼睛彎曲地看到小良子的身上。

小良子吃杏,把杏核使嘴和牙齒相撞著,撞得發響,並且他很久很久地吮著杏核。後來,他在地上拾起那胖孩子吐出來的杏核。

有一天,黃良子看到她的孩子把手插進一個泥窪子裡摸著。

媽媽第一次打他,那孩子倒下來,把兩隻手都插進泥坑去時,他喊著:

“媽!杏核呀……摸到的杏核丟了……”

黃良子常常送她的孩子過橋:

“黃良!黃良……把孩子叫回去……黃良!彆再叫他跑過橋來……”

也許是黃昏,也許是晌午,橋頭上黃良的名字又開始送進人家去。兩年前人們聽慣了的“黃良子”這歌好像又複活了。

“黃良,黃良,把這小死鬼綁起來吧!他又跑過橋來啦……”

小良子把小主人的嘴唇打破的那天早晨,橋頭上鬨著黃良的全家。黃良子喊著,小良子跑著叫著:

“爹爹呀……爹爹呀……嗬……嗬……”

到晚間,終於小良子的嘴也流著血了。在他原有的,小主人給他打破的傷痕上,又流著血了。

這次卻是媽媽給打破的。

小主人給打破的傷口,是媽媽給揩乾的;被媽媽打破的傷口,爹爹也不去揩乾它。

黃良子帶著東西,從橋西走回來了。

她家好像生了病一樣,靜下去了,啞了,幾乎門扇整日都沒有開動,屋頂上也好像不曾冒過煙。

這寂寞也波及到橋頭。橋頭附近的人家,在這個六月裡失去了他們的音樂。

這寂寞也波及到橋頭。橋頭附近的人家,在這個六月裡失去了他們的音樂。

“黃良,黃良,小良子……”這聲音再也聽不到了。

橋下麵的水,靜靜地流著。

橋上和橋下再沒有黃良子的影子和聲音了。

黃良子重新被主人喚回去上工的時候,那是秋末,也許是初冬,總之,道路上的雨水已經開始結集著閃光的冰花。但水溝還沒有結冰,橋上的欄杆還是照樣的紅。她停在橋頭,橫在麵前的水溝,伸到南麵去的也沒有延展,伸到北麵去的也不見得縮短。橋西,人家的房頂,照舊發著灰色。門樓,院牆,牆頭的萎黃狗尾草,也和去年秋末一樣的在風裡搖動。

隻有橋,她忽然感到高了!使她踏不上去似的。一種軟弱和怕懼貫穿著她。

“還是沒有這橋吧!若沒有這橋,小良子不就是跑不到橋西來了嗎?算是沒有擋他腿的啦!這橋,不都是這橋嗎?”

她懷念起舊橋來,同時,她用怨恨過舊橋的情感再建設起舊橋來。

小良子一次也沒有踏過橋西去,爹爹在橋頭上張開兩隻胳臂,笑著,哭著,小良子在橋邊一直被阻擋下來;他流著過量的鼻涕的時候,爹爹把他抱了起來,用手掌給暖一暖他凍得很涼的耳朵的輪邊。於是橋東的空場上有個很長的人影在踱著。

也許是黃昏了,也許是孩子終於睡在他的肩上,這時候,這曲背的長的影子不見了。這橋東完全空曠下來。

可是空場上的土丘透出了一片燈火,土丘裡麵有時候也起著燃料的爆炸。

小良子吃晚飯的碗舉到嘴邊去,同時,橋頭上的夜色流來了!深色的天,好像廣大的簾子從橋頭掛到小良子的門前。

第二天,小良子又是照樣向橋頭奔跑。

“找媽去……吃……饅頭……她有饅頭……媽有嗬……媽有糖……”一麵奔跑著,一麵叫著……頭頂上留著的一堆毛發,逆著風,吹得豎起來了。他看到爹爹的大手就跟在他的後麵。

橋頭上喊著“媽”和哭聲……

這哭聲借著風聲,借著橋下水的共鳴,也送進遠處的人家去。

等這橋頭又安息下來的時候,那是從一年中落著最末的一次雨的那天起。

小良子從此丟失了。

冬天,橋西和橋東都飄著雲,紅色的欄杆被雪花遮斷了。

橋上麵走著行人和車馬,到橋東去的,到橋西去的。

那天,黃良子聽到她的孩子掉下水溝去,她趕忙奔到了水溝邊去。看到那被撈在溝沿上的孩子,連呼吸也沒有的時候,她站起來,她從那些圍觀的人們的頭上麵望到橋的方向去。

那顫抖的橋欄,那紅色的橋欄,在模糊中她似乎看到了兩道橋欄。

於是肺葉在她胸的裡麵顫動和放大。這次,她真的哭了。

(作於1936年,同年11月收入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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