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北中國

2019-01-18 作者: 蕭紅
第7章 北中國

一早晨起來就落著清雪。在一個灰色的大門洞裡,有兩個戴著大皮帽子的人,在那裡響著大鋸。

“扔,扔,扔,扔……”好像唱著歌似的,那白亮亮的大鋸唱了一早晨了。

大門洞子裡,架著一個木架,木架上邊橫著一個圓滾滾的大木頭。那大木頭有一尺多粗,五尺多長。兩個人就把大鋸放在這木頭的身上,不一會工夫,這木頭就被鋸斷了。先是從腰上鋸開分做兩段,再把那兩段從中再鋸一道,好像小圓凳似的,有的在地上站著,有的在地上躺著。而後那木架上又被抬上來一條五尺多長的來,不一會工夫,就被分做兩段,而後是被分做四段,從那木架上被推下去了。

同時離住宅不遠,那裡也有人在拉著大鋸……城門外不遠的地方就有一段樹林,樹林不是一片,而是一段樹道,沿著大道的兩旁長著。往年這夾樹道的榆樹,若有窮人偷剝了樹皮,主人定要捉拿他,用繩子捆起來,用打馬的鞭子打。活活的樹,一剝就被剝死了。說是養了一百來年的大樹,從祖宗那裡繼承下來的,哪好讓它一旦死了呢!將來還要傳給第二代、第三代兒孫,最好是永遠留傳下去,好來證明這門第的久遠和光榮。

可是,今年卻是這樹林的主人自己發的號令,用大鋸鋸著。

那樹因為年限久了,樹根紮到土地裡去特彆深。伐樹容易,拔根難。樹被鋸倒了,根隻好留待明年春天再拔。

樹上的喜鵲窩,新的舊的有許多。樹一被伐倒,喀喀喀地響著,發出一種強烈的不能控製的響聲;被北風凍乾的樹皮,觸到地上立刻碎了,斷了。喜鵲窩也就跟著墜到地上了,有的跌破了,有的則整個地滾下來,滾到雪地裡去,就坐在那亮晶晶的雪上。

是凡跌碎了的,都是隔年的,或是好幾年的;而有些新的,也許就是喜鵲在夏天自己建築的,為著冬天來居住。這種新的窩是非常結實,雖然是已經跟著大樹躺在地上了,但依舊是完好的,仍舊是呆在樹丫上。那窩裡的鳥毛還很溫暖的樣子,被風忽忽地吹著。

往日這樹林裡,是禁止打鳥的,說是打鳥是殺生,是不應該的,也禁止孩子們破壞鳥窩,說是破壞鳥窩,是不道德的事情,使那鳥將沒有家了。

但是現在連大樹也倒下了。

這趟夾樹道在城外站了不知多少年,好像有這地方就有這樹似的,人們一出城門,就先看到這夾道,已經看了不知多少年了。在感情上好像這地方必須就有這夾樹道似的,現在一旦被砍伐了去,覺得一出城門,前邊非常的荒涼,似乎總有一點東西不見了,總少了一點什麼。雖然還沒有完全砍完,那所剩的也沒有幾棵了。

一百多棵榆樹,現在沒有幾棵了,看著也就全完了。所剩的隻是些個木樁子,遠看看不出來是些個什麼。總之,樹是全沒有了。隻有十幾棵,現在還在伐著,也就是一早一晚就要完的事了。

那在門洞子裡兩個拉據的大皮帽子,一個說:

“依你看,大少爺還能回來不能?”

另一個說:

“我看哪……人說不定有沒有了呢……”

其中的一個把大皮帽子摘下來,拍打著帽耳朵的白霜。另一個從腰上解下小煙袋來,準備要休息一刻了。

正在這時候,上房的門喀喀地響著就開了,老管事的手裡拿著一個上麵貼有紅綬的信封,從台階上下來,懷懷疑疑,把嘴唇咬著。

那兩個拉鋸的,剛要點起火來抽煙,一看這情景就知道大先生又在那裡邊鬨了。於是連忙把煙袋從嘴上拿下來,一個說,另一個聽著:

“你說大少爺可真的去打日本去了嗎?……”

正在說著,老管事的就走上前來了,走進大門洞,坐在木架上,把信封拿著給他們兩個細看。

他們兩個都不識字,老管事的也不識字。不過老管事的閉著眼睛也可以背得出來,因為這樣的信,他的主人自從生了病的那天就寫,一天或是兩封三封,或是三封五封。他已經寫了三個月了,因為他已經病了三個月了。

寫得連家中的小孩子也都認識了。

所以老管事的把那信封頭朝下、腳朝上的倒念著:

老管事的全念對了,隻是中間寫在紅綬上的那一行,他隻念了“耿振華收”,而丟掉了“吾兒”兩個字。其中一個拉鋸的,一聽就聽出來那是他念錯了,連忙補添著說:

“耿振華吾兒收。”

他們三個都仔細地往那信封上看著,但都看不出“吾兒”兩個字寫在什麼地方,因為他們都不識字。反正背也都背熟的了,於是大家丟開這封信不談,就都談著“大先生”,就是他們的主人的病,到底是個什麼來曆,中醫說肝火太盛,由氣而得;西醫說受了過度的刺激,神經衰弱。而那會算命的本地最有名的黃半仙,卻從門簾的縫中看出了耿大先生是前生注定的骨肉分離。

因為耿大先生在民國元年的時候,就出外留學,從本地的縣城,留到了省城,差一點就要到北京去的,去進北京大學堂。雖是沒有去成,思想總算是革命的了。他的書箱子裡密藏著孫中山先生的照片,等到民國七八年的時候,他才敢拿出來給大家看,說是從前若發現了有這照片是要被殺頭的。

因此他的思想是維新的多了,他不迷信,他不信中醫。他的兒子,從小他就不讓他進私學館,自從初級小學堂一開辦,他就把他的女兒和兒子都送進小學堂去讀書。

他的母親活著的時候,很是迷信,跳神趕鬼,但是早已經死去了。現在他就是一家之主,他說怎麼樣就是怎麼樣。他的夫人,五十多歲了,讀過私學館,前清時代她的父親進過北京去趕過考,考是沒有考中的,但是學問很好,所以他的女兒《金剛經》、《灶王經》都念得通熟,每到夜深人靜,還常燒香打坐,還常拜鬥參禪。雖然五十多歲了,其間也受了不少的丈夫的阻撓,但她善心不改,也還是常常偷著在灶王爺那裡燒香。

耿大先生就完全不信什麼灶王爺了,他自己不加小心撞了灶王爺板,他硬說灶王爺板撞了他。

於是很開心地拿著燒火的叉子把灶王爺打了一頓。

他說什麼是神,人就是神。自從有了科學以來,看得見的就是有,看不見的就是沒有。

所以那黃半仙剛一探頭,耿大先生唔嘮一聲,就把他嚇回去了,隻在門簾的縫中觀了形色,好在他自承認他的功夫是很深的,隻這麼一看,也就看出個所以然來。他說這是他命裡注定的前世的孽緣,是財不散,是子不離。“是財不散,是兒不死。”民間本是有這句俗話的。但是“是子不離”這可沒有,是他給編上去的,因為耿大少爺到底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於是就隻好將就著用了這麼一個含糊其詞的“離”字。

假若從此音信皆無,真的死了,不就是真的“離”了嗎?假若不死,有一天回來了,那就是人生的悲、歡、離、合,有離就有聚,有聚就有離的“離”。

黃半仙這一套理論,不能發揚而光大之,因為大先生雖然病得很沉重,但是他還時時地清醒過來,若讓他曉得了,全家上下都將不得安寧,他將要換著個兒罵,從他夫人罵起,一直罵到那燒火洗碗的小打。所以在他這生病的期中,隻得請醫生,而不能夠看巫醫,所以像黃半仙那樣的,隻能到下房裡向夫人討一點零錢就去了。是沒有工夫給他研究學理的。

現在那兩個大皮帽子各自拿了小煙袋,點了火,彼此的咳嗽著,正想大大地發一套議論,討論一下關於大少爺的一去無消息。有管事的在旁,一定有什麼更豐富的見解。

老管事的用手把胡子來回地抹著,因為不一會工夫,他的胡子就掛滿了白霜。他說:

“人還不知有沒有了呢,看這樣子跑了一個還要搭一個。”

那拉木頭的就問:

“大先生的病好了一點沒有?”

老管事的坐在木架上,東望望,西望望,好像無可無不可的神情,似乎並不關心,而又像他心裡早有了主意,好像事情的原委他早已觀察清楚了,一步一步地必要向哪一方麵發展,而必要發展到怎樣一個地步,他都完全看透徹了似的。他隨手抓起一把鋸末子來,用嘴唇吹著,把那鋸末子吹了滿身,而後又用手拍著,把那鋸末子都拍落下去。而後,他彎下腰去,從地上搬起一個圓木墩子來,把那木墩子放在木架上,而後拍著,並且用手揪著那樹皮,撕下一小片來,把那綠盈盈的一層掀下來,放在嘴裡,一邊咬著一邊說:

“還甜絲絲的呢,活了一百年的樹,到今天算是完了。”

而後他一腳把那木墩子踢開。他說:

“我活了六十多年了,我沒有見過這年月,讓你一,你不敢二,讓你說三,你不敢講四。完了,完了……”

那兩個拉鋸的把眼睛呆呆的不轉眼珠。

老管事的把煙袋鍋子磕著自己的氈鞋底:

“跑毛子的時候,那俄大鼻子也殺也砍的,可是就隻那麼一陣,過去也就完了。沒有像這個的,油、鹽、醬、醋、吃米、燒柴,沒有他管不著的;你說一句話吧,他也要聽聽;你寫一個字吧,他也要看看。大先生為了有這場病的,雖說是為著兒子的啦,可也不儘然,而是為著那小……小□□。”

正說到這裡,大門外邊有兩個說著“咯大內、咯大內”的話的綠色的帶著短刀的人走過。老管事的他那掉在地上的寫著“大中華民國”字樣的信封,伸出腳去就用大氈鞋底踩住了,同時變毛變色地說:

“今年冬天的雪不小,來春的青苗錯不了嗬!……”

那兩個人“咯大內、咯大內”地講著些個什麼走過去了。

“說鬼就有鬼,說鬼鬼就到。”

老管事的站起來就走了,把那寫著“大中華民國”的信封,一邊走著一邊撕著,撕得一條一條的,而後放在嘴裡咬著,隨咬隨吐在地上。他徑直走上正房的台階上去了,在那台階上還聽得到他說:

“活見鬼,活見鬼,他媽的,活見鬼……”

而後那房門喀喀地一響,人就進去了,不見了。

清雪還是照舊地下著,那兩個拉鋸的,又在那裡唰唰地工作起來。

這大鋸的響聲本來是“扔扔”的,好像是唱著歌似的,但那是離得遠一點才可以聽到的,而那拉鋸的人自己就隻聽到“唰唰唰”。

鋸末子往下飛撒,同時也有一種清香的氣味發散出來。那氣味甜絲絲的,鬆香不是鬆香,楊花的香味也不是的,而是甜的,幽遠的,好像是在記憶上已經記不得那麼一種氣味的了。久久被忘記了的一回事,一旦來到了,覺得特彆的新鮮。因為那拉鋸的人真是伸手抓起一把鋸末子來放到嘴裡吞下去。就是不吞下這鋸末子,也必得撕下一片那綠盈盈的貼身的樹皮來,放到嘴裡去咬著,是那麼清香,不咬一咬這樹皮,嘴裡不能夠有口味。剛一開始,他們就是那樣咬著的。現在雖然不至再親切得去咬那樹皮了,但是那圓滾滾的一個一個的鋸好了的木墩子,也是非常惹人愛的。他們時或用手拍著,用腳尖觸著。他們每鋸好一段,從那木架子推下去的時候,他們就說:

“去吧,上一邊呆著去吧。”

他們心裡想,這麼大的木頭,若做成桌子,做成椅子,修房子的時候,做成窗框該多好,這樣好的木頭哪裡去找去!

但是現在鋸了,毀了,劈了燒火了,眼看著一塊材料不成用了。好像他們自己的命運一樣,他們看了未免的有幾分悲哀。

清雪好像菲薄菲薄的玻璃片似的,把人的臉,把人的衣服都給閃著光,人在清雪裡邊,就像在一張大的紗帳子裡似的。而這紗帳子又都是些個玻璃末似的小東西組成的,它們會飛,會跑,會紛紛地下墜。

往那大門洞裡一看,隻影影綽綽地看得見人的輪廓,而看不清人的鼻子眼睛了。

可是拉鋸的響聲,在下雪的天氣時,反而聽得特彆的清楚,也反而聽得特彆的遠。因為在這樣的天氣裡邊,人們都走進屋子裡去過生活了。街道上和鄰家院子,都是靜靜的。人聲非常的稀少,人影也不多見。隻見遠近處都是茫茫的一片白色。

尤其是在曠野上,遠遠地一望,白茫茫的,簡直是—片白色的大化石。曠野上遠處若有一個人走著,就像一個黑點在移動著似的;近處若有人走著,就好像一個影子在走著似的。

在這下雪的天氣裡是很奇怪的,遠處都近,近的反而遠了,比方旁邊有人說話,那聲音不如平時響亮。遠處若有一點聲音,那聲音就好像在耳朵旁邊似的。

所以那遠處伐樹的聲音,當他們兩個一休息下來的時候,他們就聽見了。

因為太遠了,那拉鋸的“扔扔”的聲音不很大,好像隔了不少的村莊,而聽到那最後的音響似的,似有似無的。假若在記憶裡邊沒有那伐樹的事情,那就根本不知道那是伐樹的聲音了。或者根本就聽不見。

“一百多棵樹。”因為他們心裡想著,那個地方原來有一百多棵樹。

在晴天裡往那邊是看得見那片樹的,在下雪的天裡就有些看不見了,隻聽得不知道什麼地方“扔、扔、扔、扔”。他們一想,就定是那伐樹的聲音了。

他們聽了一會,他們說:

“百多棵樹,煙消火滅了,耿大先生想兒子想瘋了。”

“一年不如一年了,完了,完了。”

櫻桃樹不結櫻桃了,玫瑰樹不開花了。泥大牆倒了,把櫻桃樹給軋斷了,把玫瑰樹給埋了。櫻桃軋斷了,還留著一些枝杈,玫瑰竟埋得連影都看不見了。

耿大先生從前問小孩子們:

“長大做什麼?”

小孩子們就說:

“長大當官。”

現在老早就不這麼說了。

他對小孩子們說:

“有吃有喝就行了,榮華富貴咱們不求那個。”

從前那客廳裡掛著的畫,威爾遜,拿破侖,現在都已經摘下去了,尤其是那拿破侖,英雄威武得實在可以,戴著大帽子,身上佩著劍。

耿大先生每天早晨吃完了飯,往客廳裡一坐,第一個拿破侖,第二個威爾遜,還有林肯,華盛頓……挨著排講究一遍。講完了,大的孩子讓他照樣地背一遍,小的孩子就讓他用手指指出哪個是威爾遜,哪個是拿破侖。

他說人要英雄威武,男子漢,大丈夫,不做威爾遜,也做拿破侖。

可是現在沒有了,那些畫都從牆上摘下去了,另換上一個麵孔,寬衣大袖,安詳端正,很大的耳朵,很紅的嘴唇,一看上去就是仁義道德。但是自從掛了這畫之後,隻是白白地掛著,並沒有講。

他不再問孩子們長大做什麼了。孩子們偶爾問到了他,他就說:“隻求足衣足食,不求彆的。”

這都是日本人來了之後,才改變了的思想。

再不然就說:

“人生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如僧家半日閒。”

這還都是大少爺在家裡時的思想。大少爺一走了,開初耿大先生不表示什麼意見,心裡暗恨生氣,隻覺得這孩子太不知好歹。但他想過了一些時候,就會回來的了,年輕的人,聽說哪方麵熱鬨,就往哪方麵跑。他又想到他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那樣。孫中山先生革命的時候,還偷偷地加入了革命黨呢。現在還不是,青年人,血氣盛,聽說是要打日本,自然是眼紅,現在讓他去吧,過了一些時候,他就曉得了。他以為到了中國就不再是“滿洲國”了。說打日本是可以的了。其實不然,中國也不讓說打日本這個話的。

本地縣中學裡的學生跑了兩三個。聽說到了上海就被抓起來了。聽說犯了抗日遺害民國的罪。

這些或者不是事實,耿大先生也沒有見過,不過一聽說,他就有點相信。因為他愛子心切,所以是凡聽了不好的消息他就相信。他想兒子既走了,是沒有法子叫他回來的,隻希望他在外邊碰了釘子就回來了。

看著吧,到了上海,沒有幾天,也是回來的。年輕人就是這樣,聽了什麼一個好名聲,就跟著去了,過了幾天也就回來了。

耿大先生把這件事情不十分放在心上。

兒子的母親,一哭哭了三四天,說是兒子走的三四天前,她就看出來那孩子有點不對。那孩子的眼池是紅的,一定是不忍心走,哭過了的,還有他問過他母親一句話,他說:

“媽,弟弟他們每天應該給他們兩個鐘頭念中國書。儘念日本書,將來連中國字都不認識了,等一天咱們中國把日本人打跑了的時候,還滿口日本話,那該多麼恥辱。”

媽就說:

“什麼時候會打跑日本的?”

兒子說:

“我就要去打日本去了……”

這不明明跟母親露一個話風嗎?可惜當時她不明白,現在她越想越後悔。假如看出來了,就看住他,使他走不了。假如看出來了,他怎麼也是走不了的。母親越想越後悔,這一下子怕是不能回來了。

母親覺得雖然打日本是未必的,但總覺得兒子走了,怕是不能回來了,這個陰影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的。也許本地縣中學裡的那兩個學生到了上海就音信皆無,給了她很大的恐怖。總之有一個可怕的陰影,不知怎麼的,似乎是兒子就要一去不回來。

但是這話她不能說出來,同時她也不願意這樣地說,但是她越想怕是兒子就越回不來了。所以當時她到兒子的房裡去檢點衣物的時候,她看見了兒子的出去打獵戴的那大帽子,她也哭。她看見兒子的皮手套,她也哭。哭得像個淚人似的。

子的皮手套,她也哭。哭得像個淚人似的。

兒子的書桌上的書一本一本地好好地放著,毛筆站在筆架上,鉛筆橫在小木盒裡。那兒子喝水的茶杯裡還剩了半杯茶呢!兒子走了嗎?這實在不能夠相信。那書架上站著的大圓馬蹄表還在哢哢哢地一秒一秒地走著。那還是兒子親手上的表呢。

母親摸摸這個,動動那個,似乎是什麼也沒有少,一切都照原樣,屋子裡還溫熱熱的,一切都像等待著晚上兒子回來照常睡在這房裡,一點也不像這主人就一去也不回來了。

兒子一去就是三年,隻是到了上海的時候,有過兩封信。以後就音信皆無了,傳說倒是很多。

正因為傳說太多了,不知道相信哪一條好。盧溝橋,“八·一三”,兒子走了不到半年中國就打日本了。

但是兒子可在什麼地方,音信皆無。

傳說就在上海張發奎的部隊裡,當了兵,又傳說沒有當兵,而做了政治工作人員。後來,他的一個同學又說他早就不在上海了,在陝西八路軍裡邊工作。過了幾個月說都不對,是在山西的一個小學堂裡教書。還有更奇妙的,說是兒子生活無著,淪落街頭,無法還在一個瓷器公司裡邊做了一段小工。

對於這做小工的事情,把母親可憐得不得了。母親到處去探聽,親戚,朋友,隻要平常對於她兒子一有來往的地方,她就沒有不探聽遍了的。尤其兒子的同學,她總想,他們是年輕人,哪能夠不通信。等人家告訴她實實在在不知道的時候,她就說:

“你們瞞著我,你們哪能不通信的。”

她打算給兒子寄些錢去,可是往哪裡寄呢?沒有通信地址。她常常以為有人一定曉得她兒子的通信處,不過不敢告訴她罷了;她常以為尤其是兒子的同學一定知道他在哪裡,不過不肯說,說了出來,怕她去找回來。所以她常對兒子的同學說:

“你們若知道,你們告訴我,我決不去找他的。”

有時竟或說:

“他在外邊見見世麵,倒也好的,不然像咱們這個地方東三省,有誰到過上海。他也二十多歲了,他願意在外邊呆著,他就在外邊呆著去吧,我才不去找他的。”

對方的回答很簡單:

“我們不知道,我們不知道。”

有時她這樣用心可憐地說了一大套,對方也難為情起來了。說:

“老伯母,我們實在不知道。我們若知道,我們就說了。”

每次都是毫無下文,無結果而止。她自己也覺得非常的空虛,她想下回不問了,無論誰也不問了,事不關己,誰願意聽呢?人都是自私的,人家不告訴她,她心裡竟或恨了彆人,她想再也不必問了。

但是過些日子她又忘了,她還是照舊地問。

怎麼能夠淪為小工呢?耿家自祖上就沒有給人家做工的,真是笑話,有些不十分相信,有些不可能。

但是自從離了家,家裡一個銅板也沒有寄去過,上海又沒有親戚,恐怕做小工也是真的了。

母親愛子心切,一想到這裡,有些不好過,有些心酸,眼淚就來到眼邊上。她想這孩子自幼又嬌又慣地長大,吃、穿都是彆人扶持著,現在給人做小工,可怎麼做呢?可憐了我這孩子了!母親一想到這裡,每逢吃飯,就要放下飯碗,吃不下去。每逢睡覺,就會忽然地醒來,而後翻轉著,無論怎樣也再睡不著。若遇到刮風的夜,她就想刮了這樣的大風,若是一個人在外邊,夜裡睡不著,想起家來,那該那麼難受。

因為她想兒子,所以她想到了兒子要想家的。

下雨的夜裡,她睡得好好的,忽然一個雷把她驚醒了,她就再也睡不著了。她想,淪落在外的人,手中若沒有錢,這樣連風加雨的夜,怎樣能夠睡著?背井離鄉,要親戚沒有親戚,要朋友沒有朋友,又風雨交加。其實兒子離她不知幾千裡了,怎麼她這裡下雨,兒子那裡也會下雨的?因為她想她這裡下雨了,兒子那裡也是下雨的。

兒子到底當了小工,還是當了兵,這些都是傳聞,究竟沒有證實過。所以做母親的迷離恍惚地過了兩三年,好像走了迷路似的,不知道東西南北了。

母親在這三年中,會說東忘西的,說南忘北的,聽人家唱鼓詞,聽著聽著就哭了;給小孩子們講瞎話,講著講著眼淚就流下來了。一說街上有個叫花子,三天沒有吃飯餓死了,她就說:“怎麼沒有人給他點剩飯呢?”說完了,她的眼睛上就像是來了眼淚,她說人們真狠心得很……

母親不知為什麼,變得眼淚特彆多,她無所因由似的說哭就哭,看見彆人家娶媳婦她也哭,聽說誰家的少爺今年定了親了,她也哭。

可是耿大先生則不然,他一聲不響,關於兒子,他一字不提。他不哭,也不說話,隻是夜裡不睡覺。靜靜地坐著,往往一坐坐個通宵。他的麵前站著一根蠟燭,他的身邊放著一本書。那書他從來沒有看過,隻是在那燭光裡邊一夜一夜地陪著他。

兒子剛走的時候,他想他不久就回來了,用不著掛心的。他一看兒子的母親在哭,他就說:“婦人女子眼淚忒多。”所以當兒子來信要錢的時候,他不但沒有給寄錢去,反而寫信告訴他說,要回來,就回來,不回來,必是自有主張,此後也就不要給家來信了,關裡關外地通信,若給人家曉得了,有關身家性命。父親是用這種方法要挾兒子,使他早點回來。誰知兒子看了這信,就從此不往家裡寫信了。

無音無信地過了三年,雖然這之中的傳聞他也都聽到了,但是越聽越壞,還不如不聽的好。不聽倒還死心塌地,就和像未曾有過這樣的一個兒子似的。可是偏聽得見的,隻能聽見,又不能證實,就如隱約欲斷的琴音,往往更耐人追索……

耿大先生為了忘卻這件事情,他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夜裡不願意睡覺,願意坐著。

他夜裡坐了三年,竟把頭發坐白了。

開初有的親戚朋友來,還問他大少爺有信沒有,到後來竟連問也沒有人敢問了。人一問他,他就說:

“他們的事情,少管為妙。”

人家也就曉得耿大先生避免著再提到兒子。家裡的人更沒有人敢提到大少爺的。大少爺住過的那房子的門鎖著,那裡邊鴉雀無聲,灰塵都已經滿了。太陽晃在窗子的玻璃上,那玻璃都可以照人了,好像水銀鏡子似的。因為玻璃的背後已經掛了一層灰禿禿的塵土。把臉貼在玻璃上往裡邊看,才能看到裡邊的那些東西,床、書架、書桌等類,但也看不十分清楚。因為玻璃上塵土的關係,也都變得影影綽綽的。

這個窗沒有人敢往裡看,也就是老管事的記性很不好,挨了不知多少次的耿大先生的瞪眼,他有時一早一晚還偷偷摸摸地往裡看。

因為在老管事的感覺裡,這大少爺的走掉,總覺得是鳳去樓空,或者是淒涼的家敗人亡的感覺。

眼看著大少爺一走,全家都散心了。到吃飯的時候,桌上擺著碗筷,空空地擺著,沒有人來吃飯。到睡覺的時候,不睡覺,通夜通夜地上房裡點著燈。家裡油鹽醬醋沒有人檢點,老廚子偷油、偷鹽,並且拿著小口袋從米缸裡往外灌米。送柴的來了,沒有人過數;送糧的來了,沒有人點糧。柴來了就往大廩上一扔,糧來了,就往倉子裡一倒,夠數不夠數,沒有人曉得。

院牆倒了,用一排麥稈附上;房子漏了雨,拿一塊磚頭壓上。一切都是往敗壞的路上走。一切的光輝生氣隨著大少爺的出走失去了。

老管事的一看到這裡,就覺得好像家敗人亡了似的,默默地心中起著悲哀。

因為是上一代他也看見了,並且一點也沒有忘記,那就是耿大先生的父親在世的時候那種兢兢業業的。現在都哪裡去了,現在好像是就要煙消雲散了。

他越看越不像樣,也就越要看。他覺得上屋裡沒人,他就蹺著腳尖,把頭蓋頂在那大少爺的房子的玻璃窗上,往裡看著。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要看什麼,好像是在憑吊。

其餘的家裡的孩子,誰也不敢提到哥哥,誰要一提到哥哥,父親就用眼睛瞪著他們。或者是正在吃飯,或者是正在玩著,若一提到哥哥,父親就說:

“去吧,去一邊玩去吧。”

耿大先生整天不大說話。他的眼睛是灰色的,他在屋子裡坐著,他就直直地望著牆壁。他在院子裡站著,他就把眼睛望著天邊。他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觀察,把嘴再緊緊地閉著,好像他的嘴裡邊已經咬住了一種什麼東西。

但是現在耿大先生早已經病了,有的時候清醒,有的時候則昏昏沉沉地睡著。

那就是今年陰曆十二月裡,他聽到兒子大概是死了的消息。

這消息是本街上兒子的從前的一個同學那裡傳出來的。

正是這些時候,“滿洲國”的報紙上大加宣傳說是中國要內戰了,不打日本了,說是某某軍隊竟把某某軍隊一夥給殺光了,說是連軍人的家屬連婦人帶小孩都給殺光了。

這些宣傳,日本一點也不出於好心。為什麼知道他不是出於好心呢?因為下邊緊接著就說,還是“滿洲國”好,國泰民安,趕快地不要對他們的祖國懷著希望。

耿大先生一看,耿大先生就看出這又在造謠生事了。

耿大先生每天看報的,雖然他不相信,但也留心著,反正沒有事做,就拿著報紙當消遣。有一天報上畫著些小人,旁邊注著字:“自相殘殺”。另外還有一張畫,畫的是日本人,手裡拉著“滿洲國”的人,向前大步地走去,旁邊寫著:“日滿提攜”。

耿大先生看完了報說:

“小日本是亡不了中國的,小日本無恥。”

有一天,耿大先生正在吃飯,客廳裡邊來了一個青年人在說話,說話的聲音不大,說了一會就走了。他也絕沒想到廳中有人。

耿太太也正在吃飯,知道客廳裡來了客人,過去就沒有回來,飯也沒有吃。

到了晚上,全家都知道了,就是瞞著耿大先生一個人不知道。大少爺在外邊當兵打仗死了。

老管事的打著燈籠到廟上去燒香去了,回來把胡子都哭濕了,他說:

“年輕輕的,那孩子不是那短命的,規矩禮法,溫文爾雅……”

戴著大皮帽子的家裡的長工,翻來覆去地說:

“奇怪,奇怪。當兵是窮人當的,像大少爺這身分為啥去當兵的?”

另外一個長工就說:

“打日本罷啦!”

長工們是在夥房裡講著。夥房的鍋台上點起小煤油燈來,燈上沒有燈罩,所以從火苗上往上升著黑煙。大鍋裡邊煮著豬食,咕嚕咕嚕的,從鍋沿邊往上升著白汽,白汽升到房梁上,而後結成很大的水點滴下來。除了他們談論大少爺的說話聲之外,水點也在啪嗒啪嗒地落著。

耿太太在上屋自己的臥房裡哭了好一陣,而後拿著三炷香到房簷頭上去跪著念《金剛經》。當她走過來的時候,那香火在黑暗裡一東一西地邁著步,而後在房簷頭上那紅紅的小火點停住了。

老管事的好像哨兵似的給耿太太守衛著,說大先生沒有出來。於是耿太太才喃喃地念起經來。

一邊念著經,一邊哭著,哭了一會,忘記了把聲音漸漸地放大起來,老管事的在一旁說:

“小心大先生聽見,小點聲吧。”

耿太太又勉強著把哭聲收回去,以致那喉嚨裡邊好像有什麼在橫著似的,時時起著咯咯的響聲。

把經念完了,耿太太昏迷迷地往屋裡走,哪想到大先生就在玻璃窗裡邊站著。她想這事情的原委,已經被他看破,所以當他一問:“你在做什麼?”她就把實況說了出來:

“咱們的孩子被中國人打死了。”

耿大先生說:

“胡說。”

於是,拿著這些日子所有的報紙來,看了半夜,滿紙都是日本人的挑撥離間,卻看不出中國人會打中國人來。

直到雞叫天明,耿大先生伏在案上,枕著那些報紙,忽然做了一夢。

在夢中,他的兒子並沒有死,而是做了抗日英雄,帶領著千軍萬馬,從中國殺向“滿洲國”來了。

耿大先生一夢醒來,從此就病了,就是那有時昏迷,有時清醒的病。

清醒的時候,他就指揮著伐樹。他說:

“伐呀,不伐白不伐。”

把樹木都鋸成短段。他說:

“燒啊!不燒白不燒,留著也是小日本的。”

等他昏迷的時候,他就要筆要墨要寫信,那樣的信不知寫了多少了,隻寫信封,而不寫內容的。

信封上總是寫:

這信不知道他要寄到什麼地方去,隻要客人來了,他就說:

“你等一等,給我帶一封信去。”

老管事的提著酒瓶子到街上去裝酒,從他窗前一經過,他就把他叫住:

“你等一等,我這兒有一封信給我帶去。”

不管什麼人上街,若讓他看見,他就要帶一封信去。

醫生來了,一進屋,皮包還沒有放下,他就對醫生說:

“請等一等,給我帶一封信去!”

家裡的人,覺得這是一種可怕的情形。若是來了日本客人,他也把那抗日英雄的信托日本人帶去,可就糟了。

所以自從他一發了病,也就被幽禁起來,把他關在最末的一間房子的後間裡,前邊罩著窗簾,後邊上著風窗。

晴天時,太陽在窗簾的外邊,那屋子是昏黃的;陰天時,那屋子是發灰色的。那屋裡什麼也沒有,隻有一個高大的暖牆,在一邊站著,那暖牆是用白淨的凸花的瓷磚砌的。其餘彆的東西都已經搬出去了,隻有這暖牆是無法可搬的,隻好站在那裡讓耿大先生遲遲地看來看去。他好像不認識這東西,不知道這東西的性質,有的時候看,有的時候用手去撫摸。

家裡的人看了這情形很是害怕,所以把所有的東西都搬開了,不然他就樣樣地細細地研究,燈台、茶碗、盤子、帽盒子,他都拿在手裡觀摩。

現在都搬走了,隻剩了這暖牆不能搬了。他就細細地用手指摸著這暖牆上的花紋。他說:

“怕這也是日本貨吧!”

耿大先生一天很無聊地過著日子。

窗簾整天地上著,風窗整天地上著,昏昏暗暗的,他的生活與世隔離了。

他的小屋雖然安靜,但外邊的聲音也還是可以聽得到的。外邊狗咬,或是有腳步聲,他就說:

“讓我出去看看,有人來了。”

或是:

“有人來了,讓他給我帶一封信去。”

若有人阻止了他,他也就不動了;旁邊若沒有人,他會開門就經過耿太太的臥房,再經過客廳就出去的。

有一天日本東亞什麼什麼協進會的乾事,一個日本人來到家裡了,要與耿大先生談什麼事情,因為他也是協進會的董事。

這一天,可把耿太太嚇壞了。

“上街去了。”說完了,自己的臉色就變白了。

因為一時著急說錯了,假若那日本人聽說他病在家裡不見,這不是被看破了實情,無疑也有弊了。

於是大家商量著,把耿大先生又給換了一個住處。這房間又小又冷,原來是個小偏房,是個使女住的。屋裡沒有壁爐,也沒有暖牆,隻生了一個炭火盆取暖。因為這房子在所有的房子的背後,或者更周密一些。

但是並不,有一天醫生來到家裡給耿大先生診病。正在客廳裡談著,說耿大先生的病沒有見什麼好,可也沒有見壞。

正這時候,掀開門簾,耿大先生進來了,手裡拿了一封信說:

“我好了,我好了。請把這一封信給我帶去。”

耿太太嚇慌了,這假若是日本人在,便糟了。於是又把耿大先生換了一個地方。這回更荒涼了,把他放在花園的角上那涼亭子裡去了。

那涼亭子的四角都像和尚廟似的掛著小鐘,半夜裡有風吹來,發出叮叮的響聲。耿大先生清醒的時候就說:

“想不到出家當和尚了,真是笑話。”

等他昏迷的時候他就說:

“給我筆,我寫信……”

那花園裡素常沒有人來,因為一到了冬天,滿園子都是白雪。偶爾一條狗從這園子裡經過,那留下來一連串的腳印,把那完完整整的潔淨得連觸也不敢觸的大雪地給踏破了,使人看了非常的可惜。假若下了第二次雪,那就會平了。假若第二次雪不來,那就會十天八天地留著。

平常人走在路上,沒有人留心過腳印。貓跪在桌子上,沒有留心過那蹤跡。就像鳥雀從天空飛過,沒有人留心過那影子的一樣。但是這平平的雪地若展現在前邊就不然了。若看到了那上邊有一個坑一個點都要追尋它的來曆。老鼠從上邊跳過去的腳印,是一對一對的,好像一對尖尖的棗核打在那上邊了。

雞子從上邊走過去,那腳印好像鬆樹枝似的,一個個的。人看了這痕跡,就想要追尋,這是從哪裡來的?到哪裡去了呢?若是短短的隻在雪上繞了一個彎就回來了的,那麼一看就看清楚了,那東哪裡來的?到哪裡去了呢?若是短短的隻在雪上繞了一個彎就回來了的,那麼一看就看清楚了,那東西在這雪上沒有走了那麼遠。若是那腳印一長串地跑了出去,跑到大牆的那邊,或是跑到大樹的那邊,或是跑到涼亭的那邊,讓人的眼睛看不到,最後究竟是跑到哪裡去了?這一片小小的白雪地,四外有大牆圍,本來是一個小小的世界,但經過幾個腳印足痕的踩踏之後,卻顯得這世界寬廣了。因為一條狗從上邊跑過了,那狗究竟是跳牆出去了呢,還是從什麼地方跑回來的。再仔細查那腳印,那腳印隻是單單的一行,有去路,而沒有回路。

耿大先生自從搬到這涼亭裡來,就整天地看著這滿花園子的大雪。那雪若是剛下過了的,非常的平,連一點痕跡也沒有的時候,他就更寂寞了。

那涼亭裡邊生了一個炭火盆,他寂寞的時候,就往炭火盆上加炭。那炭火盆上冒著藍煙,他就對著那藍煙呆呆地坐著。

有一天,有兩個親戚來看他,怕是一見了麵,又要惹動他的心事,他又要寫那“大中華民國抗日英雄耿振華吾兒”的信了。

於是沒敢驚動,就圍繞著涼亭,踏著雪,企圖偷偷看了就走了。

看了一會,沒有人影,又看了一會,連影子也沒有。

耿太太著慌了,以為一定是什麼時候跑出去了。心下想著,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可不要闖了亂子。她急忙地走上台階去,一看那吊在門上的鎖,還是好好地鎖著。那鎖還是耿太太臨出來的時候,她自己親手鎖的。

耿太太於是放了心,她想他是睡覺了,她讓那兩個客人站在門外,她先進去看看。若是他精神明白,就請兩位客人進來。若不大明白,就不請他們進來了,免得一見麵第二句話沒有,又是寫那“大中華民國”的信了。但是當她把耳朵貼在門框上去聽的時候,她斷定他是睡著了,於是她就說:“他是睡著了,讓他多睡一會吧。”

帶著客人,一麵說話一麵回到正房去了。

廚子給老爺送飯的時候,一開門,那滿屋子的藍煙,就從門口跑了出來。往地上一看,耿大先生就在火盆旁邊臥著,一隻手按著自己的胸口,好像是在睡覺,又好像還有許多話沒有說出來似的。

耿大先生被炭煙熏死了。

外邊涼亭四角的鈴子還在咯棱咯棱地響著。

因為今天起了一點小風,說不定一會工夫還要下清雪的。

(作於1941年3月26日,發表於同年4月13日至29日《星島日報》副刊《星座》,署名蕭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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