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家族以外的人

2019-01-18 作者: 蕭紅
第10章 家族以外的人

我蹲在樹上,漸漸有點害怕,太陽也落下去了;樹葉的聲響也唰唰的了;牆外街道上走著的行人也都和影子似的黑叢叢的;院裡房屋的門窗變成黑洞了,並且野貓在我旁邊的牆頭上跑著叫著。

我從樹上溜下來,雖然後門是開著的,但我不敢進去,我要看看母親睡了還是沒有睡?還沒經過她的窗口,我就聽到了席子的聲音:

“小死鬼……你還敢回來!”

我折回去,就順著廂房的牆根又溜走了。

在院心空場上的草叢裡邊站了一些時候,連自己也沒有注意到我是折碎了一些草葉咬在嘴裡。

白天那些所熟識的蟲子,也都停止了鳴叫,在夜裡叫的是另外一些蟲子,它們的聲音沉靜,清脆而悠長。那埋著我的蒿草,和我的頭頂一平,它們在我的耳邊唱著那麼微細的歌,使我不能相信倒是聽到還是沒有聽到。

“去吧……去……跳跳躥躥的……誰喜歡你……”

有二伯回來了,那喊狗的聲音一直繼續到廂房的那麵。

我聽到有二伯那拍響著的失掉了後跟的鞋子的聲音,又聽到廂房門扇的響聲。

“媽睡了沒睡呢?”我推著草葉,走出了草叢。

有二伯住著的廂房,紙窗好像閃著火光似的明亮。我推開門,就站在門口。

“還沒睡?”

我說:“沒睡。”

他在灶口燒著火,火叉的尖端插著玉米。

“你還沒有吃飯?”我問他。

“吃什……麼……飯?誰給留飯!”

我說:“我也沒吃呢!”

“不吃,怎麼不吃?你是家裡人哪……”他的脖子比平日喝過酒之後更紅,並且那脈管和那正在燒著的小樹枝差不多。

“去吧……睡睡……覺去吧!”好像不是對我說似的。

“我也沒吃飯呢!”我看著已經開始發黃的玉米。

“不吃飯,乾什麼來的……”

“我媽打我……”

“打你?為什麼打你?”

孩子的心上所感到的溫暖是和大人不同的,我要哭了,我看著他嘴角上流下來的笑痕。隻有他才是偏著我這方麵的人,他比媽媽還好。立刻我後悔起來,我覺得我的手在他身旁抓起一些柴草來,抓得很緊,並且許多時候沒有把手鬆開,我的眼睛不敢再看到他的臉上去,隻看到他的腰帶的地方和那腳邊的火堆。我想說:

“有二伯……再下雨時我不說你‘下雨冒泡,王八戴草帽’啦……”

“你媽打你……我看該打……”

“怎麼……”我說:“你看……她不讓我吃飯!”

“不讓你吃飯……你這孩子也太好去啦……”

“你看,我在樹上蹲著,她拿火叉子往下叉我……你看……把胳臂都給叉破皮啦……”我把手裡的柴草放下,一隻手卷著袖子給他看。

“叉破皮……為啥叉的呢……還有個緣由沒有呢?”

“因為拿饅頭。”

“還說呢……有出息!我沒見過七八歲的姑娘還偷東西……還從家裡偷東西往外邊送!”他把玉米從叉子上拔下來了。

火堆仍沒有滅,他的胡子在玉米上,我看得很清楚是掃來掃去的。

“就拿三個……沒多拿……”

“嗯!”把眼睛斜著看我一下,想要說什麼但又沒有說。隻是胡子在玉米上像小刷子似的來往著。

“我也沒吃飯呢!”我咬著指甲。

“不吃……你願意不吃……你是家裡人!”好像拋給狗的吃的東西一樣,他把半段玉米打在我的腳上。

有一天,我看到母親的頭發在枕頭上已經蓬亂起來,我知道她是睡熟了,我就從木格子下麵提著雞蛋筐子跑了。

那些鄰居家的孩子就等在後院的空磨房裡邊。我順著牆根走了回來的時候,安全,毫沒有意外,我輕輕地招呼他們一聲,他們就從窗口把籃子提了進去,其中有一個比我們大一些的,叫他小哥哥的,他一看見雞蛋就抬一抬肩膀,伸一下舌頭。小啞巴姑娘,她還為了特殊的得意啊啊了兩聲。

“噯!小點聲……花姐她媽剝她的皮呀……”

把窗子關了,就在碾盤上開始燒起火來,樹枝和乾草的煙圍蒸騰了起來;老鼠在碾盤底下跑來跑去;風車站在牆角的地方,那大輪子上邊蓋著蛛網,羅櫃旁邊餘留下來的穀類的粉末,那上麵掛著許多種類蟲子的皮殼。

“咱們來分分吧……一人幾個,自家燒自家的。”

火苗旺盛起來了,夥伴們的臉孔,完全照紅了。

“燒吧!放上去吧……一人三個……”

“可是多一個給誰呢?”

“給啞巴吧!”

她接過去,啊啊的。

“小點聲,彆吵!彆把到肚的東西吵靡啦。”

“多吃一個雞蛋……下回彆用手指畫著罵人啦!啊!啞巴?”

蛋皮開始發黃的時候,我們為著這心上的滿足,幾乎要冒險叫喊了。

“唉呀!快要吃啦!”

“預備著吧,說熟就熟的……”

“我的雞蛋比你們的全大……像個大鴨蛋……”

“彆叫……彆叫。花姐她媽這半天一定睡醒啦……”

窗外有哽哽的聲音,我們知道是大白狗在扒著牆皮的泥土。但同時似乎聽到母親的聲音。

母親終於在叫我了!雞蛋開始爆裂的時候,母親的喊聲也在尖利的刺著紙窗了。

等她停止了喊聲,我才慢慢從窗子跳出去,我走得很慢,好像沒有睡醒的樣子,等我站到她麵前的那一刻,無論如何再也壓製不住那種心跳。

“媽!叫我乾什麼?”我一定慘白了臉。

“等一會……”她回身去找什麼東西的樣子。

我想她一定去拿什麼東西來打我,我想要逃,但我又強製著忍耐了一刻。

“去把這孩子也帶去玩……”把小妹妹放在我的懷中。

我幾乎要抱不動她了,我流了汗。

“去吧!還站在這乾什麼……”其實磨房的聲音,一點也傳不到母親這裡來,她到鏡子前麵去梳她的頭發。

我繞了一個圈子,在磨房的前麵,在鎖著的門邊告訴了他們:

“沒有事……不要緊……媽什麼也不知道。”

我離開那門前,走了幾步,就有一種異樣的香味撲了來,並且飄滿了院子。等我把小妹妹放在炕上,這種氣味就滿屋都是了。

“這是誰家炒雞蛋,炒得這樣香……”母親很高的鼻子在鏡子裡使我有點害怕。

“不是炒雞蛋……明明是燒的,哈!這蛋皮味,誰家……呆老婆燒雞蛋……五裡香。”

“許是吳大嬸她們家?”我說這話的時候,隔著菜園子看到磨房的窗口冒著煙。

等我跑回了磨房,火完全滅了。我站在他們當中,他們幾乎是摸著我的頭發。

“我媽說誰家燒雞蛋呢?誰家燒雞蛋呢?我就告訴她,許是吳大嬸她們家。哈!這是吳大嬸?這是一群小鬼……”

我們就開朗的笑著。站在碾盤上往下跳著,甚至於多事起來,他們就在磨房裡捉耗子。因為我告訴他們,我媽抱著小妹妹出去串門去了。

“什麼人啊?”我們知道是有二伯在敲著窗欞。

“要進來,你就爬上來!還招呼什麼?”我們之中有人回答他。

起初,他什麼也沒有看到,他站在窗口,擺著手。後來他說:

“看吧!”他把鼻子用力抽了兩下:“一定有點故事……哪來的這種氣味?”

他開始爬到窗台上麵來,他那短小健康的身子從窗台跳進來時,好像一張磨盤滾了下來似的,土地發著響。他圍著磨盤走了兩圈。他上唇的紅色的小胡為著鼻子時時抽動的緣故,像是一條秋天裡的毛蟲子在他的唇上不住的滾動。

“你們燒火吧?看這碾盤上的灰……花子……這又是你領頭!我要告訴你媽的……整天家領一群野孩子來作禍……”他要爬上窗口,可是他看到了那隻筐子:“這是什麼人提出來的呢?這不是咱家裝雞蛋的嗎?花子……你不定又偷了什麼東西……你媽沒看見!”

他提著筐子走的時候,我們還嘲笑著他的草帽。“像個小瓦盆……像個小水桶……”

但夜裡,我是挨打了。我伏在窗台上用舌尖舐著自己的眼淚。

“有二伯……有老虎……什麼東西……壞老頭子……”我一邊哭著一邊咒詛著他。

但過不多久,我又把他忘記了,我和許多孩子們一道去抽開了他的腰帶,或是用杆子從後麵掀掉了他的沒有邊沿的草帽。我們嘲笑他和嘲笑院心的大白狗一樣。

秋末,我們寂寞了一個長久的時間。

那些空房子裡充滿了冷風和黑暗;長在空場上的蒿草,乾敗了而倒了下來;房後菜園裡的各種秧棵完全掛滿了白霜;老榆樹在牆根邊仍舊隨風搖擺它那還沒有落完的葉子;天空是發灰色的,雲彩也失去了形狀,有時帶來了雨點,有時又帶來了細雪。

我為著一種疲倦,也為著一點新的發現,我登著箱子和櫃子,爬上了裝舊東西的屋子的棚頂。

那上麵,黑暗,有一種不可知的感覺,我摸到了一個小木箱,手捧著它,來到棚頂洞口的地方,借著洞口的光亮,看到木箱是鎖著一個發光的小鐵鎖,我把它在耳邊搖了搖,又用手掌拍一拍……那裡麵咚啷咚啷的響著。

我很失望,因為我打不開這箱子,我又把它送了回去。於是我又往更深和更黑的角落處去探爬。因為我不能站起來走,這黑洞洞的地方一點也不規則,走在上麵時時有跌倒的可能。所以在爬著的當兒,手指所觸到的東西,可以隨時把它們摸一摸。當我摸到了一個小琉璃罐,我又回到了亮光的地方……我該多麼高興,那裡麵完全是黑棗,我一點也沒有再遲疑,就抱著這寶物下來了。腳尖剛接觸到那箱子的蓋頂,我又和小蛇一樣把自己落下去的身子縮了回來,我又在棚頂蹲了好些時候。

我看著有二伯打開了就是我上來的時候登著的那個箱子。我看著他開了很多時候,他用牙齒咬著他手裡的那塊小東西……他歪著頭,咬得咯啦啦的發響,咬了之後又放在手裡扭著它,而後又把它觸到箱子上去試一試。而最後一次那箱子上的銅鎖發著彈響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扭著的是一段鐵絲。他把帽子脫下來,把那塊盤卷的小東西就壓在帽頂裡麵。

他把箱子翻了好幾次:紅色的椅墊子,藍色粗布的繡花圍裙……女人的繡花鞋子……還有一團滾亂的花色的線,在箱子底上還躺著一隻湛黃的銅酒壺。

後來他伸出那布滿了筋絡的兩臂,震撼著那箱子。

我想他可不是把這箱子搬開!搬開我可怎麼下去?

他抱起好幾次,又放下好幾次,我幾乎要招呼住他。

等一會,他從身上解下腰帶來了,他彎下腰去,把腰帶橫在地上,一張一張的把椅墊子堆起來,壓到腰帶上去,而後打著結,椅墊子被束起來了。他喘著呼喘,試著去提一提。

他怎麼還不快點出去呢?我想到了啞巴,也想到了彆人,好像他們就在我的眼前吃著這東西似的使我得意。

“啊哈……這些……這些都是油烏烏的黑棗……”

我要向他們說的話都已想好了。

同時這些棗在我的眼睛裡閃光,並且很滑,又好像已經在我的喉嚨裡上下的跳著。

他並沒有把箱子搬開,他是開始鎖著它。他把銅酒壺立在箱子的蓋上,而後他出去了。

我把身子用力去拖長,使兩個腳掌完全牢牢實實地踏到了箱子,因為過於用力抱著那琉璃罐,胸脯感到了發疼。

有二伯又走來了,他先提起門旁的椅墊子,而後又來拿箱蓋上的銅酒壺,等他把銅酒壺壓在肚子上麵,他才看到牆角站著的是我。

他立刻就笑了,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笑得這樣過分,把牙齒完全露在外麵,嘴唇像是缺少了一個邊。

“你不說麼?”他的頭頂站著無數很大的汗珠。

“說什麼……”

“不說,好孩子……”他拍著我的頭頂。

“那麼,你讓我把這個琉璃罐拿出去?”

“拿吧!”

他一點也沒有攔擋我,我另外又在門旁的筐子裡抓了五個饅頭跑,等母親說丟了東西的那天我也站到她的旁邊去。

我說:“那我也不知道。”

“這可怪啦……明明是鎖著……可哪兒來的鑰匙呢?”母親的尖尖的下頦是向著家裡的彆的人說的。後來那歪脖的年青的廚夫也說:

“哼!這是誰呢?”

我又說:“那我也不知道。”

可是我腦子上走著的,是有二伯怎樣用腰帶捆了那些椅墊子,怎樣把銅酒壺壓在肚子上,並且那酒壺就貼著肉的。並且有二伯好像在我的身體裡邊咬著那鐵絲咯啷啷的響著似的。我的耳朵一陣陣的發燒,我把眼睛閉了一會。可是一睜開眼睛,我就向著那敞開的箱子又說:

“那我也不知道。”

後來我竟說出了:“那我可沒看見。”

等母親找來一條鐵絲,試著怎樣可以做成鑰匙,她扭了一些時候,那鐵絲並沒有扭彎。

“不對的……要用牙咬,就這樣……咬……再一扭……再一咬……”很危險,舌頭若一滑轉的時候,就要說了出來。我看見我的手已經在做著式子。

我開始把嘴唇咬得很緊,把手臂放在背後在看著他們。

“這可怪啦……這東西,又不是小東西……怎麼能從院子走得出?除非是晚上……可是晚上就是來賊也偷不出去的……”母親很尖的下頦使我害怕,她說的時候,用手推了推旁邊的那張窗子:

“是啊!這東西是從前門走的,你們看……這窗子一夏就沒有打開過……你們看……這還是去年秋天糊的窗縫子。”

“彆絆腳!過去……”她用手推著我。

她又把這屋子的四邊都看了看。

“不信……這東西去路也沒有幾條……我也能摸到一點邊……不信……看著吧……這也不行啦。春天丟了一個銅火鍋……說是放忘了地方啦……說是慢慢找,又是……也許借出去啦!哪有那麼一回事……早還了輸贏賬啦……當他家裡人看待……還說不拿他當家裡人看待,好哇……慢慢把房梁也拆走啦……”

“啊……啊!”那廚夫抓住了自己的圍裙,擦著嘴角。那歪了的脖子和一根蠟簽似的,好像就要折斷下來。

母親和彆人完全走完了時,他還站在那個地方。晚飯的桌上,廚夫問著有二伯:

“都說你不吃羊肉,那麼羊腸你吃不吃呢?”

“羊腸也是不能吃。”他看著他自己的飯碗說。

“我說,有二爺,這炒辣椒裡邊,可就有一段羊腸,我可告訴你!”

“怎麼早不說,這……這……這……”他把筷子放下來,他運動著又要紅起來的脖頸,把頭掉轉過去,轉得很慢,看起來就和用手去轉動一隻瓦盆那樣遲滯。

“有二是個粗人,一輩子……什麼都吃……就……是……不吃……這……羊……身上……的……不戴……羊……皮帽……子……不穿……羊……皮……衣裳……”他一個字一個字平板地說下去:

“下回……”他說,“楊安……你炒什麼……不管菜湯裡頭……若有那羊身上的呀……先告訴我一聲……有二不是那嘴饞的人!吃不吃不要緊……就是吃口鹹菜……我也不吃那……羊……身……上……的……”

“可是有二爺,我問你一件事……你喝酒用什麼酒壺喝呢?非用銅酒壺不可?”楊廚子的下巴舉得很高。

“什麼酒壺……還不一樣……”他又放下了筷子,把旁邊的錫酒壺格格的敲了兩下:“這不是嗎?……錫酒壺……喝的是酒……酒好……就不在壺上……哼!也不……年輕的時候,就總愛……這個……錫酒壺……把它擦得閃光湛亮……”

“我說有二爺……銅酒壺好不好呢?”

“怎麼不好……一擦比什麼都亮堂……”

“對了,還是銅酒壺好喔……哈……哈哈……”廚子笑了起來。他笑得在給我裝飯的時候,幾乎是“對了,還是銅酒壺好喔……哈……哈哈……”廚子笑了起來。他笑得在給我裝飯的時候,幾乎是搶掉了我的飯碗。

母親把下唇拉長著,她的舌頭往外邊吹一點風,有幾顆飯粒落在我的手上。

“哼!楊安……你笑我……不吃……羊肉,那真是吃不得:比方,我三個月就……沒有了娘……羊奶把我長大的……若不是……還活了六十多歲……”

楊安拍著膝蓋:“你真算是個有良心的人,為人沒做過昧良心的事?是不是?我說,有二爺……”

“你們年輕人,不信這話……這都不好……人要知道自家的來路……不好反回頭去倒咬一口……人要知恩報恩……說書講古上都說……比方羊……就是我的娘……不是……不是……我可活六十多歲?”他挺直了背脊,把那盤羊腸炒辣椒用筷子推開了一點。

吃完了飯,他退了出去,手裡拿著那沒有邊沿的草帽。沿著磚路,他走下去了,那泥汙的,好像兩塊腐木頭似的……他的腳後跟隨著那掛在腳尖上的鞋片在磚路上拖拖著,而那頭頂就完全像個小鍋似的冒著氣。

母親跟那廚夫在起著高笑。

“銅酒壺……啊哈……還有椅墊子呢……問問他……他知道不知道?”楊廚夫,他的脖子上的那塊疤痕,我看也大了一些。

我有點害怕母親,她的完全露著骨節的手指,把一條很肥的雞腿,送到嘴上去,撕著,並且還露著牙齒。

又是一回母親打我,我又跑到樹上去,因為樹枝完全沒有了葉子,母親向我飛來的小石子差不多每顆都像小鑽子似的刺痛著我的全身。

“你再往上爬……再往上爬……拿杆子把你絞下來。”

母親說著的時候,我覺得抱在胸前的那樹乾有些顫了,因為我已經爬到了頂梢,差不多就要爬到枝子上去了。

“你這小貼樹皮,你這小妖精……我可真就算治不了你……”她就在樹下徘徊著……許多工夫沒有向我打著石子。

許多天,我沒有上樹,這感覺很新奇,我向四麵望著,覺得隻有我才比一切高了一點,街道上走著的人,車,附近的房子都在我的下麵,就連後街上賣豆芽菜的那家的幌杆,我也和它一般高了。

“小死鬼……你滾下來不滾下來呀……”母親說著“小死鬼”的時候,就好像叫著我的名字那般平常。

“啊!怎樣的?”隻要她沒有牢牢實實地抓到我,我總不十分怕她。

她一沒有留心,我就從樹乾跑到牆頭上去:“啊哈……看我站在什麼地方?”

“好孩子啊……要站到老爺廟的旗杆上去啦……”回答著我的,不是母親,是站在牆外的一個人。

“快下來……牆頭不都是踏堆了嗎?我去叫你媽來打你。”是有二伯。

“我下不來啦,你看,這不是嗎?我媽在樹根下等著我……”

“等你乾什麼?”他從牆下的板門走了進來。

“等著打我!”

“為啥打你?”

“尿了褲子。”

“還說呢……還有臉?七八歲的姑娘……尿褲子……滾下來?牆頭踏壞啦!”他好像一隻豬在叫喚著。

“把她抓下來……今天我讓她認識認識我!”

母親說著的時候,有二伯就開始卷著褲腳。

我想這是做什麼呢?

“好!小花子,你看著……這還無法無天啦呢……你可等著……”

等我看見他真的爬上了那最低級的樹叉,我開始要流出眼淚來,喉管感到特彆發脹。

“我要……我要說……我要說……”

母親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話,可是有二伯沒有再進一步,他就蹲在那很粗的樹叉上:

“下來……好孩子……不礙事的,你媽打不著你,快下來,明天吃完早飯二伯領你上公園……省得在家裡她們打你……”

他抱著我,從牆頭上把我抱到樹上,又從樹上把我抱下來。

我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聽著他說:

“好孩子……明天咱們上公園。”

第二天早晨,我就等在大門洞裡邊,可是等到他走過我的時候,他也並不向我說一聲:“走吧!”我從身後趕了上去,我拉住他的腰帶:

“你不說今天領我上公園嗎?”

“上什麼公園……去玩去吧!去吧……”隻看著前麵的道路,他並不看著我。昨天說的話好像不是他。

後來我就掛在他的腰帶上,他搖著身子,他好像擺著貼在他身上的蟲子似的擺脫著我。

“那我要說,我說銅酒壺……”

他向四邊看了看,好像是歎著氣:

“走吧?絆腳星……”

一路上他也不看我,不管我怎樣看中了那商店窗子裡擺著的小橡皮人,我也不能多看一會,因為一轉眼……他就走遠了。等走在公園門外的板橋上,我就跑在他的前麵。

“到了!到了啊……”我張開了兩隻胳臂,幾乎自己要飛起來那麼輕快。

沒有葉子的樹,公園裡麵的涼亭,都在我的前麵招呼著我。一走進公園去,那跑馬戲的鑼鼓的聲音,就震著我的耳朵,幾乎把耳朵震聾了的樣子,我有點不辨方向了。我拉著有二伯煙荷包上的小圓葫蘆向前走。經過白色布棚的時候,我聽到裡麵喊著:

“怕不怕?”

“不怕。”

“敢不敢?”

“敢哪……”

不知道有二伯要走到什麼地方去?

蹦蹦戲,西洋景……耍猴的……耍熊瞎子的……唱木偶戲的。這一些我們都走過來了,再往那邊去,就什麼也看不見了。並且地上的落葉也厚了起來。樹葉子完全蓋著我們在走著的路徑。

“有二伯!我們不看跑馬戲的?”

我把煙荷包上的小圓葫蘆放開,我和他距離開一點,我看著他的臉色:

“那裡頭有老虎……老虎我看過。我還沒有看過大象。人家說這夥馬戲班子是有三匹象:一匹大的兩匹小的,大的……大的……人家說,那鼻子,就隻一根鼻子比咱家燒火的叉子還長……”

他的臉色完全沒有變動。我從他的左邊跑到他的右邊。又從右邊跑到左邊:

“是不是呢?有二伯,你說是不是……你也沒看見過?”

因為我是倒退著走,被一條露在地麵上的樹根絆倒了。

“好好走!”他也並沒有拉我。

我自己起來了。

公園的末角上,有一座茶亭,我想他到這個地方來,他是渴了!但他沒有走進茶亭去,在茶亭後邊,有和房子差不多,是席子搭起來的小房。

他把我領進去了,那裡邊黑洞洞的,最裡邊站著一個人,比畫著,還打著竹板。有二伯一進門就靠邊坐在長板凳上,我就站在他的膝前,我的腿站得麻木了的時候,我也不能懂得那人是在乾什麼?他還和姑娘似的帶著一條辮子,他把腿伸開了一隻,像打拳的樣子,又縮了回來,又把一隻手往外推著……就這樣走了一圈,接著又“叭”打了一下竹板。唱戲不像唱戲,耍猴不像耍猴,好像賣膏藥的,可是我也看不見有人買膏藥。

後來我就不向前邊看,而向四麵看,一個小孩也沒有。前麵的板凳一空下來,有二伯就帶著我升到前麵去,我也坐下來。但我坐不住,我總想看那大象。

“有二伯,咱們看大象去吧,不看這個。”

他說:“彆鬨,彆鬨,好好聽……”

“聽什麼,那是什麼?”

“他說的是關公斬蔡陽……”

“什麼關公哇?”

“關老爺,你沒去過關老爺廟嗎?”

我想起來了,關老爺廟裡,關老爺騎著紅色的馬。

“對吧!關老爺騎著紅色……”

“你聽著……”他把我的話截斷了。

我聽了一會還是不懂,於是我轉過身來,麵向後坐著。還有一個瞎子,他的每一個眼球上蓋著一個白泡。還有一個一條腿的人,手裡還拿著木杖。坐在我旁邊的人,那人的手包了起來,用一條布帶掛到脖子上去。

等我聽到“叭叭叭”的響了一陣竹板之後,有二伯還流了幾顆眼淚。

我是一定要看大象的,回來的時候再經過白布棚我就站著不動了。

“要看,吃完晌飯再來看……”有二伯離開我慢慢地走著:“回去,回去吃完晌飯再來看。”

“不嗎!飯我不吃,我不餓,看了再回去。”我拉住他的煙荷包。

“人家不讓進,要買‘票’的,你沒看見……那不是把門的人嗎?”

“那咱們不好也買‘票’!”

“哪來的錢……買‘票’兩個人要好幾十吊錢。”

“我看見啦,你有錢,剛才在那棚子裡你不是還給那個人錢來嗎?”我貼到他的身上去。

“那才給幾個銅錢!多啦沒有,你二伯多啦沒有。”

“我不信,我看有一大堆!”我蹺著腳尖,掀開了他的衣襟,把手探進他的衣兜裡去。

“是吧!多啦沒有吧!你二伯多啦沒有,沒有進財的道……也就是個月七成的看個小牌,贏兩吊……可是輸的時候也不少。哼哼。”他看著拿在我手裡的五六個銅元。

“信了吧!孩子,你二伯多啦沒有……不能有……”一邊走下了木橋,他一邊說著。

那馬戲班子的喊聲還是那麼熱烈的在我們的背後反複著。

有二伯在木橋下那圍著一群孩子,抽簽子的地方也替我拋上兩個銅元去。

我一伸手就在鐵絲上拉下一張紙條來,紙條在水碗裡麵立刻變出一個通紅的“五”字。

“是個幾?”

“那不明明是個五嗎?”我用肘部擊撞著他。

“我哪認得呀!你二伯一個字也不識,一天書也沒念過。”

回來的路上,我就不斷地吃著這五個糖球。

第二次,我看到有二伯偷東西,好像是第二年的夏天,因為那馬蛇菜的花,開得過於鮮紅,院心空場上的蒿草,長得比我的年齡還快,它超過我了,那草場上的蜂子,蜻蜓,還來了一些不知名的小蟲,也來了一些特殊的草種,它們還會開著花,淡紫色的,一串一串的,站在草場中,它們還特彆的高,所以那花穗和小旗子一樣動蕩在草場上。

吃完了午飯,我是什麼也不做,專等著小朋友們來,可是他們一個也不來。於是我就跑到糧食房子去,因為母親在清早端了一個方盤走進去過。我想那方盤中……哼……一定是有點什麼東西?

母親把方盤藏得很巧妙,也不把它放在米櫃上,也不放在糧食倉子上,她把它用繩子吊在房梁上了。我正在看著那奇怪的方盤的時候,我聽到板倉裡好像有耗子,也或者牆裡麵有耗子……總之,我是聽到了一點響動……過了一會竟有了喘氣的聲音,我想不會是黃鼠狼子?我有點害怕,就故意用手拍著板倉,拍了兩下,聽聽就什麼也沒有了……可是很快又有什麼東西在喘氣……噝噝的……像肺管裡麵起著泡沫。

這次我有點暴躁:

“去!什麼東西……”

有二伯的胸部和他紅色的脖子從板倉伸出來一段……當時,我疑心我也許是在看著木偶戲!但那頂窗透進來的太陽證明給我,被那金紅色液體的東西染著的正是有二伯尖長突出的鼻子……他的胸膛在白色的單衫下麵不能夠再壓製住,好像小波浪似的在雨點裡麵任意跳著。

他一點聲音也沒有作,隻是站著,站著……他完全和一隻受驚的公羊那般愚傻!

我和小朋友們,捉著甲蟲,捕著蜻蜓,我們做這種事情,永不會厭倦。野草,野花,野的蟲子,它們完全經營在我們的手裡,從早晨到黃昏。

假若是個晴好的夜,我就單獨留在草叢裡邊,那裡有閃光的甲蟲,有蟲子低微的吟鳴,有蒿草搖著的夜影。

有時我竟壓倒了蒿草,躺在上麵。我愛那天空,我愛那星子……聽人說過的海洋,我想也就和這天空差不多了。

晚飯的時候,我抱著一些裝滿了蟲子的盒子,從草叢回來,經過糧食房子的旁邊,使我驚奇的是有二伯還站在那裡,破了的窗洞口露著他發青的嘴角和灰白的眼圈。

“院子裡沒有人嗎?”好像是生病的人喑啞的喉嚨。

“有!我媽在台階上抽煙。”

“去吧!”

他完全沒有笑容,他蒼白,那頭發好像牆頭上跑著的野貓的毛皮。

飯桌上,有二伯的位置,那木凳上蹲著一匹小花狗。它戲耍著的時候,那卷尾巴和那銅鈴完全引人可愛。

母親投了一塊肉給它。歪脖的廚子從湯鍋裡取出一塊很大的骨頭來……花狗跳到地上去,追了那骨頭發了狂,那銅鈴暴躁起來……

小妹妹笑得用筷子打著碗邊,廚夫拉起圍裙來擦著眼睛,母親卻把湯碗倒翻在桌子上了。

“快拿……快拿抹布來,快……流下來啦……”她用手按著嘴,可是總有些飯粒噴出來。

廚夫收拾桌子的時候,就點起煤油燈來,我麵向著菜園坐在門檻上,從門道流出來的黃色的燈光當中,砌著我圓圓的頭部和肩膀,我時時舉動著手,揩著額頭的汗水,每揩了一下,那影子也學著我揩了一下。透過我單衫的晚風,像是青藍色的河水似的清涼……後街,糧米店的胡琴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幽遠的回音,東邊也在叫著,西邊也在叫著……日裡黃色的花變成白色的了;紅色的花,變成黑色的了。

火一樣紅的馬蛇菜的花也變成黑色的了。同時,那盤結著的牆根的野馬蛇菜的小花,就完全看不見了。

有二伯也許就踏著那些小花走去的,因為他太接近了牆根,我看著他……看著他……他走出了菜園的板門。

他一點也不知道,我從後麵跟了上去。因為我覺得奇怪,他偷這東西做什麼呢?也不好吃,也不好玩。

我追到了板門,他已經過了橋,奔向著東邊的高岡。高岡上的去路,寬宏而明亮。兩邊排著的門樓在月亮下麵,我把它們當成廟堂一般想象。

有二伯的背上那圓圓的小袋子我還看得見的時候,遠處,在他的前方,就起著狗叫了。

第三次我看見他偷東西,也許是第四次……但這也就是最後的一次。

他掮了大澡盆從菜園的邊上橫穿了過去,一些龍頭花被他撞掉下來。這次好像他一點也不害怕,那白洋鐵的澡盆哐郎哐郎的埋沒著他的頭部在呻叫。

並且好像大塊的白銀似的,那閃光照耀得我很害怕,我靠到牆根上去,我幾乎是發呆地站著。

我想:母親抓到了他,是不是會打他呢?同時我又起了一種佩服他的心情:“我將來也敢和他這樣偷東西嗎?”

但我又想:我是不偷這東西的,偷這東西乾什麼呢?這樣大,放到哪裡母親也會捉到的。

但有二伯卻頂著它像是故事裡銀色的大蛇似的走去了。

以後,我就沒有看到他再偷過。但我又看到了彆樣的事情,那更危險,而且又常常發生,比方我在蒿草中正捏住了蜻蜓的尾巴……鼓冬……板牆上有一塊大石頭似的拋了過來,蜻蜓無疑地是飛了。比方夜裡我就不敢再沿著那道板牆去捉蟋蟀,因為不知什麼時候有二伯會從牆頂落下來。

丟了澡盆之後,母親把三道門都下了鎖。

所以小朋友們之中,我的蟋蟀捉得最少。因此我就怨恨有二伯:

“你總是跳牆,跳牆……人家蟋蟀都不能捉了!”

“不跳牆……說得好,有誰給開門呢?”他的脖子挺得很直。

“楊廚子開吧……”

“楊……廚子……哼……你們是家裡人……支使得動他……你二伯……”

“你不會喊!叫他……叫他聽不著,你就不會打門……”我的兩隻手,向兩邊擺著。

“哼……打門……”他的眼睛用力往低處看去。

“打門再聽不著,你不會用腳踢……”

“踢……鎖上啦……踢他乾什麼!”

“那你就非跳牆不可,是不是?跳也不輕輕跳,跳得那樣嚇人?”

“怎麼輕輕的?”

“像我跳牆的時候,誰也聽不著,落下來的時候,是蹲著……兩隻膀子張開……”我平地就跳了一下給他看。

“小的時候是行啊……老了,不行啦!骨頭都硬啦!你二伯比你大六十歲,哪兒還比得了”?

他嘴角上流下來一點點的笑來。右手拿抓著煙荷包,左手摸著站在旁邊的大白狗的耳朵……狗的舌頭舐著他。

的舌頭舐著他。

可是我總也不相信,怎麼骨頭還會硬與不硬?骨頭不就是骨頭嗎?豬骨頭我也咬不動,羊骨頭我也咬不動,怎麼我的骨頭就和有二伯的骨頭不一樣?

所以,以後我拾到了骨頭,就常常彼此把它們磕一磕。遇到同伴比我大幾歲的,或是小一歲的,我都要和他們試試,怎樣試呢?撞一撞拳頭的骨節,倒是軟多少硬多少?但總也覺不出來。若用力些就撞得很痛,第一次來撞的是啞巴——管事的女兒。起先她不肯,我就告訴她:

“你比我小一歲,來試試,人小骨頭是軟的,看看你軟不軟?”

當時,她的骨節就紅了。我想:她的一定比我軟。可是,看看自己的也紅了。

有一次,有二伯從板牆上掉下來。他摔破了鼻子。

“哼!沒加小心……一隻腿下來……一隻腿掛在牆上……哼!鬨個大頭朝下……”

他好像在嘲笑著他自己,並不用衣襟或是什麼揩去那血,看起來,在流血的似乎不是他自己的鼻子,他挺著很直的背脊走向廂房去,血條一麵走著一麵更多的畫著他的前襟。已經染了血的手是垂著,而不去按住鼻子。

廚夫歪著脖子站在院心,他說:

“有二爺,你這血真新鮮……我看你多摔兩個也不要緊……”

“哼,小夥子,誰也從年輕過過!就不用挖苦……慢慢就有你的啦……”他的嘴還在血條裡麵笑著。

過一會,有二伯裸著胸脯和肩頭,站在廂房門口,鼻子孔塞著兩塊小東西,他喊著:

“老楊……楊安……有單褂子借給穿穿……明天這件乾啦!就把你的脫下來……我那件掉啦膀子。夾的送去做,還沒倒出工夫去拿……”他手裡抖著那件洗過的衣裳。

“你說什麼?”楊安幾乎是喊著:“你送去做的夾衣裳還沒倒出工夫去拿?有二爺真是忙人!衣服做都做好啦……拿一趟就沒有工夫去拿……有二爺真是二爺,將來要用個跟班的啦……”

我爬著梯子,上了廂房的房頂,聽著街上是有打架的,上去看一看。房頂上的風很大,我打著顫子下來了。有二伯還赤著臂膀站在簷下。那件濕的衣裳在繩子上拍拍的被風吹著。

點燈的時候,我進屋去加了件衣裳,很例外我看到有二伯單獨地坐在屋裡的飯桌前喝酒,並且更奇怪的是楊廚子給他盛著湯。

“我自各盛吧!你去歇歇吧……”有二伯和楊安爭奪著湯盆裡的勺子。

我走去看看,酒壺旁邊的小碟子裡還有兩片肉。

有二伯穿著楊安的小黑馬褂,腰帶幾乎是束到胸脯上去。他從來不穿這樣小的衣裳,我看他不像個有二伯,像誰呢?也說不出來?他嘴在嚼著東西,鼻子上的小塞還會動著。

本來隻有父親晚上回來的時候,才單獨地坐在洋燈下吃飯。在有二伯,就很新奇,所以我站著看了一會。

楊安象個彎腰的瘦甲蟲,他跑到客室的門口去……

“快看看……”他歪著脖子:“都說他不吃羊肉……不吃羊肉……肚子太小,怕是脹破了……三大碗羊湯喝完啦……完啦……哈哈哈……”他小聲地笑著;做著手勢,放下了門簾。

又一次,完全不是羊肉湯……而是牛肉湯……可是當有二伯拿起了勺子,楊安就說:

“羊肉湯……”

他就把勺子放下了,用筷子夾著盤子裡的炒茄子,楊安又告訴他:

“羊肝炒茄子。”

他把筷子去洗了洗,他自己到碗櫥去拿出了一碟醬鹹菜,他還沒有拿到桌子上,楊安又說:

“羊……”他說不下去了。

“羊什麼呢……”有二伯看著他:

“羊……羊……唔……是鹹菜呀……嗯!鹹菜裡邊說乾淨也不乾淨……”

“怎麼不乾淨?”

“用切羊肉的刀切的鹹菜。”

“我說楊安,你可不能這樣……”有二伯離著桌子很遠,就把碟子摔了上去,桌麵過於光滑,小碟在上麵呱呱地跑著,撞在另一個盤子上才停住。

“你楊安……可不用欺生……姓薑的家裡沒有你……你和我也是一樣,是個外棵秧!年輕人好好學……怪模怪樣的……將來還要有個後成……”

“呃呀呀!後成!就算絕後一輩子吧……不吃羊腸……麻花鋪子炸麵魚,假腥氣……不吃羊腸,可吃羊肉……彆裝扮著啦……”楊安的脖子因為生氣直了一點。

“兔羔子……你他媽……陽氣什麼?”有二伯站起來向前走去。

“有二爺,不要動那樣大的氣……氣大傷身不養家……我說,咱爺倆都是跑腿子……說個笑話……開個心……”廚子嗷嗷地笑著,“哪裡有羊腸呢……說著玩……你看你就不得了啦……”

好像站在公園裡的石人似的,有二伯站在地心。

“……彆的我不生氣……鬨笑話,也不怕鬨……可是我就忌諱這手……這不是好鬨笑話的……前年我不知道吃過一回……後來知道啦,病啦半個多月……後來這脖上生了一塊瘡算是好啦……吃一回羊肉倒不算什麼……就是心裡頭放不下,就好像背了自己的良心……背良心的事不做……做了那後悔是受不住的,有二不吃羊肉也就是為的這個……”喝了一口冷水之後他還是抽煙。

彆人一個一個地開始離開了桌子……

從此有二伯的鼻子常常塞著小塞,後來又說腰痛,後來又說腿痛。他走過院心不像從前那麼挺直,有時身子向一邊歪著,有時用手拉住自己的腰帶……大白狗跟著他前後的跳著的時候,他躲閃著它:

“去吧……去吧!”他把手梢縮在袖子裡麵,用袖口向後掃擺著。

但,他開始詛罵更小的東西,比方一塊磚頭打在他的腳上,他就坐下來,用手按在那磚頭,好像他疑心那磚頭會自己走到他腳上來的一樣。若當鳥雀們飛著時,有什麼臟汙的東西落在他的袖子或是什麼地方,他就一麵抖掉它,一麵對著那已經飛過去的小東西講著話:

“這東西……啊哈!會找地方,往袖子上掉……你也是個瞎眼睛,掉,就往那個穿綢穿緞的身上掉!往我這掉也是白……窮跑腿子……”

他擦淨了袖子,又向他頭頂上那塊天空看了一會,才重新走路。

板牆下的蟋蟀沒有了,有二伯也好像不再跳板牆了。早晨廚子挑水的時候,他就跟著水桶通過板門去,而後向著井沿走,就坐在井沿旁的空著的碾盤上。差不多每天我拿了鑰匙放小朋友們進來時,他總是在碾盤上招呼著:

“花子……等一等你二伯……”我看他像鴨子在走路似的。“你二伯真是不行了……眼看著……眼看著孩子們往這麵來,可是你二伯就追不上……”

他一進了板門,又坐在門邊的木樽上。他的一隻腳穿著襪子,另一隻的腳趾捆了一段麻繩,他把麻繩抖開,在小布片下麵,那腫脹的腳趾上還腐了一小塊。好像茄子似的腳趾,他又把它包紮起來。

“今年的運氣十分不好……小毛病緊著添……”他取下來咬在嘴上的麻繩。

以後當我放小朋友進來的時候,不是有二伯招呼著我,而是我招呼著他。因為關了門,他再走到門口,給他開門的人也還是我。

在碾盤上不但坐著,他後來就常常睡覺,他睡得就像完全沒有了感覺似的,有一個花鴨子伸著脖頸啄著他的腳心,可是他沒有醒,他還是把腳伸在原來的地方。碾盤在太陽下閃著光,他像是睡在圓鏡子上邊。

我們這些孩子們拋著石子和飛著沙土,我們從板門衝出來,跑到井沿上去,因為井沿上有更多的石子。我把我的衣袋裝滿了它們,我就蹲在碾盤後和他們作戰,石子在碾盤上“叭”,“叭”,好像還冒著一道煙。

有二伯閉著眼睛忽然抓了他的煙袋:

“王八蛋,乾什麼……還敢來……還敢上……”

他打著他的左邊和右邊,等我們都集攏來看他的時候,他才坐起來。

“……媽的……做了一個夢……那條道上的狗真多……連小狗崽也上來啦……讓我幾煙袋鍋子就全數敲打了回去……”他揉一揉手骨節,嘴角上流下笑來:“媽的……真是那麼個滋味……做夢狗咬啦呢……醒啦還有點疼……”明明是我們打來的石子,他說是小狗崽,我們都為這事吃驚而得意。跑開了,好像散開的雞群,吵叫著,展著翅膀。

他打著嗬欠:“嗬……嗬嗬……”在我們背後像小驢子似的叫著。

我們回頭看他,他和要吞食什麼一樣,向著太陽張著嘴。

那下著毛毛雨的早晨,有二伯就坐到碾盤上去了。楊安擔著水桶從板門來來往往地走了好幾回……楊安鎖著板門的時候,他就說:

“有二爺子這幾天可真變樣……那神氣,我看幾天就得進廟啦……”

我從板縫往西邊看看,看不清是有二伯,好像小草堆似的,在雨裡邊澆著。

“有二伯,吃飯了!”我試著喊了一聲。

回答我的,隻是我自己的回響:“嗚嗚”的在我的背後傳來。

“有二伯,吃飯啦!”這次把嘴唇對準了板縫。

可是回答我的又是“嗚嗚”。

下雨的天氣永遠和夜晚一樣,到處好像空瓶子似的,隨時被吹著隨時發著響。

“不用理他……”母親在開窗子:“他是找死……你爸爸這幾天就想收拾他呢……”

我知道這“收拾”是什麼意思:打孩子們叫“打”,打大人就叫“收拾”。

我看到一次,因為看紙牌的事情,有二伯被管事的“收拾”了一回。可是父親,我還沒有看見過,母親向楊廚子說:

“這幾年來,他爸爸不屑理他……總也沒在他身上動過手……可是他的驕毛越長越長……賤骨頭,非得收拾不可……若不然……他就不自在。”

母親越說“收拾”我就越有點害怕,在什麼地方“收拾”呢?在院心,管事的那回可不是在院心,是在廂房的炕上。那麼這回也要在廂房裡!是不是要拿著燒火的叉子?那回管事的可是拿著。我又想起來小啞巴,小啞巴讓他們踏了一腳,手指差一點沒有踏斷。到現在那小手指還不是彎著嗎?

有二伯一麵敲著門一麵說著:

“大白……大白……你是沒心肝的……你早晚!……”等大白狗從板牆跳出去,他又說:“去!……去!……”

“開門!沒有人嗎?”

我要跑去的時候,母親按住了我的頭頂:“不用你顯勤快!讓他站一會吧,不是吃他飯長的……”

那聲音越來越大了,真是好像用腳踢著。

“沒有人嗎?”每個字的聲音完全喊得一平。

“人倒是有,倒不是侍候你的……你這份老爺子不中用……”母親的說話,不知有二伯聽到沒有聽到?

但那板門暴亂起來:

“死絕了嗎?人都死絕啦……”

“你可不用假裝瘋魔!……有二,你罵誰呀……對不住你嗎?”母親在廚房裡叫著:“你的後半輩吃誰的飯來的……你想想,睡不著覺思量思量……有骨頭,彆吃人家的飯?討飯吃,還嫌酸……”

並沒有回答的聲音,板牆隆隆的響著,等我們看到他,他已經是站在牆這邊了。

“我……我說……四妹子……你二哥說的是楊安,家裡人……我是不說的……你二哥,沒能耐不是假的,可是吃這碗飯,你可也不用委曲……”我奇怪要打架的時候,他還笑著:“有四兄弟在……算帳咱們和四兄弟算……”

“四兄弟……四兄弟屑得跟你算……”母親向後推著我。

“不屑得跟你二哥算……哼!哪天咱們就算算看……哪天四兄弟不上學堂……咱們就算算看……”他哼哼的,好像水洗過的小瓦盆似的;沒有邊沿的草帽切著他的前額。

他走過的院心上,一個一個的留下了泥窩。

“這死鬼……也不死……腳爛啦,還一樣會跳牆……”母親像是故意讓他聽到。

“我說四妹子……你們說的是你二哥……哼哼……你們能說出口來?我死……人不好那樣,誰都是爹娘養的,吃飯長的……”他拉開了廂房的門扇,就和拉著一片石頭似的那樣用力,但他並不走進去,“你二哥,在你家住了三十多年……哪一點對不住你們;拍拍良心……一根草棍也沒給你們糟踏過……唉……四妹子……這年頭……沒處說去……沒處說去……人心看不見……”

我拿著滿手的柿子,在院心笑著跳著跑到廂房去。有二伯在烤著一個溫暖的火堆,他坐得那麼剛直,和門旁那隻空著的大壇子一樣。

“滾……鬼頭鬼腦的……乾什麼事?你們家裡頭儘是些耗子。”我站在門口還沒有進去,他就這樣的罵著我。

我想:可真是,不怪楊廚子說,有二伯真有點變了。他罵人也罵得那麼奇怪,儘是些我不懂的話,“耗子”,“耗子”與我有什麼關係!說它乾什麼?

我還是站在門邊,他又說:

“王八羔子……兔羔子……窮命……狗命……不是人……在人裡頭缺點什麼……”他說的是一套一套的,我一點也記不住。

我也學著他,把鞋脫下來,兩個鞋底相對起來,坐在下麵。

“這你孩子……人家什麼樣,你也什麼樣!看著葫蘆就畫瓢……那好的……新新的鞋子就坐……”他的眼睛就像壇子上沒有燒好的小坑似的向著我。

“那你怎麼坐呢!”我把手伸到火上去。

“你二伯坐……你看看你二伯這鞋……坐不坐都是一樣,不能要啦!穿啦已二年整。”他把鞋從身下抽出來,向著火看了許多工夫。他忽然又生起氣來……

“你們……這都是天堂的呀……你二伯像你那大……沒穿過鞋……哪來的鞋呢?放豬去,拿著個小鞭子就走……一天跟著太陽出去……又跟著太陽回來……帶著兩個飯團就算是晌飯……你看看你們……饅頭乾糧,滿院子滾!我若一掃院子就準能撿著幾個……你二伯小時候連饅頭邊都……都摸不著哇!如今……連大白狗都不去吃啦……”

他的這些話若不去打斷他,他就會永久說下去:從幼小說到長大,再說到鍋台上的瓦盆……再從瓦盆回到他幼年吃過的那個飯團上去。我知道他又是這一套,很使我起反感,我討厭他,我就把紅柿子放在火上去燒著,看一看燒熟是個什麼樣?

“去去……哪有你這樣的孩子呢?人家烘點火暖暖……你也必得弄滅它……去,上一邊去燒去……”他看著火堆喊著。

我穿上鞋就跑了,房門是開著,所以那罵的聲音很大:

“鬼頭鬼腦的,乾些什麼事?你們家裡……儘是些耗子……”

有二伯和後園裡的老茄子一樣,是灰白了,然而老茄子一天比一天靜默下去,好像完全任憑了命運。可是有二伯從東牆罵到西牆,從掃地的掃帚罵到水桶……而後他罵著他自己的草帽……

“……王八蛋……這是什麼東西……去你的吧……沒有人心!夏不遮涼冬不抗寒……”

後來他還是把草帽戴上,跟著楊廚子的水桶走到井沿上去,他並不坐到石碾上,跟著水桶又回來了。

“王八蛋……你還算個牲口……你黑心粒……”他看看牆根的豬說。

他一轉身又看到了一群鴨子:

“哪天都殺了你們……一天到晚呱呱的……他媽的若是個人,也是個閒人。都殺了你們……彆享福……吃得溜溜胖……溜溜肥……”

後園裡的葵花子,完全成熟了,那過重的頭柄幾乎折斷了它自己的身子。玉米有的隻帶了葉子站在那裡,有的還掛著稀少的玉米棒。黃瓜老在架上了,赫黃色的,麻裂了皮,有的束上了紅色的帶子,母親規定了它們:來年做為種子。葵花子也是一樣,在它們的頸間也有的是掛了紅布條。隻有已經發了灰白的老茄子還都自由的吊在枝棵上,因為它們的裡麵,完全是黑色的子粒,孩子們既然不吃它,廚子也總不采它。

隻有紅柿子,紅得更快,一個跟著一個,一堆跟著一堆。好像搗衣裳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了一樣。

有二伯在一個清涼的早晨,和那搗衣裳的聲音一道倒在院心了。

我們這些孩子們圍繞著他,鄰人們也圍繞著他,但當他爬起來的時候,鄰人們又都向他讓開了路。

他跑過,又倒下來了。父親好像什麼也沒做,隻在有二伯的頭上拍了一下。

照這樣做了好幾次,有二伯隻是和一條卷蟲似的滾著。

父親卻和一部機器似的那麼靈巧。他讀書看報時的眼鏡也還戴著,他叉著腿,有二伯來了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白綢衫的襟角很和諧的抖了一下。

“有二……你這小子混蛋……一天到晚,你罵什麼……有吃有喝,你還要掙命……你個祖宗的!”

有二伯什麼聲音也沒有。倒了的時候,他想法子爬起來,爬起來他就向前走著,走到父親的地方他又倒了下來。

等他再倒了下來的時候,鄰人們也不去圍繞著他。母親始終是站在台階上。楊安在柴堆旁邊,胸前立著竹帚……鄰家的老祖母在板門外被風吹著她頭上的藍色的花。還有管事的……還有小啞巴……還有我不認識的人,他們都靠到牆根上去。

到後來有二伯枕著他自己的血,不再起來了,腳趾上紮著的那塊麻繩脫落在旁邊,煙荷包上的小圓葫蘆,隻留了一些片沫在他的左近。雞叫著,但是跑得那麼遠……隻有鴨子來啄食那地上的血液。

我看到一個綠頭頂的鴨子和一個花脖子的。

冬天一來了的時候,那榆樹的葉子,連一棵也不能夠存在,因為是一棵孤樹,所有從四麵來的冬天一來了的時候,那榆樹的葉子,連一棵也不能夠存在,因為是一棵孤樹,所有從四麵來的風,都搖得到它。所以每夜聽著火爐蓋上茶壺噝噝的聲音的時候,我就從後窗看著那棵大樹,白的,穿起了鵝毛似的……連那頂小的枝子也胖了一些。太陽來了的時候,榆樹也會閃光,和閃光的房頂,閃光的地麵一樣。

起初,我們是玩著堆雪人,後來就厭倦了,改為拖狗爬犁了,大白狗的脖子上每天束著繩子,楊安給我們做起來的爬犁。起初,大白狗完全不走正路,它往狗窩裡麵跑,往廚房裡麵跑。我們打著它,終於使它習慣下來,但也常常兜著圈子,把我們全數扣在雪地上。它每這樣做了一次,我們就一天不許它吃東西,嘴上給他掛了籠頭。

但這它又受不慣,總是鬨著,叫著……用腿抓著雪地,所以我們把它束到馬樁子上。

不知為什麼?有二伯把它解了下來,他的手又顫顫得那麼厲害。

而後他把狗牽到廂房裡去,好像牽著一匹小馬一樣……

過了一會出來了,白狗的背上壓著不少東西:草帽頂,銅水壺,豆油燈碗,方枕頭,團蒲扇……小圓筐……好像一輛搬家的小車。

有二伯則挾著他的棉被。

“二伯!你要回家嗎?”

他總常說“走走”。我想“走”就是回家的意思。

“你二伯……嗯……”那被子流下來的棉花一塊一塊的沾汙了雪地,黑灰似的在雪地上滾著。

還沒走到板門,白狗就停下了,並且打著,他有些牽不住它了。

“你不走嗎?你……大白……”

我取來鑰匙給他開了門。

在井沿的地方,狗背上的東西,就全都弄翻了。在石碾上擺著小圓筐和銅水壺這一切。

“有二伯……你回家嗎?”若是不回家為什麼帶著這些東西呢!

“嗯……你二伯……”

白狗跑得很遠的了。

“這兒不是你二伯的家,你二伯彆處也沒有家。”

“來……”他招呼著大白狗:“不讓你背東西……就來吧……”

他好像要去抱那狗似的張開了兩臂。

“我要等到開春……就不行……”他拿起了銅水壺和彆的一切。

我想他是一定要走了。

我看著遠處白雪裡邊的大門。

但他轉回身去,又向著板門走了回來,他走動的時候,好像肩上擔著水桶的人一樣,東邊搖著,西邊搖著。

“二伯,你是忘下了什麼東西?”

但回答著我的隻有水壺蓋上的銅環……咯鈴鈴咯鈴鈴……

他是去牽大白狗吧?對這件事我很感到趣味,所以我拋棄了小朋友們,跟在有二伯的背後。

走到廂房門口,他就進去了,戴著籠頭的白狗,他像沒有看見它。

他是忘下了什麼東西?

但他什麼也不去拿,坐在炕沿上,那所有的全套的零碎完全照樣在背上和胸上壓著他。

他開始說話的時候,連自己也不能知道我是已經向著他的旁邊走去。“花子!你關上門……

來……”他按著從身上退下來的東西……“你來看看!”

我看到的是些什麼呢?

掀起席子來,他抓了一把:

“就是這個……”而後他把穀粒拋到地上:“這不明明是往外攆我嗎……腰疼……腿疼沒有人看見……這炕暖倒記住啦!說是沒有米吃,這穀子又潮濕……墊在這炕下煬幾天……十幾天啦……一寸多厚……燒點火還能熱上來……暖!……想是等到開春……這衣裳不抗風……”

他拿起掃帚來,掃著窗欞上的霜雪,又掃著牆壁:

“這是些什麼?吃糖可就不用花錢?”

隨後他燒起火來,柴草就著在灶口外邊,他的胡子上小白冰溜變成了水,而我的眼睛流著淚……那煙遮沒了他和我。

他說他七歲上被狼咬了一口,八歲上被驢子踢掉一個腳趾……我問他:

“老虎,真的,山上的你看見過嗎?”

他說:“那倒沒有。”

我又問他:“大象你看見過嗎?”

而他就不說到這上麵來。他說他放牛放了幾年,放豬放了幾年……

“你二伯三個月沒有娘……六個月沒有爹……在叔叔家裡住到整整七歲,就像你這麼大……”

“像我這麼大怎麼的呢?”他不說到狼和虎我就不願意聽。

“像你那麼大就給人家放豬去啦吧……”

“狼咬你就是像我那大咬的?咬完啦,你還敢再上山不敢啦……”

“不敢,哼……在自家裡是孩子……在彆人就當大人看……不敢……不敢……回家去……你二伯也是怕呀……為此哭過一些……好打也挨過一些……”

我再問他:“狼就咬過一回?”

他就不說狼,而說一些彆的:又是那年他給人家當過喂馬的……又是我爺爺怎麼把他領到家裡來的……又是什麼五月裡櫻桃開花啦……又是:“你二伯前些年也想給你娶個二大娘……”

我知道他又是從前那一套,我衝開了門站在院心去了。被煙所傷痛的眼睛什麼也不能看了,隻是流著淚……

但有二伯攤在火堆旁邊,幽幽地起著哭聲……

我走向上房去了,太陽曬著我,還有彆的白色的閃光,它們都來包圍了我;或是在前麵迎接著,或是從後麵迫趕著我站在台階上。向四麵看看,那麼多純白而閃光的房頂!那麼多閃光的樹枝!它們好像白石雕成的珊瑚樹似的站在一些房子中間。

有二伯的哭聲高了的時候,我就對著這眼前的一切更愛:它們多麼接近,比方雪地是踏在我的腳下,那些房頂和樹枝就是我的鄰家,太陽雖然遠一點,然而也來照在我的頭上。

春天,我進了附近的小學校。

有二伯從此也就不見了。

(作於1936年9月,東京,發表於同年10月15日《作家》第2卷第1、2號,署名蕭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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