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與藍天碧水永處

2019-01-18 作者: 蕭紅
第16章 與藍天碧水永處

可紀念的楓葉

紅紅的楓葉,

是誰送給我的!

都叫我不留意丟掉了。

若知這般彆離滋味,

恨不早早地把它寫上幾句

彆離的詩。

(寫作時間不詳,最早編入《蕭紅自集詩稿》,刊載於《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2年第3輯)

偶然想起

去年的五月,

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時節,

今年的五月,

我生活的痛苦,

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

(作於1931年1月,最早編入《蕭紅自集詩稿》,發表於《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2年第3輯)

栽花

你美麗的栽花的姑娘,

弄得兩手汙泥不嫌臟嗎?

任憑你怎樣地栽,

也怕栽不出一株相思的樹來。

(寫作時間不詳,最早編入《蕭紅自集詩稿》,發表於《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2年第3輯)

春曲(6首)

那邊清溪唱著,

這邊樹葉綠了,

姑娘啊!

春天到了。

我愛詩人又怕害了詩人,

因為詩人的心

是那麼美麗,

水一般地,

花一般地,

我隻是舍不得摧殘它,

但又怕彆人摧殘,

那麼我何妨愛他。

你美好的處子詩人,

來坐在我的身邊,

你的腰任意我怎樣擁抱,

你的唇任意我怎樣吻,

你不敢來在我的身邊嗎?

你怕傷害了你處子之美嗎?

詩人啊!

遲早你是逃避不了女人!隻有愛的踟躕美麗,

三郎(即蕭軍),我並不是殘忍,

隻喜歡看你立起來又坐下,

坐下又立起,

這其間,

正有說不出的風月。

誰說不怕初戀的軟力!

就是男性怎粗暴,

這一刻兒,

也會嬌羞羞地,

為什麼我要愛人!

隻怕為這一點嬌羞吧!

但久戀他就不嬌羞了。

當他愛我的時候,

我沒有一點力量,

連眼睛都張不開,

我問他這是為了什麼?

他說:愛慣就好了。

啊,可珍貴的初戀之心。

(作於1932年,後編入蕭軍蕭紅作品合集《跋涉》,署名悄吟,

又編入《蕭紅自集詩稿》內,發表於《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2年第3輯)

八月天

八月天來了,

牽牛花都爬欄杆了,

遮住了我的情人啊,

你為什麼不出來跟我會見呢?

我知道你是個有用的青年,

你整天工作著,計劃著,

現在日西斜了,

你為什麼不走出來給我會見呢?

聽說你的父親是死在工廠裡,

我的父親也是死在工廠裡,

我們兩個不都是一樣孤獨麼?

為什麼不出來會見?

為什麼不出來呢?

你以為我是魔鬼麼?

你以為我是小姐麼?

我不是誰家的小姐,

我穿著和你同樣襤褸的衣裳。

我也和你一樣忙碌,

我也和你一樣計劃著,

那麼你為什麼不出來呢?

怕愛情燒毀你的計劃麼?

我期待你依遍門欄,

依遍晚風,

你趕快出來吧,我的情人。

你的計劃就是我的計劃,

我們共同相思著這個計劃吧。

我走進屋來,為什麼眼淚流呢?

落滿了襟袖。

八月天過了,

為什麼牽牛花永不落呢?

(原載於1933年8月13日《大同報》副刊《夜哨》,署名悄吟)

幻覺

昨夜夢裡:

聽說你對那個名字叫marlie的女子,

也正有意。

是在一個嫵媚的郊野裡,

你一個人坐在草地上寫詩。

猛一抬頭,你看到了叢林那邊,

女人的影子。

我不相信你是有意看她,

因為你的心,不是已經給了我嗎?

疏薄的林叢。

透過來疏薄的歌聲;

——彎彎的眉兒似柳葉;

紅紅的口唇似櫻桃……

春哥兒呀!

你怕不喜歡在我的懷中睡著?

這時你站起來了!仔細聽聽。

把你的詩冊丟在地上。

我的名字常常是寫在你的詩冊裡。

我在你詩冊裡翻轉;

詩冊在草地上翻轉;

但你的心!

卻在那個女子的柳眉櫻唇間翻轉。

你站起來又坐定,那邊的歌聲又來了……!

——我的春哥兒呀!

我這裡有一個酥胸,還有哪……

……青春……

你再也耐不住這歌聲了!

三步兩步穿過林叢——

你穿過林叢,那個女子已不見影了……!

你又轉身回來,拾起你的詩冊

你發出漠然的歎息!

聽說這位marlie姑娘生得很美

又能歌舞——

能歌舞的女子誰能說不愛呢?

你心的深處那樣被她打動!

我在林叢深處,

聽你也唱著這樣的歌曲:

我的女郎!來,來在我身邊坐地;

我有更美麗,更好聽的曲子唱給你……

樹條搖搖;

我心跳跳;

樹條是因風而搖的,

我的心兒你卻為著什麼而狂跳

我怕她坐在你身邊嗎?不,

我怕你唱給她什麼歌曲麼?也不。

隻怕你曾經講給我聽的詞句,

再講給她聽,

她是聽不懂的。

你的歌聲還不休止!

我的眼淚流到嘴了!

又聽你慢慢地說一聲:

將來一定與她有相識的機會。

我是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的,

我的人兒怎不變作石頭般的。

我不哭了!我替我的愛人幸福!

(天啦!你的愛人兒幸福過?言之酸心!)

因為你一定是絕頂聰明,誰都愛你;

那麼請把你詩冊我的名字塗抹

倒不是我心嫉妒——

隻怕那個女子曉得了要難過的

我感謝你,

要能把你的詩冊燒掉更好,

因為那上麵寫過你愛我的語句

教我們那一點愛,

與時間空間共存吧!!!

同時我更希望你更買個新詩冊子,

我替你把marlie的名字裝進去,

證明你的心是給她的。

但你莫要忘記:

你可再彆教她的心,在你詩冊裡翻轉哪!

那樣會傷了她的心的!

因為她還是一個少女!

我正希望這個,

把你的孤寂埋在她的青春裡。

我的青春!今後情願老死!

(作於1932年7月30日,原載於1934年5月27日《國際協報》副刊“國際公園”,署名悄吟)

苦杯(11首)

帶著顏色的情詩,

一隻一隻是寫給她的,

像三年前他寫給我的一樣。

也許人人都是一樣!

也許情詩再過三年他又寫給

另外一個姑娘!

昨夜他又寫了一隻詩,

我也寫了一隻詩,

他是寫給他新的情人的,

我是寫給我悲哀的心的。

愛情的賬目,

要到失戀的時候才算的,

算也總是不夠本的。

已經不愛我了吧!

尚與我日日爭吵,

我的心潮破碎了,

他分明知道,

他分明知道,

他又在我浸著毒一般痛苦的心上時時踢打。

往日的愛人,

為我遮避暴風雨,

而今他變成暴風雨了!

讓我怎來抵抗?

敵人的攻擊,

愛人的傷悼。

他又去公園了,

我說:“我也去吧!”

“你去做什麼?”他自己走了。

他給他新的情人的詩說:

“有誰不愛個鳥兒似的姑娘!”

“有誰忍拒絕少女紅唇的苦!”

我不是少女,我沒有紅唇了。

我穿的是廚房帶來油汙的衣裳。

為生活而流浪,

我更沒有少女美的心腸。

他獨自走了,

他獨自去享受黃昏時公園裡

美麗的時光。

我在家裡等待著,

等待明朝再去煮米熬湯。

我幼時有一個暴虐的父親,

他和我的父親一樣了!

父親是我的敵人,

而他不是,

我又怎樣來對待他呢?

他說他是我同一戰線上的夥伴。

我沒有家,

我連家鄉都沒有,

更失去朋友,

隻有一個他,

而今他卻對我取著這般態度。

淚到眼邊流回去,

流著回去浸食我的心吧!

哭又有什麼用!

他的心中既不放著我,

哭也是無足輕重。

近來時時想要哭了,

但沒有一個適當的地方:

坐在床上哭,怕是他看到;

跑到廚房裡去哭,

怕是鄰居看到,

在街頭哭,

那些陌生的人更會嘩笑。

人間對我都是無情了。

十一

說什麼愛情!

說什麼受難者共同走儘

患難的路程!

都成了昨夜的夢,

昨夜的明燈。

(作於1936年,編入《蕭紅自集詩稿》,發表於《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2年第3輯)

沙粒(36首)

七月裡長起來的野菜,

八月裡開花了。

我傷感它們的命運,

我讚歎它們的勇敢。

我愛鐘樓上的銅鈴,

我也愛屋簷上的麻雀,

因為從孩童時代它們就是我的小歌手啊!

我的窗前結著兩個蛛網。

蜘蛛晚餐的時候,

也正是我晚餐的時候。

世界那麼廣大,

而我卻把自己天地布置得這樣狹小!

冬夜原來就是冷清的,

更不必加上鄰家的箏聲了。

夜晚歸來的時候,

踏著落葉而思想著遠方。

頭發結滿水珠了!

原來是個小雨之夜。

從前是和孤獨來鬥爭,

而現在是體驗這孤獨。

一樣的孤獨,

兩樣的滋味。

本也想靜靜地工作,

本也想靜靜地生活,

但被寂寞燃燒得發狂的時候,

煙,吃吧!

酒,喝吧!

誰人沒有心胸過於狹小的時候。

綠色的海洋,

藍色的海洋,

我羨慕你的偉大,

我又怕你的驚險。

朋友和敵人,

我都一樣地崇敬,

因為在我的靈魂上,

他們都畫過條紋。

十一

今後將不再流淚了,

不是我心中沒有悲哀,

而是這狂妄的人間迷惘了我了。

十二

和珍寶一樣得來的友情,

一旦失掉,

那刺痛就更甚於失掉了珍寶。

十三

我的胸中積滿了沙石,

因此我所想望著的隻是曠野,高天和飛鳥。

十四

煩惱相同原野上的青草,

生遍我的全身了。

十五

走吧!還是走,

若生了流水一般的命運,

為何又希求著安息!

十六

蒙古的草原上,

夜和羊群一同做著夢,

那麼我將是個牧羊的赤子了。

十七

眼淚對於我,

從前是可恥的,

而現在是寶貴的。

十八

東京落雪了,

好像看到了千裡外的故鄉。

十九

月圓的時候,可以看到;

月彎的時候,也可以看到;

但人的靈魂的偏缺,

卻永也看不到。

二十

生命為什麼不掛著鈴子?

不然丟了你

怎能感到有所亡失。

二十一

還沒有走上沙漠,

就忍受著沙漠之渴,

那麼,

既走上了沙漠,

又將怎樣?

二十二

理想的白馬騎不得,

夢中的愛人愛不得。

二十三

海洋之大,天地之廣,

卻恨各自的胸中狹小,

我將去了?

二十四

當野草在人的心上長起來時,不必去鏟鋤,

也絕鏟鋤不了。

二十五

可厭的人群,固然接近不得,

但可愛的人們也正在可厭的

人群之中。

若永遠躲避著臟汙,

則又永久得不到純潔。

二十六

想望得久了的東西,

反而不願意得到,

怕的是得到那一刻的顫栗,

又怕得到後的空虛。

二十七

可憐的冬朝,

無酒亦無詩。

二十八

什麼最痛苦,

說不出的痛苦最痛苦。

二十九

失掉了愛的心板,

相同失掉了星子的天空。

三十

飛向異鄉去的燕子的心情

我不知道。

但自己的心情,

自己卻知道。

三十一

此刻若問我什麼最可怕,

我說,泛濫了的情感最可怕。

三十二

偶然一開窗子,

看到了簷頭的圓月。

三十三

人在孤獨的時候,

反而不願意看到孤獨的東西。

三十四

我本一無所戀,

但又覺得到處皆有所戀,

這煩亂的情緒呀!

我咒詛著你

好像咒詛惡魔那麼咒詛。

三十五

從異鄉又奔向異鄉,

這願望多麼渺茫!

而況送我的是海上的波浪,

迎接著我的是異鄉的風霜。

隻要那是真誠的,

哪怕就帶著點罪惡,

我也接受了。

(作於1937年1月,原詩發表於1937年6月15日《文叢》第1卷第1號,共34節。後作者編入《蕭紅自集詩稿》時為36節,即增加第14、15、17三節,刪去第26節,排列次序也有改動。現按《詩稿》排出,原詩被刪的一節為:“當悲哀,/反而忘記了悲哀,/那才是最悲哀的時候。”)

拜墓詩

跟著彆人的腳跡,

我走進了墓地,

又跟著彆人的腳跡,

來到了你的墓邊。

那天是個半陰的天氣,

你死後我第一次來拜訪你。

我就在你的墓邊豎了一株小小的花草,

但,並不是用以招吊你的亡魂,

隻說一聲:久違。

我們踏著墓畔的小草,

聽著附近的石匠鑽刻著墓石,

或是碑文的聲音。

那一刻,胸中的肺葉跳躍起來,

我哭著你,

不是哭你,

而是哭著正義。

你的死,總覺得是帶走了正義。

雖然正義並不能被人帶走。

我們走出了墓門,

那送著我們的仍是鐵鑽擊打著石頭的聲音,

我不敢去問那石匠,

將來他為著你將刻成怎樣的碑文?

(發表於1937年4月23日《大公報》副刊《文藝》,後編入《蕭紅自集詩稿》,加副題:“為魯迅先生作”)

一粒土泥

彆人對你不能知曉,

因為你是一棵亡在陣前的小草。

這消息傳來的時候,

我們並不哭得嚎啕,

隻是猜著你受難的日子,

在何時才得到一個這樣的終了!

你的屍骨已經乾敗了!

我們的心上,

你還活活地走著跳著,

你的屍骨也許不存在了!

我們的心上,

你還活活地說著笑著。

蒼天為什麼這樣地迢迢!

受難的兄弟:

你怎樣終止了你最後的呼吸?

你沒喝到朋友們端給你的一杯清水,

你沒聽到朋友們呼叫一聲你的名字,

處理著你的,完全是出於我們的敵人。

朋友們慌忙地相繼而出去,

隻把你一個人獻給了我們的敵手,

也許臨行的時候,

沒留給你一言半語;

也許臨行的時候,

把你來忘記;

而今你的屍骨睡在山坡或是窪地?

要想吊你,也無從吊起。

將來全世界的土地開滿了花的時候,

那時候,

我們全要記起,

亡友劍嘯,

就是這開花的一粒土泥。

(本詩附於金劍嘯詩集《興安嶺風雪》“紀念金劍嘯專號”,1937年8月出版。後收入《蕭紅自集詩稿》)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