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

2019-01-22 作者: 蕭紅
第3章 (二)

她們的燒柴,就燒山上的野草,買起來一吊錢25把,一個月燒兩角錢的柴。可是兩角錢也不能燒,都是林姑娘到山上去自己采。母親把它在門前曬乾,打好了把子藏在屋裡。她們住的是一個沒有窗子,下雨天就滴水的6尺寬1丈長的黑屋子。三塊錢一年的房租,沿著壁根有一串串的老鼠的洞,地土是黑粘的,房頂露著藍天不知多少處。從親戚那裡借來一個大碗櫥,這隻碗櫥老得不堪再老了。橫格子,豎架子,通通掉落了,但是過去這碗櫥一看就是個很結實的。現在隻在櫃的底層擺著一個盛水盆子。林姑娘的母親連水缸也沒有買,水盆上也沒有蓋兒,任意著蟲子或是蜘蛛在上邊亂爬。想用水時,必得先用指甲把浮在水上淹死的小蟲挑出去。

當鄰居說布匹貴得怎樣厲害,買不得了,林姑娘的母親也說,她就因為鹽巴貴,也沒有買鹽巴。

但這都是10天以前的事了。現在林姑娘晚飯和中飯,都吃的是白米飯,肉絲炒雜菜,雞絲菀豆湯。雖然還有幾樣不認識的,但那滋味是特彆香。已經有好幾天了那跛腳的母親也沒有在灶口燒一根柴火了,自己什麼也沒浪費過,完全是現成的。這是多麼幸福的生活。林姑娘和母親不但沒有吃過這樣的飯,就連見也不常見過。不但林姑娘和母親這樣,就連鄰居們也沒看見過這樣經常吃著的繁榮的飯,所以都非常驚奇。

劉二妹一早起來,毛著頭就跑過來問長同短。劉二妹的母親拿起飯勺子就在林姑娘剛剛端過來的稀飯上攪了兩下,好像要查看一下林姑娘吃的稀飯,是不是那米裡還夾著沙子似的。午飯王丫頭的祖母也過來了,林姑娘的母親很客氣地讓著他們,請她吃點,反正娘兒兩個也吃不了的。說著她就把菜碗倒出來一個,就用碗插進飯盆裝了一碗飯來,就住王太婆的懷裡推。王太婆起初還不肯吃,過了半天才把碗接了過來。她點著頭,她又搖著頭。她老得連眼眉都白了。她說:“要得麼!”

王丫頭也在林姑娘這邊吃過飯。有的時候,飯剩下來,林姑娘就端著飯送給王丫頭去。中飯吃不完,晚飯又來了;晚飯剩了一大碗在那裡,早飯又來了。這些飯,過夜就酸了。雖然酸了,開初幾天,母親還是可惜,也就把酸飯吃下去了。林姑娘和她母親都是不常見到米粒的,大半的日子,都是吃麥粑。

林姑娘到河邊也不是從前那樣悠閒的樣子了,她慌慌張張地,腳步走得比從前快,水桶時時有水翻撤出來。王丫頭在半路上喊她,她簡直不願意搭理她了。王丫頭在門口買了兩個小鴨,她喊著讓林姑娘來看,林姑娘也沒有來。林姑娘並不是幫了下江人就傲慢了,誰也下理了。其實她覺得她自己實在是忙得很。本來那下江人並沒有許多事情好做,隻是掃一掃地,偶而讓她到東陽鎮上去買一點如火柴、燈油之類。再就是每天到那小鎮上去取三次飯。因為是在飯館裡邊包的夥食。再就是把要洗的衣裳拿給她奶媽洗了再送回來,再就是把剩下的飯端到家裡去。

但是過了兩個鐘點,她就自動地來問問:“有事沒有?沒有事我回去了。”

這生活雖然是幸福的,剛一開初還覺得不十分固定,好像不這麼生活,仍回到原來的生活也是一樣的。母親一天到晚連一根柴也不燒,還覺得沒有依靠,總覺得有些寂寞。到晚上她總是攏起火來,燒一點開水,一方麵也讓林姑娘洗一洗腳,一方麵也留下一點開水來喝,有的時候,她竟多餘的把端回來的飯菜又都重熱一遍。夏天為什麼必得吃滾熱的飯呢?就是因為生活忽然想也想不到的就單純起來,使她反而起了一種沒有依靠的感覺。

這生活一直過了半個月,林姑娘的母親才算熟悉下來。

可是在林姑娘,這時候,已經開始有點驕做了。她在一群小同伴之中,隻有她一個月可以拿到四塊錢。連母親也是吃她的飯。而那一群孩子,飛三、小李、二牛、劉二妹,……還不仍舊去到山上打柴去。就連那王丫頭,已經15歲了,也不過隻給下江人洗一洗衣裳,一個月還不到一塊錢,還沒有飯吃。

因此林姑娘受了大家的忌妒了。

她發了瘧疾不能下河去擔水,想找王丫頭替她擔一擔。王丫頭卻堅決地站在房簷下,鼓著嘴無論如何她不肯。

王丫頭白眼眉的祖母,從房簷頭取下曬衣服的杆子來嚇著要打她。可是到底她不擔,她扯起衣襟來,抬起她的大腳就跑了。那白頭發的老大婆急得不得了,回到屋裡跟她的兒媳婦說:

“隴格多的飯,你沒有吃到!二天林婆婆送過飯來,你不張嘴吃嗎?”

王丫頭順著包穀林跑下去了,一邊跑著還一邊回頭張著嘴大笑。

林姑娘睡在帳子裡邊,正是冷得發抖,牙齒碰著牙齒,她喊她的奶媽。奶媽沒有聽到,隻看著那連跑帶笑的王丫頭。她感到點羞,於是也就按著那拐腳的膝蓋,走回屋來了。

林姑娘這一病,病了五六天。她自己躺在床上十分上火。

她的媽媽東家去找藥,西家去問藥方。她的熱度一來時,她就在床上翻滾著,她幾乎是發昏了。但奶媽一從外邊回來,她第一聲告訴她奶媽的就是。

“奶媽,你到先生家裡去看看……是不是喊我?”

奶媽坐在她旁邊,拿起她的手來:

“林姑娘,隴格熱喲,你喝口水,把這藥吃到,吃到就好啦。”

林姑娘把藥碗推開了。母親又端到她嘴上,她就把藥推撒了。

“奶媽,你去看看先生,先生喊我不喊我。”

林姑娘比母親更像個大人了。

而母親隻有這一次對於瘧疾非常忌恨。從前她總是說,打擺子,哪個娃兒不打擺子呢?這不算好大事。所以林姑娘一發熱冷,母親就說,打擺子是這樣的。說完了她再不說彆的了。並不說這孩子多麼可憐哪,或是體貼地在她旁邊多坐一會。冷和熱都是當然的。林姑娘有時一邊喊著奶媽一邊哭。母親聽了也並不十分感動。她覺得奶媽有什麼辦法呢?但是這一次病,與以前許多次,或是幾十次都不同了。母親忌恨這瘧疾比忌恨彆的一切的病都甚。她有一個觀念,她覺得非把這頑強東西給掃除不可,怎樣能呢,一點點年紀就發這個病,可得發到什麼時候為止呢?發了這病人是多麼受罪嗬!這樣折磨使娃兒多麼可憐。

小唇兒燒得發黑,兩個眼睛燒得通紅,小手滾燙滾燙的。

母親試想用她的兩臂救助這可憐的娃兒,她東邊去找藥,西邊去找偏方。她流著汗。她的腿開初感到沉重,到後來就痛起來了,並且在膝蓋那早年跌轉了筋的地方,又開始發炎。這腿30年就總是這樣。一累了就發炎的,一發炎就用紅花之類混著白酒塗在腿上。可是這次,她不去塗它。

她把女兒的價值抬高了,高到高過了一切,隻不過下意識地把自己的腿不當做怎樣值錢了。無形中母親把林姑娘看成是最優秀的孩子了,是最不可損害的了。所以當她到彆人家去討藥時,人家若一問她誰吃呢?她就站在人家門口,她開始詳細地解說。是她的娃兒害了病,打擺子,打得多可憐,嘴都燒黑了呢,眼睛都燒紅了呢!

她一點也不提是因為她女兒給下江人幫了工,怕是生病的人家辭退了她。但在她的夢中,她夢到過兩次,都是那下江人辭了她的女兒了。

母親早晨一醒來,更著急了。於是又出去找藥,又要隨時到那下江人的門口去看。

那糊著白紗的窗子,從外邊往裡看,是什麼也看不見。她想要敲一敲門,不知為什麼又不敢動手;想要喊一聲,又怕驚動了人家。於是她把眼睛觸到那紗窗上,她企圖從那細密的紗縫中間看到裡邊的人是睡了還是醒著。若是醒著,她就敲門進去;若睡著,好轉身回來。

她把兩隻手按著窗紗,眼睛黑洞洞地塞在手掌中間。她還沒能看到裡邊,可是裡邊先看到她了。裡邊立刻喊著:

“於什麼的,去……”

這突然的襲來,把她嚇得一閃就閃開了。

主人一看還是她,問她:“林姑娘好了沒有……”

聽到這裡她知道這算完了,一定要辭她的女兒了。她沒有細聽下去,她就趕忙說:

“是……是隴格的,……好了點啦,先生們要喊她,下半天就來啦……”

過了一會她才明白了,先生說的是若沒有好,想要向××學校的醫藥處去弄兩粒金雞納霜來。

於是她開顏的笑笑:

“還不好,人燒得滾燙,那個金雞納霜,前次去找了兩顆,吃到就斷到啦。先生去找,謝謝先生。”

她臨去時,還說,人還不好,人還不好的……

等走在小薄荷田裡,她才後悔方才不該把病得那樣厲害也說出來。可是不說又怕先生不給我們找那個金雞納霜來。她煩惱了一陣。又一想,說了也就算了。

她一抬頭,看見了王丫頭飛著大腳從屋裡跑出來,那粗壯的手臂腿子,她看了十分羨慕。林姑娘若也像王丫頭似的,就這麼說吧,王丫頭就是自己的女兒吧……那麼一個月四塊,說不定五塊洋錢好賺到手哩。

王丫頭在她感覺上起了一種親切的情緒,真像看到了自己的女兒似的,她想喊她一聲。

但前天求她擔水她不擔,那帶著侮辱的狂笑,她立刻記起了。

於是她沒有喊她。就在薄荷田中,她拐拉拐拉地向他自己的房子走去了。

林姑娘病了10天就好了,這次發瘧疾給她的焦急超過所有她生病的苦楚。但一好了,那特有的,新鮮的感覺也是每次生病所領料不到的,她看到什麼都是新鮮的。竹林裡的竹子,山上的野草,還有包穀林裡那剛剛冒纓的包穀。那纓穗有的淡黃色,有的微紅,一大撮粗亮的絲線似的,一個個獨立地卷卷著。林姑娘用手指尖去摸一摸它,用嘴向著它吹一口氣。她看見了她的小朋友,她就甜蜜蜜的微笑。好像她心裡頭有不知多少的快樂,這快樂是秘密的,並不說出來,隻有在嘴角的微笑裡可以體會得到。她覺得走起路來,連自己的腿也有無限的輕捷。她的女主人給她買了一個大草帽,還說過兩天買一件麻布衣料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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