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19-02-18 作者: 賈平凹
第1章

一千九百八十年間,西京城裡出了樁異事,兩個關係是死死的朋友,一日活得潑煩,去了唐貴妃楊玉環的墓地憑吊,見許多遊人都抓了一包墳丘的土攜在懷裡,甚感疑惑,詢問了,才知貴妃是絕代佳人,這土拿回去撒入花盆,花就十分鮮豔。這二人遂也刨了許多,用衣包回,裝在一隻收藏了多年的黑陶盆裡,隻待有了好的花籽來種。沒想,數天之後,盆裡兀自生出綠芽,月內長大,竟蓬蓬勃勃了一叢。但這草木特彆,無人能識得品類。抱了去城中孕璜寺的老花工請教,花工也是不識。恰有智祥大師經過,又請教大師,大師還是搖頭。

其中一人卻說:“常聞大師能卜卦預測,不妨占這花將來能開幾枝?”大師命另一人取一個字來,那人適持花工的剪刀在手,隨口說出個“耳”字。大師說:“花是奇花,當開四枝,但其景不久,必為爾所殘也。”後花開果然如數,但形狀類似牡丹,又類似玫瑰。且一枝蕊為紅色,一枝蕊為黃色,一枝蕊為白色,一枝蕊為紫色,極儘嬌美。一時消息傳開,每日欣賞者不絕,莫不歎為觀止。兩個朋友自然得意,尤其一個更是珍惜,供養案頭,親自澆水施肥,殷勤務弄。不料某日醉酒,夜半醒來忽覺得該去澆灌,竟誤把廚房爐子上的熱水壺提去,結果花被澆死。此人悔恨不已,索性也摔了陶盆,生病睡倒一月不起。

此事雖異,畢竟為一盆花而已,知道之人還並不廣大,過後也便罷了。沒想到了夏天,西京城卻又發生了一樁更大的人人都經曆的異事。是這古曆六月初七的晌午,先是太陽還紅堂堂地照著,太陽的好處是太陽照著而人卻忘記了還有太陽在照著,所以這個城裡的人誰也沒有往天上去看。街麵的形勢依舊是往日形勢。有級彆坐臥車的坐著臥車。沒級彆的,但有的是錢,便不願擠那公共車了,抖著票子去搭出租車。偏偏有了什麼重要的人物親臨到這裡,數輛的警車護衛開道,尖銳的警笛就長聲兒價地吼,所有的臥車、出租車、公共車隻得靠邊慢行,擾亂了自行車長河的節奏。隻有徒步的人隻管徒步,你踩著我的影子,我踩著他的影子,影子是不痛不癢的。突然,影子的顏色由深而淺,愈淺愈短,一瞬間全然消失。人沒有了陰影拖著,似乎人不是了人,用手在屁股後摸摸,摸得一臉的疑惑。

有人就偶爾往天上一瞅,立即歡呼:“天上有四個太陽了!”人們全舉了頭往天上看,天上果然出現了四個太陽。四個太陽大小一般,分不清了新舊雌雄,是聚在一起的,組成個丁字形。過去的經驗裡,天上是有過月虧和日蝕的,但同時有四個太陽卻沒有遇過,以為是眼睛看錯了;再往天上看,那太陽就不再發紅,是白的,白得像電焊光一樣的白。白得還像什麼?什麼就也看不見了。完全的黑暗人是看不見了什麼的,完全的光明人竟也是看不見了什麼嗎?大小的車輛再不敢發動了,隻鳴喇叭,人卻胡撲亂踏,恍惚裡甚或就感覺身已不在街上了,是在看電影吧?放映機突然發生故障,銀幕上的圖像消失了,而音響還在進行著。一個人這麼感覺了,所有的人差不多也都這麼感覺了,於是寂靜下來,竟靜得死氣沉沉,唯有城牆頭上有人吹動的塤音還最後要再吹一聲,但沒有吹起,是力氣用完,像風撞在牆角,拐了一下,消失了。人們似乎看不起吹塤的人,笑了一下,猛地驚醒身處的現實,同時被寂靜所恐懼,哇哇驚叫,各處便瘋倒了許多。

這樣的怪異持續了近半個小時,天上的太陽又恢複成了一個。待人們的眼睛逐漸看見地上有了自己的影子,皆麵麵相覷,隨之倒為人的狼狽有了羞愧,就慌不擇路地四散。一時又是人亂如蟻,卻不見了指揮交通的警察。安全島上,悠然獨坐的竟是一個老頭。老頭囚首垢麵,卻有一雙極長的眉眼,冷冷地看著人的忙忙。這眼神使大家有些受不得,終就憤怒了,遂喊警察呢?警察在哪兒?姓蘇的警察就一邊跑一邊戴頭上的硬殼帽子,罵著老叫花子:“pi!”“pi!”是西京城裡罵“滾”的最粗俗的土話。老頭聽了,拿手指在安全島上寫,寫出來卻是一個極文雅的上古詞:避。就慢慢地笑了。隨著笑起來的是一大片,因為老頭走下安全島的時候,暴露了身上的衣服原是孕璜寺香客敬奉的錦旗所製。前心印著“有求”兩字,那雙腿岔開,褲襠處是粗糙的大針腳一直到了後腰,屁股蛋上左邊就是個“必”,右邊就是個“應”。老頭並不知恥,卻出口成章,說出了一段謠兒來。

這謠兒後來流傳全城,其辭是:

一類人是公仆,高高在上享清福。二類人做“官倒”,投機倒把有人保。三類人搞承包,吃喝嫖賭全報銷。四類人來租賃,坐在家裡拿利潤。五類人大蓋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六類人手術刀,腰裡揣滿紅紙包。七類人當演員,扭扭屁股就賺錢。八類人搞宣傳,隔三岔五解個饞。九類人為教員,山珍海味認不全。十類人主人翁,老老實實學**。

此謠兒流傳開來後,有人分析老頭並不是個乞丐,或者說他起碼是個教師,因為隻有教師才能編出這樣的謠辭,且謠辭中對前幾類人都橫加指責,唯獨為教師一類人喊苦叫屈。但到底老頭是什麼人,無人再作追究。這一年裡,恰是西京城裡新任了一位市長,這市長原籍上海,夫人卻是西京土著。十數春秋,西京的每任市長都有心在這座古城建功立業,但卻差不多全是幾經折騰,起色甚微,便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去了。新的市長雖不悅意在嶽父門前任職,苦於身在仕途,全然由不得自己,到任後就犯難該從何處舉綱張目。

夫人屬於賢內助,便召集了許多親朋好友為其夫顧問參謀,就有了一個年輕人叫黃德複的,說出了一段建議來:西京是十二朝古都,文化積澱深厚是資本也是負擔,各層乾部和群眾思維趨於保守,故長期以來經濟發展比沿海省市遠遠落後,若如前幾任的市長那樣麵麵俱抓,常因企業老化,城建欠賬太多,用儘十分力,往往隻有三分效果,且當今任職總是三年或五載就得調動,長遠規劃難以完成便又人事更新;與其這樣,倒不如抓彆人不抓之業,如發展文化和旅遊,短期內倒有政績出現。市長大受啟發,不恥下問,竟邀這年輕人談了三天三夜,又將其調離原來任職的學校來市府做了身邊秘書。

一時間,上京索要撥款,在下四處集資,乾了一宗千古不朽之宏業,即修複了西京城牆,疏通了城河,沿城河邊建成極富地方特色的娛樂場。又改建了三條大街:一條為仿唐建築街,專售書畫、瓷器;一條為仿宋建築街,專營全市乃至全省民間小吃;一條仿明、清建築街,集中了所有民間工藝品、土特產。但是,城市文化旅遊業的大力發展,使城市的流動人員驟然增多,就出現了許多治安方麵的弊病,一時西京城被外地人稱做賊城、煙城、暗娼城。市民也開始滋生另一種的不滿情緒。當那位囚首垢麵的老頭又在街頭說他的謠兒,身後總是廝跟了一幫閒漢,嚷道:“來一段,再來一段!”老頭就說了兩句:

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閒漢們聽了,一齊鼓掌。老頭並沒說這謠兒所指何人,閒漢們卻對號入座,將這謠兒傳得風快,自然黃德複不久也聽到了,便給公安局撥了電話,說老頭散布市長的謠言,應予製止。公安局收留了老頭,一查,原是一位十多年的上訪痞子。為何是上訪痞子?因是此人十多年前任民辦教師,轉公辦教師時受到上司陷害未能轉成,就上訪省府,仍未能成功,於是長住西京,隔三間五去省府門口提意見,遞狀書,靜坐耍賴,慢慢地欲進沒有門路,欲退又無台階,精神變態,後來也索性不再上訪,亦不返鄉,就在街頭流浪起來。公安局收審了十天,查無大罪,又放出來,用車一氣拉出城三百裡地放下。沒想這老頭幾天後又出現在街頭,卻拉動了一輛破架子車,沿街穿巷收拾破爛了。一幫閒漢自然擁他,唆使再說謠兒,老頭卻吝嗇了口舌,隻吼很高很長的“破爛嘍——承包破爛——嘍!”這肉聲每日早晚在街巷吼叫,常也有人在城牆頭上吹塤,一個如狼嚎,一個嗚咽如鬼,兩廂呼應,鐘樓鼓樓上的成百上千隻鳥類就聒噪一片了。

這日,老頭拉著沒有輪胎的鐵殼輪架子車,遊轉了半天未收到破爛,立於孕璜寺牆外的土場上貪看了幾個氣功大師教人導引吐納之術,又見一簇一簇人集在矮牆下卜卦算命,就踅近去,也要一位卦師推自己的流年運氣。圍著的人就說:“老頭,這裡不測小命,大師是峨嵋山的高人,搞天下大事預測!”自將他推搡老遠。老頭無故受了奚落,便把一張臉漲得通紅。正好天上落雨,劈劈啪啪如銅錢砸下,地上立即一片塵霧,轉眼又水汪汪一片,無數水泡彼此明滅。眾人皆走散了,老頭說聲“及時雨”,丟下車子不顧,也跑到孕璜寺山門的旗杆下躲雨,因為待得無聊,也或許是喉嚨發癢,於嘩嘩的雨聲裡又高聲念說了一段謠兒。

沒想山門裡正枯坐了孕璜寺的智祥大師,偏偏把這謠兒聽在耳裡。孕璜寺山門內有一奇石,平日毫無色彩,凡遇陰雨,石上就清晰顯出一條龍的紋路來,惟妙惟肖。智祥大師瞧見下雨,便來山門處查看龍石,聽得外邊唱說:“……闊了當官的,發了擺攤的,窮了靠邊的……”若有所思,忽嘎喇喇一聲巨響,似炸雷就在山門瓦脊上滾動。仰頭看去,西邊天上,卻七條彩虹交錯射在半空,聯想那日天上出現四個太陽,知道西京又要有了異樣之事。果然第二日收聽廣播,距西京二百裡的法門寺,發現了釋迦牟尼的舍利子。佛骨在西京出現,天下為之震驚,智祥大師這夜裡靜坐禪房忽有覺悟,自言道如今世上狼蟲虎豹少,是狼蟲虎豹都化變了人而上世,所以醜惡之人多了。同時西京城裡近年來雲集了那麼多的氣功師、特異功能者,莫非是上天派了這種人來拯救人類?孕璜寺自有強盛功法,與其這麼多的一般功法的氣功師、特異人紛紛出山,何不自己也儘一份功德呢?於是張貼海報,廣而告之,就在寺內開辦了初級練功學習班,攬收學員,傳授通天貫地圓智功法。

學功班舉辦了三期,期期都有個學員叫孟雲房的。孟雲房是文史館研究員,卻對任何事都好來勁兒。七年前滿城正興一種紅茶菌能治病強身,他就在家培育,弄得屋裡儘是盛茶菌的瓶兒罐兒,且要拿出許多送街坊四鄰,如此就認識了一個茶友,以至這茶友做了老婆。此後,夫婦倆又開始甩手,說是甩手療法勝過紅茶菌的,這當然隻半年時間,社會上又興吃醋蛋,又興喝雞血,他們都一一做了。不想喝雞血卻喝出毛病,老婆的下身陰毛脫落,尋了許多醫院治療不愈,偶爾聽說隔壁的鄰人有祖傳的秘方,老婆便去求治,果然新毛生出。鄰人年紀比孟雲房長一歲,以前也在一起搓過麻將,此後出門撞著,點頭作禮,鄰人嗤啦一笑。孟雲房就買了很重的禮品回來對老婆說:“人家治了你的病,你應該去謝謝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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