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魔鬼手指(上)

2018-04-15 作者: 九魚
第十三章 魔鬼手指(上)

店外的光線已經變得十分微弱,微熱的風與他們一起緩步前行,街道變得安靜幽暗而酒館變得喧鬨光亮。

在經過那個有人跳舞的酒館時,船醫注意到同行的年輕人略微放慢了腳步。

“我是否乾涉得太多了?”年長者微笑著說:“或許你確實需要一個可愛的小東西做伴兒,去跳跳舞或是喝點酒,而不是陪著我這麼個老家夥在香料堆裡消磨時間。”

“我並非毫無收獲。”克瑞瑪爾說,“我隻是有點……”

“好奇,”船醫說:“你之前一定很少接觸到這類女性。”一個被他的父母和導師嚴格管教的乖孩子,他在心裡說。

“我在尖顎港遇到過一個弗羅的牧師。”

船醫吹了聲口哨:“幸運——弗羅的慶典日?”

“是的。”

“怎麼樣?”船醫像個十六歲的大男孩那樣俏皮地眨著眼睛:“她們最喜歡你這樣又漂亮又年輕的小夥子了。”

“那麼她一定是個例外,”克瑞瑪爾說:“她和一個半食人魔和半身人合謀起來,先是加了藥的蜜酒,再是棒子和匕首。”

船醫不敢置信地看看天空,“你有做出任何褻瀆弗羅的事情嗎?”

“撞扁弗羅牧師的鼻子算不算?”

“在那之後還是在那之前?”

“之後。”

“那她就沒理由那麼做,”船醫皺起嘴唇:“這太可怕了,沒人會去防備一個弗羅的牧師——在沒有褻瀆行為和神諭的前提下,謀殺違背了弗羅的教義,她是愛情與**之神,不是竊盜之神。”

“我不是想要為她辯解……”克瑞瑪爾說:“但她所提供的隻是一杯蜜酒而已。”或者還有她自己。

“難道這不是為了隨後的謀殺做準備的嗎?”船醫反駁道:“在碧岬堤堡,她和她的同夥都會被處死。”

“她是弗羅的牧師。”

“隻有在遵從教義的前提下,她才是牧師,一個無法遵從所屬神祗教義的牧師隻是個卑劣的偽信者,神殿不會為之乾涉世俗法規的運行。”

“那麼一個這樣的牧師需要多久才會失去神祗所賦予的神術呢?”

“立即,”船醫迅速地回答到:“而且他會即刻頒下神諭,通曉各個神殿。”

“但她仍然可以使用神術啊,”克瑞瑪爾說:“她治愈了自己的鼻子。”

船醫猛地停了下來,他瞪著克瑞瑪爾。

“你確定嗎?”

“除非她身上藏著一個治愈卷軸。”克瑞瑪爾回憶道,弗羅牧師的長袍極其貼身,輕薄,隻有一根細細的皮繩,也許她在走廊的暗角裡藏了一個。

“或者她是假冒的。”船醫猜測道,但他知道這個結論是多麼的虛弱無力,“在我小時候,她們不是這樣的。”他重新向前走,一邊走一邊滿懷憂慮地晃著腦袋:“在我還是個抓著媽媽的裙子才能走路的小不點兒時,她曾帶我去過弗羅的神殿,那麼長的路,一路上都是向弗羅祭獻的女人,年輕的,年老的,富有的,貧窮的,美麗的,醜陋的,她們頭上戴著花環,麵色紅潤,笑意盈盈,手裡拿著最新收獲的麥穗和香豌豆花……”

“麥穗?”

“祈求愛情的奉獻香豌豆花,祈求生育的奉獻麥穗,但現在想要生育的女人都去祭獻格瑞第了,隻有娼妓和蕩婦才會向弗羅祈禱——她的牧師原本隻在弗羅的慶典日,祭祀與土地翻耕之前和被挑選出來的未婚適齡男**媾以祈求人稠物穰,每次也隻收取象征性的一枚銀幣。可現在呢?她們總是無時不刻地想著法兒地向男人們索要昂貴的禮物,或和他們之中較為年輕英俊的幾個終日廝混,至於他是不是有妻子,有孩子,生育的能力如何,根本就不在她們的考慮範圍以內。唉,她們已經的和娼妓差不多了,現在還和盜賊混雜在一起,我真擔心再過上幾年,弗羅的牧師也會成為碧岬堤堡驅逐的對象了。”

他們正經過一個與之前的酒館差不多吵鬨的地方,來自於另一個地方的靈魂還想多知道一些,但他的問題還未出口就被一具撞出酒館大門的身體粗暴地打斷。

船醫站在克瑞瑪爾的左手邊,而突襲來自於右方,那是個熊一般粗壯和腥臭的男性傭兵,他的腦袋很小,低垂在兩座如同山峰那樣高聳的肩膀中央,他從酒館裡跑出來,在看見自己的必經之路上站著兩個人的時候,他不但沒有停步,反而咆哮著繼續向前衝。

克瑞瑪爾轉身將瘦小的船醫擋在身後,將裝著蜂蜜的皮袋轉到左手,他已經做好了給這個莽撞家夥狠狠一拳的準備,或許能將他直接打回到酒館裡——在船上的二十幾天裡他對這具身體的力量已深有了解,不單是那頭頑皮的小虎鯨,小雀號上的水手也給了他很大的幫助——雖然老是讓他們鼻青臉腫讓克瑞瑪爾有點過意不去。

但幾乎是與此同時的,酒館裡衝出了一個高瘦的女孩,她舉起一隻上好了弦的十字弓,對準男子的後心。克瑞瑪爾和她越過傭兵的肩膀對望,她的眼睛閃爍著金色的光點,其中蘊含著的是無法錯認的冷酷與執著。於是克瑞瑪爾在刹那間變換了主意,他抓住了傭兵的外套,踢他的膝蓋,猛地將他放倒,他聽見了十字弓弓弦的震動聲以及隨之而來的尖銳呼嘯。

兩聲呼嘯,然後是碰撞。

鯨魚油燈發出的微弱光線並不能影響到克瑞瑪爾的視力,與隻能盯著掉落在棋格石子路上的弩箭與羽箭試圖推斷出剛才發生了些什麼的傭兵不同,他清晰地看完了整個過程——方鏃箭是怎麼離開弩弓的,又是怎麼被一隻後發先至的細長羽箭所擊落——那支不是用來殺戮而是用來拯救的羽箭來自於酒館的另一端,與克瑞瑪爾間隔著五十尺,當中是密集的人群。

一個身形高挑的遊俠穿過他們,提著長弓,步伐從容而輕盈,兜帽遮住了他的頭發和小半張臉。

那個傭兵想要從地上爬起來逃走,但克瑞瑪爾的腳踏著他的肩膀。

“彆放走他,”那女孩粗俗無禮地命令道:“他是個賊。”

“我隻是拿了我該拿的那份。”傭兵喊道:“而她想殺了我!”

“那不是你的,”遊俠對傭兵說,而後他看向那個女孩:“也不是你的。”

女孩的表情變得有些怪異,驚駭,或者還有點畏懼,在她想要往後退一步的時候,遊俠將弓弦轉向自己:“你還不能走。”

“事情好像還挺複雜的?”船醫悄悄地說。

“叫警……守衛吧,”克瑞瑪爾理所當然地說:“碧岬堤堡有法律,不是嗎?”

女孩、傭兵、船醫短暫地空白了一會,他們沒想到這個——遊俠露在外麵的嘴唇快速地上翹了一下:“說的很對,朋友,”他說:“讓守衛來。”

一個在酒館打雜的小男孩很快叫來了守衛,在此之前,遊俠從傭兵身上找出了一隻圓筒,當他把圓筒裡的東西倒出來驗看時,船醫抓住了克瑞瑪爾的手。

第十四章魔鬼手指(下)

“那是魔鬼手指,嗯,我們人類這麼叫它,精靈們叫它‘毒尖’,那是種品性獨特的菌類。”船醫說,他們已經回到了白鷺腳,坐在前廳裡,身邊是暖融融的爐床,麵前是葡萄汁拌雜菜和兌水的牛奶酒:“隻有森林深處的沼澤裡才能看見那玩意兒,沒長成的時候是白色,長成了是鮮紅色,曬乾,磨成粉末。法師們用它來召喚魔鬼,凡人用它們殺人,隻需要很小的一點,幾乎可以藏在指甲縫裡,溶於水,也能化成煙,效果相近。”

“很貴?”

“很貴,”船醫鼓了一下嘴巴:“法師們以克為單位來稱量它——而精靈們對這種幾乎隻分布在他們前庭後院的蘑菇深惡痛絕,或許是因為人們差點把它叫做精靈手指的緣故,他們一見到它,就非得毀了它不可,當然,他們也不願意讓人類采集它們然後拿出去賣或是使用。”

***

阿爾瓦法師的臉上滿是惋惜之情。

他和遊俠麵對麵地站在一個火元素池的兩側,這個火元素池很小,它被法師限製在一個能用雙手托起的雲母石碗裡,碗卡在被鑄造成藤蔓與侏儒手臂的黑鐵支架裡,在靠近碗的地方,鐵支架變成暗紅色並散發出洶湧的熱量。

“真的不能給我留點嗎?”他說:“隻要兩克的分量,我隻是想做點實驗。”

“不行。”遊俠溫和而固執地回答,法師傷心地撇嘴,但他還是遊俠所願地施展了一個法術,在法術生效後,遊俠將那隻圓筒扔進了火元素池。

煙霧剛產生就被驅散了,蘑菇乾在純粹的火元素裡發出嬰兒般的啼哭,“這些分量能召喚出一打以上的魔鬼。”法師說,有那麼一陣子,遊俠以為他會伸手進去將殘餘的部分搶救出來——幸好沒有,他在心裡對自己的法師朋友說抱歉,很少有人知道,精靈厭惡這種蘑菇不僅僅是因為一個名字和人類所知的邪惡用途。

他們站到火元素池回複到原有的樣子後才離開,法師謹慎地用魔法閉鎖了那個房間。

“我有可能沒有準備這個法術。”阿爾瓦說,他對蘑菇的事情還有點兒耿耿於懷。

“我離開碧岬堤堡的時間並不長,”遊俠怡然自得地說,“至少還不足以讓你厭倦了你的老朋友。”

阿爾瓦法師喜歡水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但他也同樣地事務繁忙,所以他常備一個小法術以在緊急時刻驅散房間和身上的煙霧氣味。

“接下來你還有什麼事情要做嗎?”

“沒有,”遊俠微微側過腦袋:“需要幫助?”

“考伯特想讓我見一個人,一個讓他心生好感的陌生人,”阿爾瓦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裡回蕩,法師和遊俠都習慣了輕捷無聲的行走:“他希望我能給予一些……指示。”

“怎樣的人?”

“尚且不得而知,”阿爾瓦說:“但就我看來,那人不是極其的善良,就是極其的邪惡。”

“附帶說一句,”他緊接著說:“他想要去白塔。”

***

——白塔?

——是的,白塔,我們首先要到那兒取些東西,然後沿著星光河向北,直至灰嶺。

——是終點?

——暫時的終點。巫妖說,我們需要一個穩妥的棲身之所。

——我以為你會急於恢複力量。

——那裡同樣有磨礪刀鋒的地方,曾經的不死者說,灰嶺是銀冠密林的前沿與崗哨——地精、獸人、還有人類,戰鬥與危險從不缺少,但還不至於太過頻繁,正適合現在的我們。

——他們會允許?對此異界的靈魂抱持懷疑態度——在他的世界裡,一次有趣的小采訪裡有百分之八十的人表示認不出自己的鄰居,也喊不出他們的名字,但這對他們來說幾乎沒有什麼妨害,但這兒呢?人們對一張陌生的麵孔必定會抱持著狐疑與警惕的態度,來曆不明的旅人們哪怕隻是經過村莊或者在田地邊駐足片刻都會遭到驅逐,更不用說定居和侵入他們的生活了。

——會,巫妖說,簡單而不容置疑地。

異界的靈魂沒有再說些什麼,他能覺察出巫妖的情緒正處在一個扶搖不定的狀態。曾經的不死者像是被逼迫著麵對著一些他不想麵對的東西,最諷刺的是,在他身後用鐵鞭抽打著他的不是彆人,正是他自己。

巫妖用魔法伎倆給自己變出了一個粗陋的鏡子,柄是木頭的,背麵的水銀漆已經龜裂,還缺了一小塊。鏡麵中倒映出他蒼白的臉。這張臉早在七十年前便已腐爛殆儘,但如今它又回來了,巫妖並不為之感到欣喜——他從未喜歡過自己的麵孔,雖然它曾給予他庇護,在他還很弱小卑微的時候。

他的額頭寬而高,額頭正中的發際線略微向下,形成一個小尖,眉骨凸出,眼睛則深深地凹陷下去,在鋒銳濃密的長眉掩蔽下,它們顯得格外陰鬱,難以捉摸;鼻梁狹而高聳,他的嘴唇線條優美,適合親吻,雖然缺乏血色,但他還是個人類的時候便是如此。

他的頭發烏黑,或許那些缺乏教育,詞語貧乏的平民隻會說:啊呀,那是黑的多麼漂亮的頭發啊,可是呢,隻要你把它和其他深色的頭發放在一起,就立刻能夠發現其中的區彆了——它黑的是那樣的純粹,在沒有光的地方,它就像一片能夠觸摸到的噩夢,但隻要略微有點光亮,你就能看到靛青與銀灰的金屬折光,這種折光常在孤冕雕和渡鴉的羽毛上得見。

巫妖回憶著自己還在導師塔中和之前的日子,他在繈褓裡的時候就學會了如何保持安靜及收斂情緒,至少不要讓它浮現在表麵——一個時機不對的微笑和蹙眉都會被誤認為嘲諷或輕蔑,你會被鞭撻(在你運氣比較好的時候),或者被處死,最糟的是成為祭品或是實驗材料——不過有時候麵無表情也會成為罪名之一(在你運氣不太好的時候)。

適時適度地表露出一些情緒不比學習施法更難,巫妖想,兩百年前他能做到,現在也能做到,他需要調整的是自己的想法,那些邪惡的想法,他聽聞過法師阿爾瓦的名字,他是個強大而又嫉惡如仇的法師,曾經遊曆各地長達二十年,見過的人與獲得的經驗就和他的收藏一樣豐富,也不止一次地與巫妖(雖然不是他)打過交道,他懷疑阿爾瓦單憑膝蓋就能嗅出深藏在他靈魂深處的劇毒,就像那個小雀號的船長。

但曾經的不死者能控製思想,矯飾言辭,調整行動,他不能讓自己變得更友善,卻能讓自己不再那麼具有威脅性,而且他有個很好的臨摹樣板,就在他身邊,同一個識海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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