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021-09-02 作者: 本物天下霸唱
第十三章

轉天一早,日上三竿,“磕打灰的”搖鈴聲將我從睡夢中驚醒。

那時我們住的深宅大院,大多有自己的廁所,可是並沒有汙水排放管道,而是一個木製粑粑桶子,用爐灰蓋屎,每天有人專門拉著一輛長長的小膠皮輪排子車,手搖一把大銅鈴鐺,走街串戶收集大糞,離老遠就帶著一股臭味兒,各家各戶聽到“叮呤當啷”

的鈴響,便手端木桶出來倒掉。

因為每次倒完糞便,勢必要在車邊磕打幾下桶中的餘灰,故此名曰“磕打灰的”。

這些大糞被拉到鄉下,就成了純天然無公害的“綠色肥料”。

磕灰工當時歸屬清潔隊,不僅又臟又臭,還得起早貪黑,特彆辛苦,誰都不樂意乾,可還離不開人家,因為不管刮風還是下雨下雪,多冷多熱的天,隻要人家一天不上班,大糞就得在老百姓家裡攢著。

暫且擱下題外話,再說那天早上,床上溫暖的被窩使我不願離開,屋中爐子已經滅了,冷冰冰的窗戶上,結著大片大片的冰花,我瞅著冰花千奇百怪毫無規則的圖案,腦子裡飛速旋轉。

我一直在謀劃著、設計著、構想著,晚上這桌子酒席宴上的場景,以及有可能發生的種種意外,還有我的對策和解決方案,但是越想腦子越亂。

我翻身起床,打了一盆結著冰碴兒的涼水,直接往臉上一撩,冰水激在臉上,如同萬針攢刺,太他媽刺激了!看看桌子上還有昨天的剩飯,米飯炒白菜往一個大碗裡一倒,再拿開水一沏,“吡裡噗嚕”

風卷殘雲般吃下肚,抹抹嘴頭子,轉身出門去96號等小石榴。

好像來得太早了,坐在那兒依舊是惴惴不安。

你要說不緊張那純屬瞎鬼,畢竟是平生以來第一次經曆這麼大的事,有種一把梭哈的感覺,腎上腺素分泌得異常亢奮,同時也在心裡安慰自己,後果不見得有那麼嚴重,說不定最後落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呢!一連抽了七八支煙,小石榴也到了。

從他臉上看得出來,他也是一宿沒睡好,整個人蔫頭耷拉腦,頭發亂糟糟的,也不那麼順溜了,全然不見了往日的精靈古怪。

我問他:“怎麼著?怯了?”

小石榴從我手裡拿過煙,自己點上一支,低著頭吸了一口,慢悠悠地說:“怯什麼?怯了就能擺平是嗎?事已至此,開弓沒有回頭箭了,甭管怎麼著,今天也得有個了斷!我隻是……有點兒嘀咕,以咱倆這意思,碰得動他們嗎?”

我聽明白了,小石榴還是有些猶豫。

以我對小石榴的了解,他絕不是怕事之人,怎奈雙方實力相差過於懸殊,彆說他,我心裡也沒底,可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往上頂,自己這口氣不能泄嘍。

我拍拍他的腦袋:“走吧,咱倆先找地方墊一口,然後過去踩踩道兒,不能打無把握之仗,得提前看看地形!”

兩個人騎著一輛自行車,我在前麵蹬,小石榴劈著腿坐在後衣架上,七拐八拐繞出小胡同。

路過鼓樓一個小飯館,進去吃了幾個鍋貼。

出來去往東北角,來到北馬路上的紅旗飯莊門口。

這家飯莊前兩年剛剛擴建,能同時容納五百多人就餐,現在正是吃午飯的點,飯店裡人潮如織,熙熙攘攘,沒人注意到我們兩個小不點兒。

我家住在老城裡,離東北角沒多遠,平常也沒少往這邊跑,經常去天津影院、華北影院看電影,卻始終沒在紅旗飯莊裡吃過飯。

八十年代初,紅旗飯莊這個檔次的飯店,無一例外是國營買賣,絕對屬於高檔飯莊,誰家趕上喜壽紅白之事,還得是條件好的家庭,才會在紅旗飯莊擺桌。

當時剛剛改革開放,很多傳統還沒改過來,飯館不允許有雅間、單間,大堂裡一律是大圓桌,進入飯店一律在銀台買票登記菜品,食客們憑著手裡的小票,在窗口認領自己所點的菜飯,也沒人領坐,更沒人會到你的座位前寫菜單。

雖然服務上不講究,但那時候飯館的炒菜,卻一點也不馬虎,很多舊社會過來的老師傅還在掌灶,他們的徒弟也都得了真傳,沒有幾道拿手的絕活甭想立不住腳,到後來服務、飯館的裝修檔次越來越高,食材也越來越豐富,但是大師傅的老手藝卻失傳了。

我和小石榴走進紅旗飯莊,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們什麼菜也沒點,上上下下裡裡外外一通轉悠,把犄角旮旯都看到了,甚至連操作間在哪兒都一一記在心裡。

大概到了下午兩點左右,我和小石榴按原路返回96號小屋。

進屋剛一坐下,小石榴就迫不及待地問我,晚上打算怎麼辦?我讓他先在破桌子上迷瞪一會兒,容我再想想。

小石榴把我的軍大衣往身上一蓋,曬著從窗戶透進來的太陽光,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待他一覺醒來,我也將今晚的行動方案琢磨了一個八九不離十。

我是怎想的呢?提前一步到紅旗飯莊門口,先觀察一下今晚赴宴的人都有誰,有幾個人,再細細觀察一下他們身上帶沒帶家夥,帶的又是什麼家夥。

然後我如約上樓,小石榴則在樓下要倆菜,佯裝食客就餐,一旦發現樓上有突發狀況,他立刻上樓接應我。

出了紅旗飯莊,馬路對麵是華北影院,影院兩邊各有一條胡同。

如果有大批的人追趕上來,我們就分頭逃跑。

如果能夠甩掉追兵,那就在鼓樓北小花園裡的涼亭處碰頭。

如果追出來的人少,那兩條胡同的儘頭相通,可以在胡同交叉處會麵,直接解決他們。

如果有官麵兒介入,我必須保住小石榴,讓他先撤了,以免受牽連。

我們二人不能同時進去,得讓小石榴在外麵,幫我照顧一下家裡。

我把這個計劃全盤托出,完完整整地告訴了小石榴,他並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二人開始分頭準備,並且統一了一個認識,他弄來的消防斧就不帶了,那的確是——頭沉杆長不得掖啊!

黃昏來臨,一抹夕陽映紅了遠處的屋脊,幾隻烏鴉呱呱叫著,在老城裡上空盤旋。

進入行動倒計時:五點,五點半,六點,六點半,出發!一切安排停當,我和小石榴不緊不慢地走向紅旗飯莊。

天色已經大黑了,夜上濃妝,路燈昏暗,飯莊對過的華北影院門前燈火閃爍,人頭攢動,七點半的夜場電影即將檢票放人,上演的是香港電影《生死搏鬥》。

在那個娛樂資源匱乏的年代,看電影幾乎是人們唯一的娛樂項目,這部電影類似於科幻片,情節跌宕離奇,但它之所以能紅極一時,主要還是因為電影中各個角色的穿著打扮,大尖領花襯衣、筆挺的西褲、尖頭皮鞋、長頭發,在當時來說讓人大開眼界,一傳十十傳百,都爭著想看個熱鬨,因此場場爆滿。

華北影院門前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紅男綠女們吵吵鬨鬨地等待著入場,有不少倒買倒賣電影票的黃牛,也是玩玩鬨鬨的造型,陰陽怪氣地喊著“有富餘票嗎,誰有富餘票”,在人群裡晃來晃去,誰要是把富餘的電影票賣給他們,準得吃虧倒黴。

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正好能讓我倆隱沒在如潮的人流當中!華北影院是個高台階的建築,我和小石榴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向馬路對過不停地觀望。

看看電影院裡的大電表已經七點一刻了,那些人差不多該到了,怎麼還沒動靜呢?我趕緊和小石榴再一次把想好的方案從頭捋了一遍,確認沒有任何遺漏的細節,好吧,較勁的時候馬上到了!兩個人各自點上一支煙,死死地盯著紅旗飯莊大門口,唯恐錯過一個出來進去的食客。

我揣在懷中軍用匕首也似在躍躍欲試,好像等不及要嘗嘗血腥的味道。

小石榴棉襖袖口裡藏著一把鑿子、軍挎裡裝著兩瓶硫酸,如同背著炸藥包,在旁邊靜靜待命,隻待侵骨割肉一顯身手。

終於,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二黑!

二黑戴一頂羊剪絨帽子,裹著軍大衣,係著黑毛線圍脖,腳下一雙鹿皮靴,走起路來還是那麼左搖右晃。

另一個和二黑走在一起的人,是個大高個,二十多歲,上衣穿一件軍棉襖,外罩軍便服,懷沒係上,上襟壓下襟的緬著,下身是一條察藍色褲子,褲腿相當肥大,從外形上看,此人多半是三傻子。

他們倆一前一後到了飯莊門口,三傻子先進去了,可以透過大玻璃窗戶看到,他一直上了樓。

門口隻留二黑一個,看意思是在等人。

又過了幾分鐘,李斌自己到了,他和二黑不熟,沒見他們倆打招呼,直接往樓上走去。

各路人馬均已粉墨登場了,隻差老貓還沒到。

咱也彆擎著了,我做了兩個深呼吸,衝小石榴一使眼色。

我們倆相距十幾米,也是一前一後往飯莊走去。

一到大門口,我先和二黑打了個照麵,並且及時地讓他把臉扭了過來。

我不能讓他發現小石榴,他已經和小石榴有過幾次交集了,肯定認得出來。

我站在二黑的一側,他也把臉轉了過來。

我暗暗心驚,二黑那張臉已經被我和蠻子摧殘得不成樣子了,鐵黑色的臉上,依舊布滿圈圈白癬,兩個腮幫子上一邊一個觸目驚心的菊花形疤痕,尤其是被我捅的那個窟窿,長是已經長好了,可他的臉卻像被什麼東西拽著,狠勁歪扭到一側,眼角和嘴角往一個方向耷拉著,疤痕附近的肌肉和皮膚深深往下凹去,這是一張能讓人產生極度恐懼的麵孔!

二黑用他那雙斜眼,緊緊地往死裡盯著我,眼神幾乎能把人咽到肚子裡。

我當然不能有一絲的怯意,高昂起我的頭顱,用輕蔑的眼光藐視著二黑,雙方在一瞬間劍拔弩張。

如此對視下去,我想過不了幾秒鐘就得各拔凶器,將對方置於死地。

趁著這個機會,小石榴順利地溜進了飯莊一樓大廳,找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來。

正當我和二黑相互盯視一觸即發的時候,三傻子和李斌一起從飯店裡走出來,見此情形,忙把我和二黑分開。

李斌和三傻子分彆摟著我和二黑,迫使我們二人誰也不能亂動。

三傻子問李斌:“這個是墨鬥嗎?歲數不大啊,誰都彆動了,有什麼話等貓哥來了再說,咱先上樓落座,貓哥馬上就到!”

四個人進門上樓,經過一樓大堂的時候,我特意用眼瞄了一下,小石榴坐在一個角落裡,正大口大口地往嘴裡扒拉著飯菜。

我們四個人有先有後來到樓上,在提前預約好的桌子前分彆坐下,空出主位給老貓留著。

李斌和我緊挨著,對麵是三傻子和二黑。

雙方陣營涇渭分明,三傻子是二黑的江湖大哥,而李斌是我的發小加同學,但李斌和三傻子以前有過交情,還都給對方幫過忙,說起來交情可也不淺,在老貓尚未到場的情況下,暫時還能壓得住我和二黑,讓我們不能輕舉妄動。

李斌掏出幾盒煙扔在飯桌上,給每人都發了一圈。

大家點上煙,三傻子和李斌有一句沒一句地海聊著。

我和二黑誰也沒吭聲,都靜靜等待著老貓的出現,他才是今晚的“主角”。

沒過一會兒,樓梯口出現了三個人。

走在前麵的那位,身材不高,但挺敦實,一身在當時巨牛掰的打扮——裡麵一身將校呢軍裝,披著一件將校呢大衣,頭頂一頂毛色巨好的羊剪絨帽子,那個範兒,在當時一看就是站腳一方的大哥。

老貓身後一左一右緊緊跟著一男一女,男的也是一身將校呢,但是沒有穿大衣,頭戴一頂將校呢帽子,長得白淨文氣,身材挺拔,個子挺高,雙手插著口袋,走路一步三晃。

另外一位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子,長發披肩,一邊頭發將半邊臉擋住了,隻露出一半幾乎沒有血色的臉,但這僅能讓人看清半邊的臉,也透著一絲清秀,臉上不施粉黛,眼睛眯縫著,毫無表情,給人一種冰冷無情的印象。

她穿著一件普通的軍大衣,長長的白圍脖,繞著長長白白的脖頸,襯托得那半邊臉更加慘白,在她的肩膀上,背著一個那時比較時髦,俗稱“粑粑桶子”的灰色人造革背包。

三個人剛往這邊一走,三傻子和李斌立即起身相迎,當然也將我和二黑拽了過去。

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老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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