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勞燕分飛

2015-05-26 作者: 櫻桃罐頭
第82章 勞燕分飛

在流傳後世的手抄本雜記《浮生列國誌》中,記載有一篇雜談——

大梁國臨觀十七年四月十五日,享譽江湖的千影歌姬忽然出現在盛京廟堂之上,乘著黃鶴拉著的肩輿,高歌離去,淚灑長空。

據說,那日凡是聽見她歌聲的盛京百姓,無不潸然淚下,無不斷儘肝腸。

一日之間,千影歌姬的俗世之名“月如初”也被傳開……

四月的這個月圓夜,月滿人缺。

蒼陵侯府從這日開始便閉門謝客,再也不見蒼陵侯本人出府,宛如人間蒸發了一般。

百姓們都私下裡議論,想必這蒼陵侯是因為痛失愛妻,精神不振,便成了沮喪自閉之人。

無人得知,蒼陵侯再不出府的原因其實是——宿疾。

“鬼醫前輩,這些果子還有多長時間才能成熟?”

在侯府後院的客房中,陳列著兩排屍體,一排是青壯年男子的,另一排則是死嬰。長在青壯年屍體上的藤蔓所結出的果子如血鮮紅,而嬰兒屍體上的果子,則是深海般的藍色。

鬼醫從草藥堆裡抬起頭,仔細觀察了這些果子的生長情況,又看向已經憔悴的長了胡渣的雷馳,回道:“以老朽的推測,這些果子至少還有一個月才能成熟。須知醫藥的精髓不在於斬殺病情,而在於陰陽調理,因此總歸是個長期過程。老朽也理解你急切的心情,但是此事,真是急不得。”

雷馳無精打采的應了一聲,歎道:“不管怎麼說,真的很謝謝前輩能搬到侯府中住著,這個恩情,我們真不知道要如何感謝。”

鬼醫道:“這話說的就太客氣了,老朽原本就答應過月姑娘要為蒼陵侯除去宿疾,所以自然是要善始善終、不遺餘力。”

一提到自家夫人,雷馳的心便沉了下去。

自從那日夫人被逼離開後,晉無顏討了沒趣,隻得向東方臨天賠了罪,回晉國去了。而東方臨天也因為忌憚夫人臨走前的警告,沒有找侯府和俞家的麻煩。

可是,侯爺的情況卻讓整個侯府都如陷在陰霾之中。

四月十五那日,不知為何侯爺的宿疾提前發作,狂烈的劇痛從上午持續到第二天寅時。原本侯爺還能以內力壓製,卻因為夫人的事情亂了氣息,最後暈在了議政大殿,被送回侯府後,還在暈暈醒醒中被劇痛整整折磨到第二天天亮!

原以為折磨終於過去了,誰料自此之後,素來少病的侯爺竟一病不起,連連發燒咳血,侯府請來了盛京最好的郎中,卻依舊是藥石罔效。

就在侯府眾人都急得團團轉時,雷馳猛然想到鬼醫,於是派人查到了鬼醫所在的翠微山,親自去將鬼醫請到侯府。

鬼醫在給東方承昱摸脈診斷後告訴雷馳,這個四月較往常濕度高了很多,導致這月東方承昱的宿疾發作時超出控製,傷及了東方承昱的心脈。鬼醫還說,若是自己再晚來一天,隻怕東方承昱都會有性命危險。

如今,一想到這裡,雷馳便心有餘悸。

鬼醫將一簍子藥材挑揀好,裝入砂罐之後,在罐下點了火,拿著蒲扇控製火力,一邊對雷馳道:“其實,就算老朽真能成功驅除侯爺的宿疾,但終究是……心病還須心藥醫。”

“唉,可不是嗎?”雷馳頹然道:“從前我總看夫人不順眼,覺得她太過自私,可直到聽說她在臨走前威脅臨觀帝時,我便對夫人徹底改觀了。隻是……唉,要是夫人能回來多好!侯爺在昏迷間還鬨著要去月見穀,可是咱們都心知肚明,月見穀外的那個陣法根本沒人能闖進去,何況就算能進去,誰知道月見穀穀主那個老妖婆放不放人!”

鬼醫道:“這一任的月見穀穀主叫千夜明,她自接任穀主一職後,十幾年都不曾離開月見穀半步。老朽也曾拜訪過她,老實說,她雖然為人嚴厲,但卻是個難得的好心腸。”

雷馳道:“不信。”若那千夜明真是個好心腸,又乾什麼非要抓他們的夫人回穀去?她的行為令他們的侯爺痛苦了這麼久!誰也不知道往後這二人還能否再團聚。

過了好一會兒,鬼醫熬好了藥,兩人一起將草藥送去臥房。

剛走到門口時,就聽見裡麵一陣瓷器破碎的聲音,夾雜著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咳嗽。雷馳一驚,衝到門口,正好這時門開了,他趕緊錯身躲過。

隻見兩名婢女臉色發白的跑了出來,一看見雷馳,趕忙道:“侯爺的宿疾又發作了,他非要下床,說是要去月見穀……”

話還沒說完,雷馳和鬼醫兩道身影便飛速閃了進去,像是風一樣的刮到房內的床邊。

此刻,枯荷正在床邊,雙手已經被摔破在地的花瓶劃出了好幾道傷痕,鮮血還在不斷的淌下。可她完全無法顧及自己的傷痛,費儘九牛二虎之力拉著床上的人,不讓他下床。

“枯荷姑娘,讓老朽來。”

聽到鬼醫的聲音,枯荷隻覺得盼到了救星,連忙給鬼醫讓位。

鬼醫迅速點了東方承昱的穴道,迅速將湯藥喂下,片刻後總算是讓他鎮定下來,再度沉沉睡了去。

枯荷和雷馳大鬆一口氣,一起將東方承昱的身子放低,回到枕上,並攏好了被子,這才發覺脖頸後竟已經是冷汗淋淋。

再望向床上的男人,兩人皆歎了口氣。

從前那個俊美非凡、淩厲霸氣的男人,似乎在四月十五那日便死去了,隻留下眼前這具空殼。一次次的劇痛,將他折磨得臉色蒼白,神情憔悴;而心被撕下的那一半,更是一並帶走了他的喜怒哀樂。他仿佛已經不再完整,時而如死灰枯槁一般,時而卻又瘋癲狂躁甚至暴虐。而這一切,也深深刺著雷馳和枯荷的心。

如今,五月將至,外麵的世界繁花似錦,一片璀璨。而這座曾經生意盎然的侯府,卻像是步入了殘冬時節……

枯荷的眼角掉下一滴淚,雙手合十,默默祈禱著老天爺能把他們的夫人送回來。這世界有太多缺憾之事,可唯有這一件,應該圓圓滿滿才對啊……

在一片蒼老的山巒前,女子們矗立於此,望著連綿群山在雲霧中若隱若現。

她們拍拍一路隨行的黃鶴,示意它們任務已經完成,得了令的黃鶴們這便自由飛入山中。隻有黃鶴輿上的女子,遲遲不願站起,還坐在月見草編織而成的肩輿上。

她不是不想站起來,而是她站不起來。

十多天的時間,在旅行中一點一滴的流逝,她從沒有這樣鮮明的感覺到何謂度日如年,那緩慢流走的時間,每分每秒都是粗糙堅硬的砂礫劃在她心口上,任那胸腔裡已然血肉模糊。

這一路上,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少次,隻知道臉上的淚痕始終被風刃摧殘得劇痛,隻知道每次睡過去後,醒來時臉上都是濕的。

整整一路,她不想喝水,也食不下咽。如今終於到了這片月見山,她亦如癱軟的泥人一般,眼底沒有一絲生機。

“千影姑娘,接下來就要徒步進穀了,你還站的下來嗎?”有使女體貼的問道。

月如初慘慘笑著,在兩名使女的攙扶下竟還是站著走下了黃鶴輿,她自嘲一笑,自己,竟然還有力氣嗬,為何不直接哭死、餓死、渴死呢?

“姑娘,先把眼淚擦乾吧。”使女們勸道。

月如初機械的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淚,一雙眼卻仍舊紅腫的嚇人。

她就這樣在使女們的攙扶幫助下,沿著她一年前出穀時所走的那條路,一點一點的深入山巒,走到深穀之中。

一汪清澈的水湄邊,開滿了月見草花,如一片月黃色的海洋,隨著山穀的起伏而呈現出溫柔的姿態。

穀內的使女們聞聲而出,開啟了護穀陣法,所有的使女都來穀口迎接月如初。而她,就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中,像個行屍走肉般的走了進去,沿著一條蜿蜒的、兩側皆是月見草的小路,一直走到儘頭,走到了一座小屋前。

推門進去,一室的壓迫籠罩而來。

月如初低垂著頭,怔怔的跪下,沒說一字。

“回來了?”有人冷冷的問著,走到月如初麵前,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她沒有抬頭,竟是那般平靜的道了一聲:“師父。”

她的師父,月見穀主人,千夜明,是月見穀中唯一一位穿著白衣之人,就如她的名字一般,那刺眼的白色將千百個夜晚都照得明亮炫目。

千夜明的嘴角掛著冰冷而嚴厲的笑,厲聲道:“還知道我是你師父?當初你留書出走,我隻當你是思念親人回去探視,便順著你去了。可我是萬萬沒料到啊,你竟然一去就是一年,我屢屢讓她們去勸你回來,你倒是理直氣壯的一次次推拒我,最後竟逼得我請出月見穀的聖物黃鶴輿!千影,你真是我帶出的好徒弟,翅膀長硬了,便開始目無尊長!千影,你可知錯?”

月如初緩緩磕下一個頭,近似麻木的回道:“徒兒知錯,願受任何懲罰。”

千夜明冰冷的聲音在頭頂飄開:“去花海,給我跪到明天早上。”

“是。”麻木的站起,平靜的朝外走去,那毫無生氣的背影投射在千夜明的眼底,漾起兩圈狐疑的漣漪。

千夜明的目光隨著月如初移動,看著月如初消失在視線儘頭時,高聲道:“千回!”

一名使女聞聲而至,“主人請吩咐。”

千夜明眯了眯眼,指著月如初方才離去的方向,道:“你看好千影,如有意外,立刻報我。”

“是,主人。”

***

花海,便是初進穀的那一片月見穀之海,一半在穀外,一半在穀內,中間有著一道看不見的陣法護持。

花香撲鼻,芳菲似錦,這裡的一切美的像是一幅畫。可此刻跪在花穀中的女子,蕭索單薄,一如黃昏時的漓江煙雨,竟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她跪得挺直而優雅,雙袖蕩漾在花海中,如蝴蝶的一雙翅膀輕輕拂動。

臉上是蒼白的嫻靜,就這麼淡淡的看天邊雲卷雲舒,或許,這偌大的月見穀,這所有的好姐妹,都不曾知道她已經是——心如死灰。

“千影姐姐。”一名纖小柔弱的女子從花海中走了過來,輕輕喚了月如初。

她轉眸,淺淺笑道:“千回,是你啊。一年不見,你好像長高了。”

千回前幾日剛剛及笄,身上兼具女人的嬌美和女孩的靈動稚嫩,她陪著月如初一起跪著,笑道:“是主人讓我看好你的,怕你出事。其實主人很關心你,等到晚上了我去替你求情,主人是豆腐心,一定不會讓你跪到明天早上的。”

月如初由衷一笑:“謝謝,其實,這樣跪著,也好。”若是麵對大家一起詢問這一年多的經曆,她還真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千回眨眨眼,眼中單純的波光流閃,她偏頭側腦,好奇的問道:“千影姐姐,可不可以給我講講你這一年都在忙什麼啊?說說話,時間打發得也會快一些嘛。”

“我……”月如初隻覺得欲語淚先流,隻得將眼淚吞回肚裡,笑道:“對不起,千回,就讓這些事都爛在我自己的心裡吧。”

千回愣愣的點點頭,“噢”了一聲,沉默了好長時間,忽然又問道:“千影姐姐,外麵的世界好玩嗎?還有,外麵的男人,真的和師父說的那樣,都是無情無義的負心人嗎?”

月如初心尖一顫,酸酸回道:“外麵的世界,精彩的讓人眼花繚亂,可那些人性的黑暗一麵也會暴露出來,讓人防不勝防。若想獨善其身,便要承受太多的痛苦和壓力;而若要隨波逐流,便又喪失了純真的本性。”

千回聽得似懂非懂,仍是點點頭。

而月如初淺淺一笑,沉默下來,回眸望了眼月見穀深處,心頭一個疑問也愈加的鮮明——

師父,或許真的是就是……阿雪。

後來,到了傍晚時分,天邊的那一大片紅霞像是有誰用毛筆蘸著朱砂色隨意揮上那一大筆,邊邊角角處的朱砂暈染成一片模糊,時而可見有蒼鷹衝上天際,發出那雄壯的嘶鳴。

千回果然去求千夜明的寬恕去了,後來月如初才聽說,千回是跪在千夜明腳下求了整整一個時辰,才得到應允。

提前結束懲罰的月如初,在千夜明的特赦下,被幾名使女迎去水軒沐浴,好洗去她那一身風塵。由於大家都知道月如初畏水,所以單獨為她準備了一個狹窄的木桶,還會有人幫著她一起洗浴,免得她害怕。

裡間內的水正在燒著,月如初在外間褪下了衣衫,披上一條絨毯,將滿頭長發披散在肩上。

這時有個使女跑過來,頑皮的笑道:“哎呀,千影你怎麼還是這麼苗條?還以為你出去一年能夠變胖呢!”說著就要扯開月如初的絨毯。

月如初連忙護著絨毯,問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使女道:“哎呀不要擋著,讓我看看你的身材啦!”

兩人一拉一護,這麼鬨了半天,終於那個使女得逞的拽掉月如初的絨毯,月如初連忙將絨毯撈回來,雪白柔嫩的臂膀暴露在使女的眼前。

使女陡然倒抽一口涼氣,那眼神震驚的盯著月如初,眼中的波光十分複雜。當月如初對上她的目光時,忽然覺得像是被看穿心中的秘密般,頗為不安。

“怎……麼了?”她隻得先問道。

使女一怔,連忙笑著擺擺手道:“沒什麼沒什麼,好美麗的身子,我看呆了。”

月如初臉上一紅,心中卻總覺得有些奇怪,又想想自己可能多疑了,便沒再問。而那使女鬨夠了,也嬉皮笑臉的跑出了水軒。

裡間的水仍舊在燒,月如初等在外間,時而緩緩踱步。

等著等著,外間的門竟然被狠狠推開,隻見方才那使女又回來了,而她身後跟著的是千夜明。

“師父?”月如初喃喃,在接觸到千夜明那兩道憤怒而充滿詰責的目光時,驟的有些心虛。

千夜明不發一語,衝上來一手扯下月如初的絨毯,月如初避之不及,隻能任雪白光瑩的身段毫無遮攔的暴露在千夜明的眼底。

裡間燒水的使女們聽到不尋常的響動,紛紛出來,當看見月如初的玉體時,全都捂著嘴大吃一驚。

“師父,您為什麼……”月如初的話沒有說完,便被千夜明厲聲打斷。

“閉嘴!”隻見千夜明的眼底激起憤怒的狂濤,她厲聲質問道:“你的守宮砂呢?!那個男人是誰,說!”

月如初早就想到這一刻會來到。師父素來有一顆慧眼,自己瞞不了多久。隻是如今這麼快被發現,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一絲不掛,月如初還是有些無措。

她望著被千夜明扔到地上的絨毯,想要撿起,卻在眾人尖銳的目光下難以動彈。

月如初動動嘴角,終於還是笑了出來:“紙包不住火,我無話可說。既然師父想要知道,就讓我單獨向您說說這一年的事情吧。”

千夜明冷哼一聲,道:“沒逼我對你嚴刑拷打,你還算聰明。”

月如初無奈一笑,這才從地上撿起絨毯,包裹住身軀,道:“走吧,師父。”

千夜明沒好氣的指了指裡間的方向,“先去洗好了再來!”

月如初微微一怔,心知自己的師父素來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不由的心下有些酸楚,隻得好好洗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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