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九年七月初七,一直被圍困的福州終於有了動靜。
這日,城門洞開,城外朝廷人馬皆是大驚失色,倉促之下阻止攻擊陣型,卻見城內緩緩走出了一隊人馬。
當頭一人麵如冠玉,滿頭銀絲,一雙眸子中充斥著戾氣。
身後三千飆雲騎衣甲鮮明,士兵神情肅穆,手中鋼槍閃閃發光,戰馬蹄聲整齊劃一。
每一次敲擊,如同鼓錘重重擊打在鼓麵上一般震懾人心。
除了馬蹄聲,沒有人聽到其他雜音。
不見這些士兵麵露猙獰神色,卻能夠從他們身上感覺到實實在在的殺意,那是一種久經沙場練就的寒冷,這寒冷,徹骨!
朝廷大軍一瞬間的呆滯,讓福州兵走近百丈,兩軍之間距離三百丈,一個衝鋒,便可展開殺戮。
讓朝廷大軍感到奇怪的是,福州軍不但沒有發動衝鋒,反而依然不緊不慢的靠近。
一時間,朝廷方麵的主將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統領三十萬朝廷大軍的最高統帥跟張儒是舊相識,曾經也算是並肩戰鬥過的戰友。不過這位總兵大人並非張安那般旗幟鮮明的站在張文軒一邊,皇帝才敢大膽啟用。
他就是薊鎮總兵——李銘。
對張儒的戰鬥方法有一定了解的李銘完全處於懵了的狀態,他自問對張儒的玩法有了解,可這一出他真不知道對方到底玩的是什麼幺蛾子。
戰?
三十萬大軍要圍剿可能不到五千人的福州軍隊根本不是問題,隻需要京城十二團營一營兵馬足以應付。可這種情況,真的能戰?
張文軒在福州城龜縮不出數月時間,突然之間帶著三千人馬大搖大擺的走出城池,保不齊是做好了應對的準備。李銘真的拿捏不定,他的號令就在嘴邊,就是怎麼都說不出口。
不戰?
朝廷對這三十萬拚湊起來的兵馬寄予厚望,不說皇帝,光是朝中那些大人們就能用唾沫星子淹死他李銘。
消極怠戰的罪名,可不是誰都能承擔得起的。
戰與不戰在兩可之間,李銘還在猶豫,福州軍離他的中軍大帳已不足百丈。這個時候隻要福州軍驟然發動衝鋒,他麾下的騎兵根本不可能有衝鋒的機會。
李銘的心,一下就緊張起來。
三千人麵對三十萬,何人有如此膽魄!
三千死士視死如歸,三十萬大軍反倒戰戰兢兢,何人有如此威勢。
當今天下,唯定邊侯張文軒爾!
好在張儒似乎依然沒有發動衝鋒的意思,他依然在不緊不慢的走著。
李銘整個人都在緊張中度過,對方每走一步,他的心就跟著顫抖一下,說到底,李銘的心理素質還是比不上張安。
三十萬大軍中有近半是曾今在張儒麾下效力的將士,甚至有不少宣府老卒還在張儒的帶領下沙場喋血。
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就算是李銘下令強攻,這些士兵也未必會聽。
在粗重的呼吸聲中,三千鐵騎到了李銘對麵。
親軍在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紛紛豎起長槍攔住張儒去路。
彼此之間,距離五丈。
率三千人入三十萬大軍中軍,與敵將相距五丈,張儒一點都不擔心李銘會突然下令攻擊。他仿佛沒有看見那些暗處對準他要害部位的弩箭,仿佛沒看見李銘臉上的驚駭神情,十分輕鬆的像跟熟人打招呼一般朝李銘揮了揮手:“哈哈,李大人,好久不見,吃了沒?”
這個問題,讓李銘再次懵了。
大哥,你有沒有搞清楚狀況,這是什麼情況你就跟我打招呼。
這是三十萬大軍跟三千死士對戰的場麵,你能不能有點正經。
過了一會,李銘回過神來,黑著臉道:“張先生近來可不怎麼好吧!率軍出城,你是做好了決一死戰的準備?”
張儒裝作沒聽出李銘話裡的火藥味,嬉皮笑臉道:“老熟人好久不見,一見麵就劍拔弩張,不合適。軍中可有酒,末學後進敬你。”
李銘冷著臉道:“軍中不讓喝酒。”
張儒道:“以前看你還挺隨和的,才這麼點時間不見,怎麼跟個老夫子一樣了。放心,我這次來不是殺你,再說你這三十萬大軍,我區區三千人馬,哪裡是對手。”
李銘依然冷著臉:“都說定邊侯張文軒能於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本將倒是不曾懼你,就是不喜歡你這巧舌如簧的模樣。”
實際上他是有苦難言,他跟張安關係是極好的,彼此之間相互照應多年,深知張安對張儒的器重。
偏偏皇帝心生疑竇,不讓老將張安來圍福州,要他這個薊鎮總兵圍困福州。
他不知道該如何麵對昔日的袍澤兄弟,甚至他麾下不少將士都對此感到不解。要不是人微言輕沒法向朝廷問個為什麼,說不定這些表麵粗魯的漢子早已揪著那些衣冠楚楚的士大夫一頓捶了。
張儒笑道:“老李,咱們好歹是一個鍋裡攪馬勺的戰友,兄弟相見有不說要好酒,你好歹給點笑臉不是。”
李銘一字一頓道:“朝廷叛逆,人人得而誅之。”
聽到這話,張儒稍微有些惱怒,擲地有聲的道:“李大將軍不妨去問問福州城現在還沒走的百姓,我張文軒到底是不是叛逆。你也可以摸著你自己的良心問問自己,朝廷三十萬大軍圍困福州,我張文軒可曾作出半點叛逆會做的事。
朝廷要殺我,無非就是害怕功高蓋主。
這些你門清,都是幾個熟人,彆扯著那些所謂的理由來埋汰我。
什麼惡名我張文軒都願意背,偏偏這叛逆的惡名,老子就是死也不會背。”
張文軒是什麼人,曾經跟隨他在大同鏖戰的宣府老卒知道,大同城外那些埋骨草地裡的將士知道,京中十二團營的勳貴知道,李銘更應該知道。
正如他自己所說,他可以背負所有惡名,唯獨不能背負叛逆的罪名。
他不願意,他麾下的將士,也不願意。
李銘歎了口氣,感慨良多。
當著數十萬大軍的麵,他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他很為難,他是朝廷的統帥,自然需要有自己的立場。但是更重要的不是他自己的立場,而是朝廷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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