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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2-24 作者: 對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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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海也認得出來,不許他多說話。

而旁人一開始隻覺是親戚,不覺什麼,直到花倩兒問遠遠站著的堂兄章法刀那是誰,才知道不是親戚。一直站在旁邊的老頭更願意讓老人和大漢說說話,不許彆人上前。章法刀和劉海說了幾句磕巴話,也算是從不認識到認識,而後看向一旁伺候父親的家奴,自己也搖了搖頭。

視線裡的兩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繼而,龜山婆婆大怒著趕那人走,竟揀了一塊石頭去砸,眾人來不及趕到,她便赴在大地上痛哭。

陌生人大步就走,被一直看著的老奴頭一攔,便苦笑道:“阿舅這是要拿我裝彆人,卻被她看穿了!我阿媽死在東林坪子的時候,飽飯都沒吃上。”

“誰說的?”老奴頭大擺袖子,著急地扯著他問,“她都說什麼?”

“她先說我阿爸害了眼病,娶了彆人,自己又不能養我,哭得讓人心疼。接著又突然不願我的意,說我破壞她的祭祀,生下就扔了,還回來乾什麼!”大漢搖著頭往劉海身旁並,見劉啟伸出手來招自己,就扯過他的手,給劉海說,“阿哥,你怎麼也來了?!”老奴頭追在身後,激動地說:“你真是她的兒。我抱去我妹妹家養的!你姓章。你是咱家的小主人呀!”看著劉海居於一旁,他又伸長指頭,抖顫地指向劉海。大漢半點也不信,反問:“那我父親是誰?害什麼眼病。”

趙嬤嬤本來是來感激他帶劉啟回來的,到了跟前,臉色卻漸漸凝重,終而什麼話也沒有說。等那大漢和劉海說了幾句話被老奴頭拽走,那個老奴頭不停回頭望,她才不敢確定地說:“南堂呀,莫不是他是你親阿弟?”

“那是坪上尋薩迦阿爹的兒子,以前到過我們家!”劉海肯定地否認,“還不是見阿婆這樣不得了,被他阿舅尋來他來充一充。”

趙嬤嬤不再吭聲,見花倩兒和章法刀說過,一起喊人硬架龜山婆婆去章法刀父親家,便默默回去。回到家裡,她仍放不下心事,緩緩地給劉海說:“以前,龜山阿婆年輕的時候跟我阿姑家的姑娘認識,她雖然不好看,但非常聰慧,總想學習彆人學不到的東西,後來認識了你父親,就常常到你家,半夜也不願回去。要說她孩子的父親有眼病,怕是你父親!”

劉海對趙嬤嬤的疑神疑鬼的態度笑笑,考慮到龜山婆婆需要照顧,便要她時不時地替花倩兒去看看。趙嬤嬤答應下來,而後見劉海整日裡忙不見人影,身邊隻有劉啟一個,說去,備點補身子的參、茸,回頭問了送龜山婆婆走回來的人,知道門在哪了,這就去。

※※※

龜山婆婆終於為自己未完的祭祀失望,隻用豆子一樣的雙眼瞄視草房頂部,一直不理照料在自己身邊的花倩兒,哪怕她哀求都不管。

趙嬤嬤隻等著說親事,來到見她透著清醒,一味地稱讚花倩兒。

龜山婆婆卻說:“見她的時候,就見她想拿一張短弓射我,非是我命裡的克星。”做父母的時常會這麼說兒女,此時連花倩兒都高興,覺得龜山婆婆雖然氣惱,還是肯原諒她了,對拖自己回來的舉動顯得無可奈何,也默認了。

幾天後,也就是出征的兵馬鏖戰正酣的時候,兩老最終談到婚事。龜山婆婆眨動眼睛,漸漸不再吭聲,嘴邊流露出一絲笑意。

趙嬤嬤覺得她意動了,安慰她好好養養身體,然後高高興興地帶劉啟回家。儘管夜漸漸深了,花倩兒卻不敢入睡,恭恭敬敬地服侍在一旁,但她還是睡著了。等她再睜眼,卻是龜山婆婆摔倒的聲音。

她嚇了一跳,連忙攙扶,發覺龜山婆婆竟然煮了湯水,似乎是讓自己喝的,眼淚不禁下來。扶回龜山婆婆後,老人又慈祥又和藹,一味地看著她說:“你還心疼我,我心裡能不知道嗎?娘倆哪有不吵架的,吵過不就又好了?知道你年齡大了,卻總想留你在身邊,這不是辦法。貓兒也有思春的時候。”

花倩兒滿臉通紅。

“可咱家要嫁就要嫁好人家!”龜山婆婆柔柔地拿住花倩兒的手,用手掌搭了又搭,而後打發花倩兒說,“你去準備準備也好,不許你守著我這樣的老羊子。還有花衣裳她們在,天明以後,你就回咱山上,再到鎮集市看看,打扮打扮,在我沒閉眼前漂漂亮亮地走!啊?”

花倩兒不肯,見龜山婆婆大轉彎,又急又想生氣,隻好答應,天一亮就轉到另一間草房裡睡覺。

龜山婆婆隻覺得她走了,先讓花衣裳去打聽阿瑪森大會,而後再確認花倩兒是不是走了。花衣裳應付一樣肯定花倩兒已不在。

龜山婆婆這便放心,讓人去找劉海。

劉海卻和章維運籌戰事,無法分身。等了半日不到,她開始焦躁,不安,沒了那種稍微得意的消笑,開始吼人,然而一見花倩兒,卻立刻就變成另外一個模樣。

劉海來到的時候,龜山婆婆讓花倩兒先避開。

花衣裳笑著,高興著,不讓羞澀的花倩兒避開,就讓她站在門外偷聽。她這個一輩子侍奉龜山婆婆的奴隸也是自花倩兒被收養起就照料孩子的生活,更隻是個普通的女人,在此時刻一點也沒尋思到龜山婆婆的心思。

而對龜山婆婆來說,來到的不是個即將為自己養老送終的客婿,而是個陌生的可以選擇退出阿瑪森大會的競爭對手。

她毫不客氣地請求,說:“你不是族裡的人,不懂得規矩,能和北九方的親戚說些什麼?你知道他們想要什麼?你知道什麼叫寶日子母犀角嗎?”

屋外的人以為是婚姻的考驗,劉海也以為是,猶豫了一下說:“族人分散時,把母犀角掏出與子犀角吻合的穴,和子犀角分彆而執,以便日後天涯一方日久,也能相知相愛!”

龜山婆婆略一失神,稍後又問:“那狼行百步而嗥月,虎伏地化貓呢?”

劉海疑惑、沉默。

龜山婆婆的嘴角立刻爬上一種難見的戲虐,讓人捉摸不透。他也擔心這是考驗,隻好回答:“百族歸心,圓月之下盟誓共主,獻貓,表示即使是戰神在主人麵前也無用武之地,惟有天驕至強至上。”

龜山婆婆一下頹然。

半晌,她遙遙搓手,哀求說:“木百歲不枯,人百歲而亡。我氣力將朽,不日便要告彆人世,你就不能讓讓我?倩兒那是我一把養大,隻要你答應,我就把她嫁給你!”

這不是劉海能答應的。

當她再次拿婚姻威脅時,花倩兒已滿眼淚花地站在門口。

龜山婆婆的眼睛和她隻一接觸就快速地轉移,任她把劉海扯出去。

花衣裳默默地看著,追了追花倩兒,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敢說出口,回頭時,迸出了一滴眼淚。她一步一步地走著,摸了摸身上的衣服,那是花倩兒給她縫過的。但回到了屋子,她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整理著雜物,突然,她看到一套法器和瓦罐,便悉心地捧起來,想知道這些東西是做什麼的。

然而,她的眼睛越睜越大,終於鬆手,讓手裡的器物落在地下碎去,低聲說:“這是讓孩子無法生育的法術。她真的瘋了!”

“我沒瘋!”龜山婆婆站在門口,陰森森地說,“他們有了孩子,世上又多了一個不記得天神和薩滿的人!我要讓天神在人們心目中的位置不被任何妖魔取代。你以為我心裡不疼嗎?我還要去找章青水,讓他去搶親,替他奪取首領的位置,那時再解除法術。”

花衣裳大聲地說:“這惡毒的法術,這惡毒的想法。我不會扶你去的!”

“記住,你是我的奴隸!生來死去都不能改變。”龜山婆婆的牙齒都露出梁子,凶惡、厲色,幾乎要用儘全身的力氣。

花衣裳一步不讓,大聲地爭辯:“可她是你的養女!”

龜山婆婆再次問:“你去不去?”

花衣裳還是搖了搖頭。龜山婆婆不再要求她,而是回頭給了她一個木碗。花衣裳看到木碗裡有一些黑綠的汁液,臉色變得蒼白,但她還是接過碗,不吭不響地往一邊走去。龜山婆婆冷笑著,哭著,摸著牆開始上路。

一段艱難的路程,艱難如苦難的結束。

拐杖拄,身子晃,牆麵猛然在昏花的眼前空旋,她摔了一個跟頭,卻又在天地飛旋中爬起來。汗水擦了,塵土尤在,漫長的前路,偶爾走動的卻又是陌生的臉孔,恐怕也隻當她是瘋癲。

她心中的使命使她直直看著前路,當又一次倒地時,她又看那永生不老的天空,感受大地母親帶給自己的力量,咬起最後的幾根枯齒,在心中發誓:“這片天地裡不能沒有天神和薩滿!不能!誰觸犯了它,都要被長生天降罪。我需要一個支持它的首領。讓我還有一點力氣,走到他麵前給他祝福吧。”

百餘步後的庭院。花衣裳沒有去喊任何人,默默地坐著,隻是不斷地落淚。

她用水衝開汁液,用手指頭反複地攪動,像是把自己都攪回了過去:從小就做奴隸的日子,偷偷想和人好的難為情,也想到了見到十來歲時花倩兒的心情……世事如穿花,反複地衝擊著自己的過去。

當花衣裳再次站起來突然興致勃勃地打來一盆水,理自己花白的頭發,看自己的容貌憶起當年時,龜山婆婆又一次摔倒。

這次,她並沒有再能站起來,而隻是用上兩隻手和兩隻膝蓋,拖在地下,慢慢地爬動。嗚嗚的骨笛哀轉不停,一個含了淚水的孩子坐在土牆上婉轉地吹動,似乎沒注意到角落裡的抗爭。但龜山婆婆卻注意到了他。

也許,這就是天神的將來!

※※※

花衣裳死了。

龜山婆婆終於憑借長生天給予的氣力來到章清水的身邊,像一隻土老鼠般送去彆人並不在意的祝福後,昏迷過去。

她終究是章清水的長輩,又是花倩兒的養母,章清水讓人救治她,而自己胸中充滿了妒忌和怨恨,很快組織人手去劉海家搶親,因被手下露出去風聲,一路撲了個空。

此時,父兄給他壓力時,他才知道自己多麼的愚蠢,多麼地希望擁有那個女人。

※※※

戰爭比想象中的更容易凱旋。

阿瑪森如期召開。

足有半個月昏迷不認事的龜山婆婆無端端地清醒,像是記得吃飯和穿衣那樣,不聲不響地在歡天喜地的氣氛裡摸到了自己的百花冠袍,大叫花衣裳。

這時,她甚至忘記了自己曾逼迫花衣裳服毒而亡。雖然惱恨花衣裳不見了,她還是又一次爬過門檻,穿過過無人的土洞,來到街上。隻一感覺那人山人海的氣氛,她就發自內心地呼了一聲絕望的大喊。

人群不時會有動亂。她這個孤苦的老人被侄子救起時,卻問這大地:“我早已有了幻象,那個披滿白胡須的妖魔要被掛在這裡的任何地方。”極是難以釋懷。而後,章赫也來看了一次,遠遠站著喊了幾聲,不讓她再掛念塵世。她胸在燒,話要說,怒睜著眼睛抽出全力要告訴他。然而她用眼神,耳朵卻征詢和留意,旁邊的親戚沒有一個在聽著,他們相互談論要開讓孩子去的學堂,自家的那小去不去。

“不行!”她終於大聲地吐出一個清晰的字,頭上的血管呼呼地供給。

“不行?”唯一留意的老婦人說,“不行就不行!”轉而告訴旁人說:“她又想說啥啦?!該去不去,不是活受罪嗎?”

“薩滿!……不要……學堂!”她氣急敗壞地吼,卻被一口痰卡得厲害,轉而幾乎過去。

“不躺著?”老婦人安慰說,“好了再扶你出去!”

龜山婆婆悲哀地哭吟,眼淚和眼屎一起臥在眼窩裡。

終於,她掙脫大喊:“長生天呀,你的奴仆追隨你來了,可百年之後,卻有誰記得我?”而後,她吐血不止,眼睛卻仍然不肯閉上。

她家的老哈哈珠子又一次要來“一卷風”,並讓眾人離開,站在床頭說:“看他一眼吧,他的確是你的兒子。”

龜山婆婆卻搖了搖頭,告訴他說:“我隻有一個女兒!我愛她。”

花倩兒也回來了,被劉海送到她身邊。

此時,一個掏空頭發的孩子正光著屁股拽毛尾巴。兩人默默而視,眼淚都不止地流淌,終了,龜山婆婆露出一絲笑意,拉住她的手,粗聲大氣地喊:“告訴那個孩子。讓他記住長生天的恩德,永遠也不要忘記!他不是個平凡的人。”

這天,龜山婆婆離開人世,花倩兒卻知道那個她說的那個孩子不是在她身邊玩耍的那個,而是指愛子劉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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