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2

2018-08-30 作者: 對方離開
322

劉啟給他們找的家子在長月城南的荒郊,確實如他自己所說,山清水秀,抱著一股好泉,是一所釀酒的好地方。

然而,住處卻是一所傾頹的小廟宇。

寶殿不知何時建成,何時荒蕪,現在已是殘破傾頹。

董雲兒怎麼說也是嬌生慣養,苦不堪言,尤為氣憤的是劉啟說話算話找來此地,卻還跟她父親套著交情——她有點沒法說。

一場大雨無有停歇的跡象,破廟四處漏雨,把地表打得濕濕的。董雲兒掃眼怒視看東家,劉啟老爺頂著幾片大蒲扇葉,躺在馬上睡覺,再看一看彆處,一群吃不飽的流民一窩蜂擠在殿中一角,吃不夠地抱著乾饅頭。

她坐在一座被推倒的山神像上,收集後麵的乾草,打算升一堆火,不停地激動,說:“太過分了,真是過分。”

董老漢輕聲說:“住在這兒倒也不顯眼。你看,人家東家也在住嘛,那胳膊脫臼過,不知道還腫著不腫著。”

董雲兒笑是笑了,卻不能釋懷,冷冷地說:“那能怪誰?他這麼小就這麼賊,放太平年間,一準是個奸商。”

董老漢投了幾眼,笑道:“現在也還不算是兵荒馬亂。”他衝著劉啟,提高聲音:“跟著東家沒錯。是吧。”

劉啟一屁股坐起來,“嗯”了一聲說:“天晴。我們就翻修房屋……”他跳下來,從屁股下邊的鞍韉裡找到一個革桶,倒出一卷紙,展開就奔過來,念念有詞道:“你們看看我設計的房屋,氣派不,滿意不?”

他湊到跟前,借著火光攤開。

董雲兒一探頭,就見第一張畫裡是一大片疏密有致的房屋,標注得清清楚楚,矮牆,庭院,空地,工坊,廂房,耳房……另有民居。他把董雲兒震到了,董雲兒狐疑狐疑的,反問:“你從哪偷的圖紙?你爹建房屋留下來的?”她一說,本來毫不在意的董老漢注意力也被吸引,眼神隨機盯了上去,看看圖,看看劉啟,看看圖,再看看劉啟。他記得自己家翻修房屋時的情境,因為地方大的原因,找來的工匠都沒有圖,全是靠嘴念叨……要不是王爺府上的詹事讓人給畫了圖,還不知道房屋修成什麼樣兒呢。他也狐疑狐疑的,辨認墨跡,覺得時日不久,不敢相信地說:“他爹修房子畫的,他還不是重畫了一遍?”

劉啟一陣冷笑道:“怎的小看小子?”他指了一指上邊的一角問:“我家建房還要到山泉汲水麼?我家還修酒窖麼?”他神氣起來,順便給董老漢和董雲兒畫了個餅,跳後一步開始比劃:“隻要你們好好釀酒,東家我不會虧待你們的……讓你們住的房子都是丈高,有你的練武場,有你的閨房,想養花,屋後是一片花園子,老阿爹在亭子裡飲酒,想玩鳥了,還可以豎立個架子掛鳥籠,一邊喝小酒,一邊逗百靈。你呢,不是愛養花,可以在園子裡到處栽花……”

他說得興起,乾脆跳到場中,來到那些流民麵前:“不但有他們的住處,也還有你們的。”他走過去,從人手裡摳出來一個乾饅頭,“嘭”一腳踢走,反問:“握著這個乾啥?擔心朝不保夕麼?有這麼擔心麼?”他臉上充滿光芒,大聲說:“隻要你們好好乾,頓頓吃飽吃好,住的全是半磚的四方院……娶妻生子養孩子,養豬養狗養羊,一人還十來畝地,你們出了廟,抬頭往東看,那是是不是個坪子?下頭有個沃穀,兩下起碼好幾百畝地,眼下苦一陣子多乾活,半年以後呢?”

他說得熱乎,流民們不敢相信,見他轉回去,敲那卷紙敲得嗶啵響,抽了一頁紙,開始又講房屋結構,情不自禁全湧了上來。

他們漸漸確信不疑,這個要求說看看,那個也好看看,喊著:“這一大片呢,是一大片呢,好些院子,真的修給我們呢。”

婦人們見他們亂竄,圍在外邊提醒:“你們彆搶著看,把紙看爛了。”

小廟裡像是突然陰霾儘驅,隻餘火堆閃爍的暖光。

董老頭不由得輕輕碰一碰董雲兒,小聲說:“這小子長大了不得了。”

董雲兒打鼻孔裡哼了一聲,卻是咬準了說:“他爹修房子的圖被他偷出來了,你看他能的。就算他真修,一時半會修得好呢。”

廟內正熱鬨,外麵突然來一路人馬,叫囂出一片尋求避雨的喊聲。眾人心虛,知道這是荒地,生怕冒出大財主說地是他們的,聽得有馬鳴,就不再吭聲,齊齊打廟門往外看。劉啟到門口露一露頭,看了一圈,找到董老漢身邊的一個小桌子,快快跑過門口,一放小桌子,喊著:“張毛,李多財,快過來收錢。”

他們剛剛布置完,一行人就大叫著停在山廟外,果然是來避雨的。

董老漢看劉啟像猴子一樣屈蹲著,在桌子上擺上一些小額的錢幣,驚異道:“他是在乾嘛?”董雲兒輕蔑地笑一笑,站起來走過去,從劉啟對麵敲敲小桌子,說:“準備收過路人的避雨錢吧。有沒有分成?”

劉啟嘿嘿一笑,說:“你替我收錢。一成。”

董雲兒掀起嘴唇,皺臉說:“你想得美。我就在這兒看著,看你怎麼收錢?!還真的已經把廟當成你們家的了……人家投宿,你收錢。你喊這廟,它也不應。聽著有馬,也不會是普通人家,你開口要錢,人家說不定還捉了你打一頓呢。”

正說著,一行旅人已經拉著馬走到跟前。

為首的是位精練的漢子,他上身沒穿衣裳,頭發粘在身上,皮膚澆得水亮,而寬大的馬褲卻貼著身,鼓著的地方泛著明亮的水色。

他看劉啟好心地接過自己的馬,以為是好心之舉,連忙衝後麵喊:“老爺。少爺。”

劉啟連忙問:“總共多少人?”他一回頭,叫喊:“準備酒和茶。”

漢子感激地笑笑,說:“十來個。我是不用,呆會兒看看老爺要不要。”

說完回頭,準備到雨裡接人,突然發覺褲帶一緊,回過頭來,見是劉啟拽住著,不由疑惑不定地皺了眉頭。

劉啟說:“一個銀幣一個人,便宜你了,怎麼樣?”

第二個人露頭進來,是那個叫“京城第一騎”的黃公子:“什麼一個銀幣。”

劉啟熱情地招呼,卻不論交情,說:“借宿,包含茶水酒食費。我認識你,給的價是低著呢。”

黃公子打量了一番,見裡麵多出些家用,兩個漢子當門站著,立刻把自己對劉啟的印象和判斷推翻掉,也不再和善,冷笑說:“是你呀!什麼、什麼借宿費?”

和他一起來的漢子也心疼錢,怒然轉身,說:“這是廢廟,不是你家!憑什麼給你?!一個銀幣,當你這是客棧呢。”

劉啟說:“這就是我們家的客棧,外頭下著雨,愛住不住。我還少算了呢。加上馬匹十兩銀。黃。黃。天霸。我認識,看在他的麵子上才要一個,你給不給,不給就走。”

外麵的人都已經上來,穿過倒塌的院子圍在殿門的門口,其中有一個被衣裳包住,發抖不休的少女。

劉啟不可克製地爛笑,老遠就去扯:“皎皎?我不要你錢。”他指揮說:“記住。少要一個銀幣,她的錢不收。”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劉啟?!”

劉啟愣了一下,拉住嬌-叫的黃皎皎,招呼一個高大的身影快進來:“餘阿叔?!”

一個富態而略帶威嚴的中年漢子來到門口,跟餘山漢說話,指住劉啟就問:“他?你怎麼認識。”

餘山漢不管身上有多少水,抱住劉啟,說:“彆鬨了。“

他回過身來介紹諸人,還沒有來得及,劉啟已經趕到前頭,斬釘截鐵:“把你關係好的都叫進來。阿叔。家裡不同往日,我也正用錢,看到了麼?我這一片地,要起屋百間,正用錢呢。”

餘山漢無奈,摸出個錢放桌子上,說:“這位阿伯是你阿爸的朋友。這些都是他的家人,要要錢,要你阿叔的。”

劉啟怏怏地讓路,攬著餘山漢,問他怎麼來的。

前些日子,親王秦綱和章維打得火熱,要支商隊去備州互市,餘山漢去了,後來國王傳召秦綱,備州有不少人一道上京,他們也作為賓服上供的朝貢隊伍,這就跟著來了。他卻不願意先講這些,介紹各位來客,說起為首的富漢:“這是你黃伯伯。”

劉啟一一見麵,卻又沒出息地拉扯黃皎皎。

餘山漢大吃一驚,連忙向他使眼色,小聲說:“彆丟人。免得讓你阿爸知道。”接著又說:“我想來看看主公,找不到,隻好去找你黃阿伯,好打聽你們的下落。這些天,多虧你黃阿伯他們的招待和照料。”

董老漢也沒起身,隻是臥在那裡看著。

那為首探路的漢子突然看到了他,連忙抱拳,呼道:“這不是董大哥?”接著定要引見黃姓老爺,小聲跟黃老爺說了幾乎,引了過去,介紹說:“這是在下的東主。”

董老漢的驚訝之色在臉上一閃而去,站起來客套說:“常堂把子這是乾什麼?!董某早不問事,隻是一介酒徒,常兄客氣,黃老爺客氣。”

董雲兒想說些什麼,見黃天霸一直在看她,連忙把頭扭來,哼了一聲。

她哼的方向是收桌上小錢的劉啟,劉啟大不忿,卻又不好發作,隻好假裝沒有看見,仰頭打一個嗬欠。黃皎皎反過來扯他,摸到頭發問:“黑炭鳥,你好玩的小辮子呢?”

劉啟笑出聲音,得意地看一看怪自己沒有規矩的餘山漢,拉住黃皎皎冰涼的柔手,哄騙說:“你坐我身邊,我慢慢給你說。”

黃家老爺與董老漢寒暄兩聲,一回頭,女兒又和劉啟拉扯,隻好乾咳一聲,叫道:“皎皎。”

他向劉啟問候著劉海,拉過女兒,回頭笑道:“真是虎父無犬子,可是能夠生財,連他黃叔叔的錢都賺。”

這分明是挪揄,餘山漢挺尷尬。

說他是伯,他自稱叔,劉啟犯犯嘀咕,連忙扛著桌子到董雲兒剛升起的火邊,幫忙生火,收集乾草、廢木頭,在董雲兒耳朵邊說:“阿姐,不要把火生得太大,他們都是大人,火小了,隻會讓皎皎坐到我身邊。”

董雲兒有點兒想不到,但手頭生火的木柴確實不多,隻是說:“好處有沒有?”

劉啟說:“恩!一盒胭脂。”

董雲兒不知道他的胭脂都是自己做的,說:“我要錢。”

她漸漸無視劉啟,留意漸漸走近的餘山漢。

餘山漢膀大腰圓,聲音粗大,走路蓄扣而穩,身上還帶著沙場磨礪而出的氣勢,而眼睛卻十分平和。

董雲兒肯定此人絕非善類,她看看假寐的父親,不知道父親注意沒有,眼神沒有得到回應,隻好在心底猜測起餘山漢和劉啟的關係。

劉啟一味好言收買。董雲兒隻是笑。旁邊伸來手掌,遞到一個盒子。

劉啟不看就知道是誰的手,拿過來說:“雨蝶送我的東西?是什麼呀?”“你看看!”餘山漢邊笑邊小聲說,“你晚容姐姐出嫁了。阿孝也很掛念你。你怎麼一點兒也不問,就知道瞄準人家皎皎小姐,羞不羞?!”

“出嫁?!嗨,想不到,我還以為沒人要她呢。她說自己不漂亮,不溫柔,怕嫁不出去。”他掰著手指頭列舉,問,“娶親要送禮,我也要送對不對?!我還不是大人呀?!好吧,我阿爸替我就行了。”

他打開盒子,發覺董雲兒用餘光看,慌忙扭了身。

盒子裡是用木根雕出的四隻章犬,一大三小,大的是“雪地虎”,佇立著,小的是“雪地虎”的孩子們,一個在抱頭,一個在睡覺,一個張嘴吼叫。

劉啟把章犬的崽送給章琉姝一隻,章沙獾一隻,自己和阿媽留一隻,而雪地虎,卻是在保護羊群和劉啟的時候先被猛虎撲傷,又被黨那騎兵射穿,幾隻狗,無疑是他心中難以忘記的東西。

劉海匆匆上京,不知自己前途命運,除了妻子、兒女,誰也沒有帶,更彆說狗。

章犬自然落到雨蝶手裡來養。

她是餘山漢的義女,跟著有了大量田產家業的餘山漢,其中的一條章犬也是在餘山漢家裡。

劉啟想不到雨蝶記得自己鬥老虎的愛犬“雪地虎”,眼角有點濕潤,他也想知道章琉姝,卻沒有敢問。

餘山漢熟悉他的稟性,說:“你三叔給你送一件精鞣的皮甲,是上好的犀皮,我沒帶在身上。”

說話間,圍坐另一邊的黃家人果然讓黃皎皎坐過來烤火。

劉啟不由偷笑。餘山漢想不到他當著人家父親的麵,什麼都不掩飾,再想想,也怪不得他,他畢竟自塞外歸來,哪裡分得清男女授受不親?他隻當位置是給自己留的,一屁股坐上。劉啟隻好抓耳撓腮地看黃皎皎坐到董雲兒身邊。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