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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9-05 作者: 對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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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寶法一眼看去,心裡想的和陳良一樣。

但他和陳良不同,因為薩爾蔑阿哥的托付,是死要見屍的,便在出事的地方找。正焦躁著,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哥!”

章寶法扭頭看去,身旁的男人卻已大笑。

原來薩爾蔑摟著兩條腿,一絲不掛地蹲到草後。

章寶法又氣又怒,粗聲訓斥:“你惹誰不行?惹他?!彆說他扒你的衣服,就是要你——一個俘虜的命,誰又能為你說得上話?”

薩爾蔑歎氣解釋:“哥!我就是想見可汗大人,這些馬和奴隸是我出麵收攏的。帶著馬和奴隸投降,那和俘虜可是天壤之彆呀,誰能知道他的家世強硬,連可汗的馬都敢奪,他這不是等於搶可汗的馬嗎?”

章寶法對劉海並無不滿,打發手下去尋些衣服,隻是擺手歎氣,說:“知道不?那誇肖野章當初在老爺子麵前多紅,請無不予。可誰知道一轉眼,老爺子就看上他阿爸了,不但殺了誇肖野章來收買人心,還把我一房姑的養女嫁過去。那小妹子可美得很,不知道饞壞了多少族裡的年輕人!”

說完,他又絮叨:“人家人也實在,更為族裡立下過汗馬功勞,理所當然被雲嶺器重。這孩子倒不是依仗誰,那是愛財愛的,你這是犯到他手裡,你知道不?”

說完了,手下也拿了衣服來到。薩爾蔑穿上才問:“我阿哥怎麼樣了?”

章寶法略有些快慰,心想:你還知道問問你阿哥。

他搖搖頭,說:“仗打半晌了。彆的我不佩服,就這個打仗,章擺尾沒的說。見他和你阿哥逢了對手,我也沒往輸贏上下論。這還正合計,兩虎相爭,豈不一傷?準備讓你去援軍那兒喊幾喊,逼你阿哥棄暗投明。”

薩爾蔑搖搖頭,說:“阿哥!你得信我。我阿哥他壓根就不在乎這些馬,隻是不想在自己手裡丟掉。不過,即救他又能大獲全勝的法兒不是沒有,你帶我去見將軍,我跟他說。”

章寶法不信,問:“說什麼?”

薩爾蔑說:“將軍守得準,戰線拉在葫蘆口上,倘對著援軍放馬,以精銳掩殺,必可獲勝!”

章寶法突然發覺他的眼神裡透著以前看不到的自信,便定定地看著他,說:“戰前沒什麼犒勞勇士的,章擺尾早就把馬規派了。此時放馬,失信於人,就是勝了也不可取。”

薩爾蔑笑道:“何不以借用劉啟的那一半?既然他搶了可汗的馬,便再以可汗的名義借來,戰勝之後,他父親總不至於去討。”

章寶法體味了一下,皺起了眉頭,問:“你不是和那小子杠上了吧?章擺尾會不會聽你的我不知道,但那小子肯定不會願意。”

薩爾蔑怕自己沒有機會表現,又說:“讓他父親願意就行了。我怎麼會和一個孩子慪氣?死馬總比過死人。”

然而,他沒有說服章寶法,正期待著見到章擺尾時講給章擺尾,消息傳來,章擺尾的人馬反被薩林黑闊驅趕的牛羊馬匹衝散隊伍,而今,阻攔敵援的前路戰線業已難保。章寶法出於責任心,帶人前往聚集,他也隻好跟著。趕到半路,消息又到,說是敵援急急撤退,薩林黑闊隻好丟棄牲畜,不顧而逃,被殿後的猛人射成刺蝟,其餘部眾折回,已經向前路人馬投降。薩爾蔑聽完大哭。

他由章寶法陪著去到前路,一問脫身的從人,方知猛人射薩林黑闊並非誤殺,而是奉了紅日可汗的命令。

章寶法心裡也不舒服,默默地聽一會,猛然覺得薩林黑闊實為自己而死。

這時,一個一臉淚水的猛人泣不成聲地告訴他:“爺。首領大人托我告訴您,為他照料薩爾蔑,不要讓他可憐的阿弟像個孤雁!”

章寶法向薩爾蔑看去,見他仍在大哭,忍不住怒吼咆哮。

※※※

小勝之後就是大勝。

紅日可汗敗退時中了劉英的埋伏,自儘身亡,他的長子——完虎力迫不得已,率眾投降。章維見大局已定,便讓章擺尾,餘山漢等雜牌軍繼續北上,而自己引兵而回,料理家務。不甘心的戰士們開始在草原上尋找獵物。

他們追到猛原,都瘋了一樣,闖入羊群,殺去反抗的男人,搶掠出財物,乾儘能夠乾出的所有壞事。無論是有沒有參戰的部落人家,碰到蜂擁而來的他們,要麼轉移,要麼敗北。

劉啟隨著大人北上作戰,不日已抵達頓河達林格裡奇,要和那裡的馬隊合擊達林格裡奇千戶。可當他們迂回到敵後時,戰爭已經結束。原來,達林格裡奇千戶瑪林嘎達欺軟怕硬,因受人蠱惑,見來犯之敵零星可欺,殺了幾個落單的騎兵,惹禍上身。

稍後,他清醒過來,便舍棄治下百姓,涉河而逃。

劉啟和劉阿孝跟在逢術左右,正取笑瑪林嘎達如何不濟,見到了戰後的複仇。

一行要被趕到河邊的俘虜迎麵走來,有男人,女人,也有老人和孩子,神色黯淡,個個如同羔羊,被一根很長的繩子牽著,默默低頭走路。騎馬的戰士揮著刀子,凶神惡煞地趕在後麵,毫不手軟地落刀。

陡然,幾名穿插的騎士突然頓住,原來一名騎士突然落馬,被他擄在馬上的猛女掙於馬下,苦於無路,迎著劉啟等人的麵奔去。

女子身上的衣服都已爛掉,如同溺水掙紮一樣扭跑,卻不呼救,大概知道無人會救她。

劉啟分明地看到她眼中的恐懼和額頭的汗水,正默默為她祈命時,一隻羽箭釘在她的背上。她依然還在向前奔跑,到了劉啟的馬頭才倒下,但眼神的仇恨和獰然許久未散,而背後的手裡,仍握著一柄沾血的小刀。

一個狂奔的騎士吼到跟前,卷去了屍體的頭顱。

隨後,他哭一樣衝到俘虜堆裡,一陣亂砍。血濺如潮。劉啟眼睛不住地跳,隻是默默地叫:“她殺你的親人,不是因為你們殺了他的親人嗎?”

“反正也要殺的!”一人大喊,“攔住他,趕到河邊再殺!”

劉啟心裡發寒,連忙問:“阿叔,這些人!全部殺完?”

逢術看他大驚小怪的樣兒,故意問他:“你怕了?”

劉啟冷冷地哼了一聲,叫上劉阿孝,扭頭走了。

他沒有去看殺人的場麵,但睡到夜裡,卻分明地聽到雷動的哭喊。他起來,走出營帳,發現武士們都在睡著,空空無人的營地隻有狼煙。回來躺下又睡,接著又聽到哭聲,出來還是空無一人。再睡,還是睡不著,隻好走到頓河邊,聽它拍打著漣漪。

屍體遠在下遊,卻又像是在腳下。而這條被歌頌不休的母親河,卻飲滿牧民的鮮血,它靜靜地,一點悲喜都不表示出來,一如既往地往複北流。於是,劉啟帶著難以釋懷的口氣,問她:你沒有感情嗎?河水嘩啦啦地響應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波浪聲變成哀求,像一個母親般的乞求。

劉啟傾聽在那兒,直到腦門絲絲發涼,才自言自語一句,說:“他們已經不是我的敵人了。”

夕陽從山後升起,刺眼的陽光將十八裡的拐子灘照得通亮。

數日來,已有計不清多少人馬從這兒道通過,僅是晨風一卷,馬蹄趟鬆的土層上便揚起草塵一片。

草灘靜了半晌,坳後的飛雁剛敢棲息,又是一撥人馬要趁這晚風。

這支馬隊是章擺尾的後隊。

最先露頭的是四個少年,他們早被這鞍馬勞頓的行軍折磨得消沉,鬆鬆垮垮靠在馬鞍上。隨後,二百餘人的隊伍夾雜馱馬,斜斜馳來。

一個身材瘦長、神色剽悍的老者並不懈怠,時而在隊伍首尾振馬走動,時而神色嚴肅和人說話。他就是章赫同母異父的哥哥,隨母嫁入時改姓為章,單名一個袞字,眼下主掌這支馬隊。

很快,一輛勒勒車自後攆上。章琉姝從車裡露出頭來,問:“阿爺。這什麼時候能到漠北呀?”

他雖然對章維硬邦邦的,對章琉姝卻滿是慈愛,笑了一笑,溫和地說:“這就吃不消啦?!我們已經算是養尊處優了。章擺尾隔三岔五送來獵物,糧秣,根本不需你們動手。那些百姓家的孩子要一邊行軍,一邊打獵,不是好好的?”

圍在她周圍的少年閒話閒說時好幾次想到回家,這下得了章袞的諄諄教導,無不噓唏自個不如百姓家的少年,無仗可打,就這樣兒從南走到北,不被太陽曬乾,也悶死。

老人聽著他們的爭辯,不由歎息。

他和章血遠一些,就拿章血為例,誇他總跑到前麵,見前路派回的人就問。章琉姝琢磨過章血的想法,尤不服氣,嚷著讓章血來跟前,自個說。老人都離開了,他們還在唧唧喳喳地說章血。正說著,章血自前麵回來。他晃著馬鞭,扯著憨嗓門高歌,頗有點春風得意的味道。近處的人也不知道這家夥碰到什麼歡喜事,僅僅提醒章琉姝:“看,他騎了匹遛花馬。”

幾人交換眼神兒,幾乎同時想到劉啟。一個激動的少年說:“攆上劉啟了!我們把臉蒙上,也去要匹好馬騎。”

章琉姝怪他的主意餿,擺了擺手,問:“他能把成千成百的馬都帶在身邊呀?”

問傻了對方,她就使勁喊章血。

章血離開和自己說話的人兒,一來到,就扯著馬頭晃兩晃,說:“這馬怎麼樣?劉啟說,這是最好的一匹,給我留的。”

有妒忌的人中傷說:“就給你一匹馬,看讓你歡喜的?”

章血不吃他那一套,說:“是我沒趕上接馬尿,不能去分戰利品。劉啟送我馬,是對我的情誼。情誼呀!嘿嘿,你們就不要想了!”說完,他就看向身後——臉露癟色的一個,用行動告訴大夥,那個就是沒要著馬的。

不一會,他又晃過馬頭補充:“他要發給大人,連寶法爺的也沒少!我都勸他呢,你們說,我們還沒有長大,賺點血汗容易嗎?!”

章琉姝第一個不信,反駁:“你又被他騙了。是他說給你的吧?他會發人,還發給大人,寶法阿叔?”

章血說:“你不信算了!他不騙我,我也沒騙你。”

章琉姝心裡進了蟲子,癢癢地撓,立刻督促發問:“他呢?!你帶我們去。”

※※※

曠野茫茫,星空壯麗。

涼風徐徐拂來,幾處篝火吐出的煙花紛飛一片。

掛著馬燈的來客就像是從蒼穹的一端走到另一端,近了才把人麵看得真切。章寶法把幾個男人說給逢術認識,然後拍了一拍壓了腰肢烤肉的劉啟,問他:“誒,小子,講什麼呢?!琉姝小姐也來看你了,去,給她說說,你是怎樣掙到你的馬的。”

劉啟仍不願停掉一半的話頭,隻分神看了一眼,就衝一個壯漢提高聲音:“……獵人早上出門,發覺門口多了隻羊。啊?!奇怪了不?羊,怎麼會有一隻羊呢……”

逢術抬頭看到章琉姝下馬,心裡高興,就給劉啟說:“不講這個了。你不看阿孝都打瞌睡了?去玩去吧。”

劉阿孝耳朵一動,眼睛開了幾分,嘟囔說:“還在講呀,我小時候就聽夠了!”他就打了哈欠,從屁股後麵摸出一片竹皮,不看路就走,一頭和往裡蹦的章血碰個滿懷。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後勾肩搭背地站並齊,等著劉啟到身邊。

不想,那幾個大漢卻聽出了興致,就著酒肉問劉啟:“是那頭老虎叼來的?”

劉啟本已往外走去,卻又提著肉回來,非常肯定地點頭。

逢術怕漢子信以為真,笑道:“彆聽他的。保不準,老虎養好了傷,還去尋仇呢?那哪會有準呢,千百回也不遇一次。”

劉啟處心積慮,要給他們灌輸的仁愛之心,這下當眾被駁得實在,立刻衝逢術大嚷:“你怎麼知道千百回不遇一次?那老虎就沒有長心。”

少年少女就等著劉啟呢,很不耐煩。

章琉姝自小跟著阿爸,不怕在陌生大人麵前說話,接過來就要劉啟好看:“老虎長得是老虎心,人長的是人心。老虎心裡就想吃肉,而有些人的心裡呀,就想要錢。”

劉啟愕然,而男人們都哈哈大笑。

少年引了火把,添出一堆新火,個個坐下。

前次穿漫山巒,身畔雖是崇山峻嶺,卻是一條又近又光、眾人熟悉的好路,追敵北向則完全不同,半天的烈風就能吹花人臉,而那日頭一高,毒狼一樣噬人麵皮。章琉姝還好,北上不到三裡得了輛車坐,招手就有上好的羊肉,劉啟和劉阿孝卻不同。逢術是不會寵人的粗人,哥倆的乾糧、水、草料、柴均要親力親為。

幸好他們是不怕折騰的破爛革皮,騎馬追逐行獵從不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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