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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23 作者: 對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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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帶著迫不及待的心情亂跑一圈,靠張嘴詢問,靠自己張望,從橫路裡走到最末,又從南往北,也沒看到他父親的軍旗。

兩騎重新回到白楊樹下,諦聽著風葉交拍而發的“簌簌”作響,他用手小心地摸過自己臉上的疙瘩,預想著見到父親時將會出現的暖人心房的一刻,但刹那間,他黯然地想:若戰爭是不可避免的,就讓千軍萬馬踩過我們的屍體吧,這是一個勇士的歸屬,也是向母國的一種交代。

此時,他自己也百思不解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悲觀,原因是厭倦,崩塌,矛盾,自責?

漸漸地,他終於明白過來,這其實是自己在心底裡營造出的悲壯遭遇,帶有一種對殺身成仁境界的追尋和憧憬,於是在心底念叨:“阿爸!你可以看看我的馬刀,這刀刃卷了又卷,而我大大小小打了那麼多的仗,也是越長越大了!現在,我離你的期望還會遠嗎?會讓你以我為驕傲嗎?”

他回過神來,看趙過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盯著自己,突然想起他隻有“爺爺”,而且還已經不在了,是既沒有“阿爸”又沒有“阿媽”,便從馬上伸出胳膊,將趙過的人和趙過的馬與自己的人和馬並在一起,說:“我阿爸就是你阿爸,我阿媽就是你阿媽!等到了我家,那也就是你的家。”

回到營地,一撥人已經睡了好幾個。

軍營裡那麼多人,有沒有矛盾都是袍澤,總會感覺到安全。

劉啟也睡得很熟,還美美地夢到在父親那兒討來不輕易的誇獎,一醒來就聽到協助兵尉編排的督兵大嗓子的喊聲,便帶著自己的大兵到指定的空地上。

打仗時不用早起操練。

現在的操練也就隻針對他們這些建製徹底不存在的人馬。

外圍站了不少來找笑料的軍士。

他們是建製沒被打散的,在他們圍成的圈子裡,接受操練的士兵分成七八個人堆,稀稀疏疏地站著。有些人少的見劉啟這一撥拔剌剌、凶悍悍地闖進場地,不自覺地退讓躲避,保持出距離。這個卒滿額在即,新來的兵尉帶了個扈從站在人前,胳膊抱得很低,僅僅是為了用胳膊壓上藏住帶點顫抖的雙手。

劉啟很不願意讓他這樣一個新兵站在自己這“將軍”頭上,何況昨天還被帶這小兵尉來的老督軍踹過,便大大咧咧地叉著腰,站在最前麵,歪著頭很看對方,眼神裡帶滿挑釁和敵視。趙過幾個找到他麵朝的方向,圍在左右,指指點點地慫恿。

方銅晚了一步,隻好強拉硬擠,跑到劉啟身邊“嗬嗬”傻笑,回頭給兄弟議論說:“看他那熊樣,臉白嫩嫩的,一指頭能彈破。是不?!看,硬是連毛都沒長出來。”

劉啟敏感地咽了口吐沫,慌忙去摸自己的胡子,見入手有絨毛感,放心了不少,心裡卻說:“這家夥亂放炮。要是我往上一站,他敢這麼說,我下來就掰他的牙!”

新兵尉見人來齊,接受自己扈從的鼓勵,頭頸僵硬地走到人跟前,把眼睛看向這群人,實際上他的眼神不敢找上眾人碰撞,是放在眾人身後的。

他喝道:“我姓楊!是你們”可話到一半,嗓子變得尖啃,說不下去了。

下頭立刻有人嘈擾,出洋相一樣粗聲接話:“楊什麼?!羊屎球?!”

見人群中起笑,督兵和扈從立刻上來,厲聲叫那個接話的人出來。

兩聲問過,卻真有人應聲出來。

劉啟等人轉頭,看到一個胳膊纏布的大漢。

他敞著懷,邊走邊甩褂子,口中怒罵道:“老子殺人如麻,做到兵尉,那是軍功累至。他一個白臉後有何能耐,就不能問問他叫什麼?礙你們球事?!”眾人還記得剛才的聲音,不難知道喊問的另有其人,他是出來架梁子的。

“認了吧。說不準人家去勾引夏侯老賊的閨女,弄了她,仗都不用再打!”一個陰陽怪氣的人跟著喊,“人家隻需要睡一覺”

劉啟笑臉一下消失,心肺被什麼勾緊。

這是罵誰?

這不是在罵自己嗎?

這侮辱字眼可不是狗呀貓的。

打仗就打仗,怎麼能亂罵?

他找出聲音的源頭就在身邊,猛地轉頭,看準一個捏著嗓子的瘦個子,咬牙切齒地撲了上去,照準那人的下巴就是一拳。

人堆一下炸成一團。遭殃的連忙往一邊跳,傻愣愣的隻是看。

反應過來的陳紹武提槍推趕人群。

趙過趕過人隙,狠狠地往下踹倒地的那人。

張鐵頭惟恐天下不亂,嘎嘎就叫:“打吆!”

除了他們,還是有一些河東逃來的兵和他們是一塊兒的。

一轉眼,二十幾個打六七個,在圈子裡打得“砰砰乓乓”。

圈子外的人都把眼睛盯向楊兵尉和走出去挑釁的大漢,等他們這樣的人製止。

走出來的大漢感受到眾人對他的期盼,便往人堆裡亂踢幾腳,不住地罵:“你們這群狗崽子,有本事向敵人撒去!”

兩個支援的督兵學著他去製止,大喊著“拉開他們”,卻很快把自己陷進去了。不少人都趁機在這些不打仗隻抓人的兵身上抓兩把。

蜂蜜最招惹蠅蟲,一聲聲“打架了”的沸騰聲帶動熱鬨的程度。

有人甚至拉屎拉到一半時草草了事,興高采烈地去看,不大一會就把空地圍成裡三圈外三圈的人牆,再後來隻好站在“牆”後竄跳。

楊兵尉心驚肉跳,感覺到身邊的扈從牽了下自己的衣裳,便一起用力,擠出人群,到上官那兒去告狀。

他邊往校尉的營房跑,邊神色慌張地揮手大嚷:“不得了了!人馬倒戈!”

十數軍官被這句驚天的話驚出來。

但是一大半都是和他差不多的,還正在接受“集訓”的新人。

這些人有裝作沒聽見的往一邊跑,有拿出刀劍的大步流星跟上。兵尉看到有人跟到自己身邊,迫不及待地向他們傾訴一群粗暴的手下,問他們該怎麼辦。

這時,他們和迎麵來的十多人碰到一處。

他抬頭看是校尉和一個威武的大人,油然生出一種親切,便猛地一停,往後連指:“我卒的人馬倒戈了,正打在一起!怎麼辦?!

這一架在幾人告饒後結束。大夥回頭找不到兵尉,這才知道他被嚇跑掉,就更猛烈地貶低。劉啟走在眾人麵前,很想為自己不是無緣無故打人找理由,便揮手製止住衝兵尉罵罵咧咧的眾人,大聲道:“軍中將士當猛如虎,默如牛,狠如狼!打仗就打仗,哪個也不許罵人,否則彆怪老子不客氣!”

那個最先挑釁兵尉權威的漢子看住耀武揚威的劉啟,“喂”了一聲,衝他喊道:“咱兄弟還用爭不?!我們三十多個弟兄呢,隻要你的一句話,兵尉是你乾還是我乾!”

這句話明白著是要人謙讓的。

他說的三十多人應該是他的人加上劉啟這邊兒,自然也有拉攏的意思,我們商量著來,沒有那兵尉啥事兒。劉啟不領情,反更進一步,踢開自己,拉過身邊的陳紹武給他看,指派說:“讓他做吧。”

大漢傻眼了,酸溜溜地看半天,擠一句話:“他行不行?最後還是上麵說了算。”

這正商量著,上頭果然派人過來。

劉啟指了指鼻青臉腫的幾個,又指了指自己說:“他們亂罵人,招了眾怒。不過我先動手的!打多少軍棍?打吧。”

他主動包攬,人們早就求之不得,想也不想就跟著附和,按他的意思開脫。

※※※

董文接手這支軍隊也接手得頭疼。

早上,他督促校尉早點完成重新編製,來到營地就聽到一個兵尉在那兒大叫“倒戈”,派人問明情況後,不禁惱火不已。軍中禁止毆鬥,但也再常見不過,兵尉若是這麼窩囊,以後怎麼帶兵?他問過校尉,才知道監軍趁重編之際,往軍中安插武學學子和大姓子弟,自覺抓住了秦台指手劃腳的一斑,回頭可以借來遊說健布,便特意安排過話,直接把事件定為各部潰兵在一起的小打小鬥,讓官長出麵重申軍紀,嚇嚇他們。

所以,上午氣勢洶洶按聚眾鬨事抓人,中午屁點大的事也沒有就把人放出來。

軍卒中的頭目想到劉啟大包大攬的豪氣,多多少少想和他這一幫人搞好關係,便合起來給他接風洗塵。

幾人聚集在一塊,不時談到戰事。

一個小校繪聲繪色地講起前幾天的大戰,喝下一碗當是酒的水,講道:“仗打起來,人人奮勇。我和弟兄們聽到殺聲如雷,個個激動得要死,怕沒了立功的機會,一聽官長傳下命令,一路都是小跑,沿河岸二十多步寬的光路往上飆勁。當時刮著西南風,南方戰場上的煙塵和火光滾得到處都是,借著風勢往河邊和敵人頭上猛刮,我們心裡卻相信,這樣包抄到後方,會是敵人做夢也想不到的。那時往河心裡看,大將軍的戰旗呼呼地卷。我就給弟兄們鼓勁說:這火肯定是大將軍放的,隻要衝到敵後就贏了。你們,你們也一定這麼想對吧,誰衝自己放火?”

說到這裡。

趙過幾個朝劉啟看去。

他們在野牙打的一仗,看起來也像是衝自己放火,不過兵馬一繞過去,就立刻隻朝官兵刮。

可是說到這,那軍校咧嘴閉眼,痛心地用手背擊得手掌“啪啪”響。

眾人也都在那兒難過,劉啟知道轉折就在這,也不管心裡是不是真難受,便也猛拍著大腿,故意問他:“風向突然一改?”

“風向要變了也好!沒變。是敵人的戰陣變了。我們殺上去後,到處都是黑煙,什麼也看不見。一聽前麵有人咳嗽,人影憧憧,想也不想就和他們殺在一起。我一連砍死三四個敵人,心想:這一戰的軍功是跑不掉了。可誰也沒想到,殺了一身血,聽到隱隱約約有人哭喊:快停手,是自己人哪!你說當時能停嗎?你不砍彆人,彆人砍你……

“眼看就這樣稀裡糊塗地要輸,我拉了身邊一個弟兄躲到一大塊石頭下,耳朵裡聽得都是自己人的慘叫,心裡那個難受彆提了。最後,我倆跟著彆人向南麵撤,那心跳得跟揣了隻兔子一樣,到處驚恐地喊‘是自己人’。你們可彆說我怕死,那真要死在敵人手裡也就算了,被自己人捅個透心,冤不冤?我就使勁喊呀,嗓子都啞了。當時也不知道有沒有人聽到,反正又有人相互猛砍,欒城一團。等我跳到河裡往對岸鳧水,那水裡都是血,腥得就想讓人大吐一場。”

坐著的人都陷入沉默,神情寂寂。

良久,一人歎息說:“這敵將的戰法厲害,健布大將軍都不是對手!”

“還有誰比健大將軍更會用兵?!”又一個悲觀的小軍官說。

“有的!”剛才歎息的那個人盯過來,緩緩地壓低聲音,“的確有!若年前在滄州呆過的弟兄,都不會不知道應西城之戰!以區區兩萬人不到,連敗數十萬,單屍體便繞應西城數匝。敢問他也比不過健大將軍嗎?”

劉啟接連看到附近的西兵老卒點頭,好奇地吸氣。

正要詢問,一人橫裡插嘴,反駁說:“他最後不還是被大將軍擊破,押解至長月的途中暴斃。何況此人是通敵賣國的大奸賊,怎能和大將軍比!”

“這句話還是收回你肚子裡。想必你是在年裡入關的,不知道滄州軍民的反應,所以才有這樣的說法。”那西軍軍校回過頭給他一個輕蔑,“大將軍是擊敗他的嗎?若不是他想讓朝廷還全軍將士一個清白,勝負難論!我是滄州軍戶,跟隨大將軍入關,經過長月時聽人說,夏侯武律聽說自己的結拜兄弟都不在了,哈哈大笑兩聲,說了句‘師出有名,靖康可破’,立刻就舉旗造反。想必你沒在意,看看他們的大隊人馬,全軍縞素,那是報仇來的。你們不知道?那是他結拜大哥。”

劉啟的心被揪了一下,連忙換了姿勢推測。

他很快對號入座上了,渾身都在發抖。

一個士兵從旁插言,證實說:“有個從慶德敗退到我營的弟兄,給我半張榜文擦屁股,的確是要‘報仇’。要不是被我擦屁股了,可以讓大家看看。”

又有人橫裡打岔,大聲說:“可這也不能證實他比得過大將軍!大將軍打的仗,比你們睡女人的次數還多。胡亂拉個人,就跟大將軍比。”

那西軍軍官卻是推崇備至,冷笑說:“他以三、四千人橫掃滄州,所向無敵,被人稱作竹甲軍。隻用短短數月便平靖流寇,收降一族數萬,長得古怪巨大的部族!健大將軍可有此功否?以數萬之眾抗擊這支部族,都不敢出戰。你們不知道,他沒去的時候,流寇蜂擁,健大將軍也在坐鎮剿賊,賊卻越來越多,是事實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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