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孑然月下掃葉翁

2016-06-16 作者: 魍魎鬼
005孑然月下掃葉翁

小雨到了後院,先到的就是夜氏宗祠,這裡是曆代祖先牌位安居之地。每天清晨,夜勳都要整衣,沐浴,到宗祠去拜祭,上香,看著夜家列祖列宗,從無名,到有名,祖先一手創出來的基業與事業,按照夜勳的說法,夜氏一族闖蕩江湖百年創下了這份基業,做大事當應先立大誌。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裡是夜家根基所在,也是家裡首要嚴加看守的家族重地。

夜老夫人就住在宗祠之外的觀星樓,這裡除了每天在院子裡打掃的老仆長生之外,樓裡就是老婦雲娘在左右侍候。

樓中燭火搖動,樓外卻是杳無聲息,隻有夜家大奶奶盧雲英一個人坐在回廊裡,她在借著月光飛針走線繡著一件錦袍,這是為小兒子慕雨所製——俗話說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盧雲英的針法嫻熟,自然是家傳暗器打下的根底,然而她所學隻是為了女紅。

盧家江湖有名,靠的不是綿掌,也不是暗器,全憑是繡莊的生意興隆,自然這家傳功夫也都是為了女紅而生。實際上能把這種飛針走線的本事學到手,也是很多女眷們夢寐以求。盧雲英半生所學也不強求武功,功力全在女紅上打磨,不過無心插柳柳成蔭,幾十年的辛苦居然也練就了一身不俗的掌法和暗器飛針。

“你總算是到了,來……試試這件衫子如何?”盧雲英看到小雨急匆匆過來,正好手裡已經成活,於是笑著說道。

依舊是月白緞的長衫,有流雲綴角,配上一條紫色腰帶,穿在身上益發顯得小雨的瀟灑不群。

“小雨,人要中正,衣要齊整,所以我兒不可放浪形骸,要時時檢點才好。”一邊替小雨整理,盧雲英一邊細心把他身上沾的草葉摘下,嘴裡不厭其煩的說道。

“這衣服大了些了……”小雨左右看看,感到衣袖過了手背,不由皺眉道。

“我兒正是在長個子,過些日子就更合適些了。”盧雲英倒是很滿意,越看越覺得這件衫子和兒子十分相稱。

月朗星稀,夜空下的後院顯得有些清冷,老仆長生正用笤帚一點點清掃著庭院,看到母子兩個正在談笑,連忙住手輕輕繞了過去,路過時衝著盧雲英點了點頭,一張老臉上的褶子像花一樣綻放,滿是笑意。

這老仆是夜老夫人帶來的老家奴,單論年紀比夜老夫人也大了十幾歲,在夜家已經整整掃了四十年的地,今年也有七十多歲的高齡了。這是少言寡語的老人,平時見到人也笑不說話,要不是小雨聽過他偶爾輕輕哼唱一些俚曲,幾乎以為他就是一個啞巴。

看到老人在笑,母子兩個也是起身點頭示意,這無關乎禮節,隻是對老人的禮貌,對於古稀之年長者的尊敬。

“長生爺爺還不歇著呢!”小雨對這老人恭敬問道。

老人把手指到一個樹下——那裡有一堆殘葉。隨即笑笑,便走了過去,他掃得很仔細,可以說是在一遍遍地把葉片一點點收進簸萁,雖然慢,但是他依舊很有耐心,直到那對母子進到房間。

“你可以出來了!”

老人抬起頭,臉上依舊在笑。

“老頭子,你很有耐心啊。”樹後陰影裡慢慢升起了一個妖嬈的身影,這是一個年輕女人,她的全身都籠罩了一層黑紗,薄到透明的黑紗,這層阻隔非但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反而讓她的曼妙玲瓏更顯得若隱若現,一種詭異的誘惑感覺。

“人老了,做事情不得力,自然要多一些耐心才好。”長生把笤帚立在手裡,緩緩抽出了一支細細的竹條出來,他用那青筋暴露的手在上麵一遍遍撫摸,每一次都帶下了一點竹絲,直到那根普通的竹條變得輕薄鋒利,甚至在月下顯出了一些青色的光澤。

“你是準備用這個和我打嗎?未免太小瞧我了……這可是讓人家很不爽呢!”黑衣女人有些不滿意地撅起了嘴巴,異樣的暗紅色,但是豐潤的唇顯得格外誘人。

“畢月烏,天關二十八宿白虎座下,擅長隱匿潛蹤,你的豔名也是冠絕天下,不過你遇上我卻是不太幸運,畢竟我已經年邁古稀,你那些媚術根本用不上了啊!”老人長生臉上笑容更盛,那竹條……或者說是細長尖利的竹簽穩穩當當指向了她的喉嚨,慢慢靠近過來。

“人家可是也會用兵器的呢……照打!”畢月烏騰身竄起直達樹梢,腳下一點頂端的枝椏,然後頭上腳下斜斜彈了過來,而她的鞋尖上驟然各伸出了五隻鋼勾,刃口烏黑,顯然是被喂了劇毒在上麵。她的手中也霍然亮出了一對小小的護手鉞,冷氣森森,看得出也不是什麼普通兵刃,儼然是準備一擊不成,再次下手的了。

叮!

竹簽點在了那腳尖的鋼爪之上,竟然不斷,反而發出了一聲輕響,這時候長生已然向後滑動了幾步,看起來仿佛不是對手一樣。

畢月烏剛剛心頭一鬆,忽然青光閃動,一道細影從她麵前劃過,才一眨眼,長生已經又到了她的對麵,那竹簽再次指向她喉嚨的附近。

她嚇得一聲尖叫,護手鉞一下子反撩了過去,但是刹那間,長生已經消失在了她的眼前,一擊撲空,她這時已經落到了地上。

“你……這是斷影劍法?”畢月烏遲愣愣呆立半晌,有些疑惑地看著麵前那個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的老人,忽然張口問道。

斷影劍,傳說中五十年前江湖中一閃而逝的第一快劍手,雖然僅僅是小露鋒芒就沒有了他的蹤影,但是卻是公認的第一快劍,他曾經孤身一人夜挑連雲十八水寨,車輪戰一口氣取了寨主連同副寨主共三十二個人的性命,而當他離開時,還是在月正當空。其後,他接連挑戰了快刀孟飛,閃電手胡長春,流雲劍胡九,以及號稱第一快手的陸昆侖。這些人都是江湖上數一數二以出手速度致勝的高手,而他們事後卻均異口同聲公認了斷影劍江湖第一快劍手的實力,很快,他的名聲一時無兩,而此時,他突然從江湖上消失了蹤跡,有人說他是孤身到了關外,也有人說他是被仇家聯手殺死,但是他人失蹤了已成事實,自然慢慢也就被世人遺忘掉了。

“怎麼?你居然認得我的劍法……”長生臉上也露出了意外之色,他當年被遭逢大病被川北藥局的妙手張得意所救,感恩之餘投在了其門下早早隱遁江湖,隻以為自己已經是不為人所知。哪知道四十五年之後第一次出手,卻冒出個殺手會識得自己的劍法,這不由他不驚異萬分。

“你就是那個斷影劍莫長生?”畢月烏的臉色一正,眼睛盯著著麵前這個滿麵滄桑的老頭子,繼續問道。

“幾十年前是有人這麼叫我,但是我現在隻是一個在夜府靠著掃地度日的老家人而已,你究竟是什麼來曆,居然會認識我?”莫長生把腰一直,全身隻聽嘎巴巴脆響連連,整個人瞬時間憑空拉長了數寸,筆直站立當地,仿佛一棵傲然挺立的青竹一般,露出了衝天殺氣,他眼神犀利,望得卻是畢月烏身後大聲喝問。

畢月烏往旁邊一閃,身後竟又露出了個一身彩衣滿頭白發的高大男人,手裡抓著一對雞爪鐮,正眼珠不錯地盯著麵前老仆打扮的莫長生:“原來你還活著,還記得連雲寨的故人嗎?”

“連雲寨……你是……小寨主赫連廣成!”莫長生臉色大變,他倒退了幾步,駭然驚呼。

“現在我叫卯日雞,莫長生……果然是你啊!”卯日雞把手中雞爪鐮一擺,眼露凶光說道:“真是巧啊!該著我為赫連家三十二口人向你索命。”

“你……你沒有死?”莫長生看著麵前這個滿頭白發的妖異男人,腦子裡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了當年在人群中那個十幾歲的小男孩,和當年一樣,他的眼中依舊是滿滿的仇恨。但是那時候,莫長生是親眼看著那座寨樓倒塌墜落下懸崖的,難道他居然還活了下來……

那可真是命大啊!

“你尚在人間,我又怎麼敢死?隻是你藏的好深,我學成在江湖上闖蕩足足找了你八年,隻以為你早就客死他鄉,沒想到,你原來一直在這裡舒舒服服躲著養老?”卯日雞手中雞爪鐮一晃,左手矛尖直刺莫長生的前胸,右邊鐮勾掛向他的左肋,而在一旁的畢月烏,不知什麼時候早就轉到了一側,這時也悄然無聲地從他背後把護手雙鉞橫推了過來……

莫長生情急之下連忙使了個金剛鐵板橋,一個長大身軀仿佛從膝蓋以上齊齊折斷似的,堪堪讓過了兩個方向襲來的兵器。然後就地一滾,又驟然跳起兩丈來高,手裡的竹簽一抖繃直刺向卯日雞,另隻手則甩出了幾根斷枝,流星趕月般打向畢月烏的麵門。

卯日雞雙鐮揮舞,兩隻利勾圈住了竹簽,嘴裡卻是一聲悶喝,竟接二連三吐出了四五隻黑沉沉的棗核鏢。這邊畢月烏也已經避過了莫長生的竹枝,把手裡護手鉞一順,直插過來。這對男女一老一少,搭配起來渾然天成,立時讓莫長生陷入到了危險之中。

然而此刻,劍嘯嗡嗡作響,一把細劍仿佛天降神兵似的,一下子點在了畢月烏的護手鉞上,白衫飄飄,一個瀟灑的年輕人笑嘻嘻插在了畢月烏麵前:“兵對兵、將對將,讓人家了結恩怨就好,你不如和我過上幾招?”

來的人正是小雨,他和母親盧雲英已然聽到了打鬥聲,出來正趕上莫長生以一敵二,小雨這裡見情勢危急,也不招呼就直接一劍插了進來,正好替莫長生擋下了後邊的攻擊。

叮叮叮叮幾聲輕響,莫長生已經棄掉了手裡竹簽,閃身讓過了棗核鏢,那些黑色的短鏢釘在石板之上,居然深深陷進了寸許,可見這力道之大,來勢之猛!

莫長生眼神凝重,伸手拾過來竹枝笤帚,手指用力,抽出了一支烏溜溜的錐子來。這根鐵椎三尺長短,指頭粗細,被磨的烏光發亮,一根錐尖冷冷清清冒出了一絲寒意,看上去尖利非常……

這就是莫長生自己的獨門兵器斷影劍,時隔四十五年方才出鞘,他也知道夜府今晚外敵來犯,早早便將兵器藏在了手中笤帚內,隻是沒想到這來犯殺手竟和他也是舊識故敵之人。

卯日雞望著莫長生的眼,眼睛裡發出了紅芒——仇人見麵,分外眼紅。

這時他大喝一聲,身子卻動也沒動!

這一聲大喝,給人的錯覺都以為卯日雞已經出手了!就連盧雲英也不禁把手裡飛針緊了一緊——莫長生掌中已有劍,卯日雞又已忍受不了的話,他為啥還不出手?

這稍慢一步,是在大家以為他沒有出手後才出手的。

出手雙鐮,直刺咽喉。

沒有多餘的變化,甚至沒有準備動作,就連風也沒有。

二十餘年的殺手生涯早已使卯日雞了解什麼才是最有效的攻擊。

莫長生先舉劍後,發現對方隻叱而不出擊,剛收劍勢,這時卯日雞卻已攻到!莫長生及時一架,“叮”,星花四濺,雖擋住了這一劍,但卯日雞的“雞爪鐮”已摟住了他的“斷影劍”劍身。這一來搶得先機,卯日雞心中大喜,方要把那怪劍一把從莫長生手中扭下來,這是他這雞爪鐮獨有的克製刀劍的招式,隻要嗑住劍身,一扭一扯,就可以把對手兵器離手,甚至還可以借機用鐮頭矛尖攻擊對方,可謂狠辣異常。

這時候,一陣讓人牙酸的金屬摩擦之聲響起,莫長生竟毫不費力得把劍抽了出來,反手倒轉手柄對著那兩隻鎖死的雞爪鐮勾上狠狠一撞,卯日雞雙手酸麻,情不自禁兵器落地,發出了哐啷哐啷兩聲。

刷得一下,劍尖低住了卯日雞的咽喉,莫長生猶豫了一下,沒有再用力刺下。這時候小雨卻是和畢月烏兩個人兵器相交,各自倒退了幾步……偏偏好巧就撞到了莫長生的手肘,這一下變起肘腋,誰也未想到事情竟如此之巧,這一推就把斷影劍輕輕刺入了卯日雞的脖子,直接在他哽嗓咽喉穿了個老大血洞……

“爹!”

畢月烏一時之間情緒失控,大叫出聲……原來這兩個人竟是父女,怪不得配合起來如此默契,但她這一下已經露出了莫大破綻,小雨絲毫不敢猶豫,手中細劍已經穿透了她的前胸心臟,用力一絞,死屍倒地,居然連慘叫都沒有來得及再發出一聲。

“莫怪……莫怪!抬手不讓步,舉手不留情……你們父女今生同死,下輩子說不定也能再續一場親情?”小雨把細柳劍倒提,衝著兩個死人拱了拱手,一本正經說道。

這時候,夜大奶奶盧雲英也看傻了眼,她心中暗想:“總以為這孩子未曾長大,不曾想他心智早就成熟到了這般地步?這時機稍瞬即逝,他也能當斷則斷,下手之間居然可以如此地決然和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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