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飛天廣寒(上)

2016-07-07 作者: 雪羚
第三十章 飛天廣寒(上)

讓妙丹青再次醒來,是因為感覺到嘴裡的物什溜了出去。

漸漸恢複知覺的人,模糊的視線慢慢清晰起來。

她仿佛看到了執綾的神像活了一般,輕紗衣袂,白綾縈繞,身姿端莊,若不是此刻正一手拈著蘭花指,引著原本在她嘴裡的玉石,簡直以為是一座白玉人像。

那少女見她醒了,便道,“我白天見你落水,便將這水玉暫借與你,本以為你會自己遊上岸來,沒想到先前又見你浮於水麵昏死過去。若隻是這等資質,還是請回吧,莫再執著。”語畢,便轉身飛去仙山,丹青想問話都沒來得及。

真是的,剛醒來,就被嫌棄資質了。

丹青就這樣躺在地上,覺得一點力氣都提不上來,咳嗽了幾聲,抬手來撫自己的胸口,卻覺得手腕有些疼痛,一瞧,竟纏著血布。

對了,方才在海裡的洞穴裡遭遇了不測,怎麼就自己浮出了海麵?真不知道那個詭異的妖瓶吸了她多少血,害她現在困意上頭,一點都不想動彈。

妙丹青端詳了會兒傷口纏繞的血布,放下手,便看見了花水月的臉。

她懷抱著一把琵琶站在她頭頂的位置,臉上是意外的神色。

這一夜,帶給妙丹青的是暗潮洶湧,對於申屠幽來說,同樣注定特殊。

此時的五靈觀,經曆過白天的躁動,夜裡終於靜下來。

掌門閣外比平時多了幾人把守,武瀟瀟在閣外等待裡邊的人出來,一開始還算有些耐心,後來就來回踱起步子,即無聊又心急,想要上前卻又被把守的弟子阻擋。她這個不速之客,自然是得不到人家的好臉色,索性一屁股坐在台階上,托著下巴嘟起小嘴,心裡泛起嘀咕。

這個申屠幽搞什麼名堂啊?!一定有好多事情是瞞著大夥兒……這會子又不知道在裡麵跟這裡的掌門說什麼,都談了這麼久了,怎麼還不出來?

掌門閣內,掌門真人之前已遣退了弟子,申屠幽望著堂上的兩位真人,二位神色俱是凝重。

掌門真人終是捋著長須搖頭道,“你既乃修羅族,即便有人族血脈,踏入人間終是不妥,修羅之力大於人力,修羅族人又天性好戰……”

“等一下,”申屠幽不耐煩地皺起眉頭,“都說修羅易妒好戰,可是我好戰麼?今日是你門下弟子先行動手,我才出手相搏,且本王未用全力,權當給你的弟子上一課罷。”

申屠幽言語毫不客氣,讓爰在聽了大為不爽,指著他道,“好大的口氣!三界六道各自運轉,豈是隨意滋擾,那妖若是來犯,道法不容,除之。你若執意逗留,又與妖類何異?”

此番話一出,申屠幽的眼色便沉了下去,掌門真人見狀示意爰在無需多言。

負於腰後的拳頭狠狠攥了攥,申屠幽的視線分彆在兩人臉上停留了兩下,他的眸子是冷的,心更冷。

來到這個世界以來,這是第一次有人認出自己的族道,可馬上就得到了“不容”二字。

不容……何以容?

他注定身體裡流淌著修羅與人兩種血脈。

在父王離世後,一切都變了,曾經在父親庇護下逍遙灑脫的日子一去不複返,得來的,也是“不容”二字!

於是他想到了母妃的人間道,一個他從小未曾涉足的世界,母妃常常告訴他那裡如何如何美,以至於她的臨終遺願便是葬身於人間花海。

申屠幽克製住體內修羅本體的憤懣,深吸了一口氣道,“本王要尋一故人,完事自會離開人間,不勞煩二位記掛。”說著頭也不回地大步邁出掌門閣。

“啪”地一聲推門聲,驚地門口的武瀟瀟哆嗦了一下。她剛剛在外麵遇到蘇沐風,為了套近乎自告奮勇地正在為他身邊的女子把脈。

“嚇我一跳,剛才沒聽好,重來重來……哎哎哎???……!”正準備重新切脈,忽然就被人拎小貓似的拽著後衣領強行拖走。

“武瀟瀟,咱們即刻就走!”

“啊呀!大叔……你有話慢慢說呀……”瀟瀟胳膊向後麵扯著申屠幽的手臂,卻是徒勞。

大叔?!

申屠幽一聽這個稱呼就徹底炸毛了,連拖帶拽地指著她訓斥道,“武瀟瀟我告訴你!後麵這一路上你要是再不聽我的話胡來,就把你丟在路上,我一個人直接飛去找丹青讓你追都追不上!”

瀟瀟不知道他們在裡麵談論了什麼,惹得他火氣這麼大,連忙抓住自己的耳朵求饒道,“啊啊啊!我錯了!大叔你快放手啊……”

“你!……”申屠幽氣結,挾過武瀟瀟的腦袋道,“我警告你啊,不許這麼叫我!不然我……”說著,揚起一隻手來佯裝要揍她。

“喂!你要對她做什麼!”蘇沐風看不下去了,連忙出手截住了申屠幽揚起的手腕。

哇!武瀟瀟內心不由感歎!果然這個蘇沐風懂得憐香惜玉,居然還擔心我被欺負。哈哈!

心裡樂著,臉上也不自覺笑出了花兒,申屠幽見武瀟瀟又得意起來,甩開蘇沐風的手往她腦門兒上狠狠彈了一下!

“啊!”疼的武瀟瀟眼淚水兒都快出來了!

看著武瀟瀟捂著腦袋叫疼,心裡的氣頓時消了一大半,申屠幽冷笑一聲,“讓你剛剛說錯話還傻樂!”

“咳咳咳……”靜下來,便聽見有女子咳嗽的聲音。申屠幽一眼看去,差點沒跟著一起咳出聲來。

這紅衣女子……不正是……那個誰嗎?!她怎麼會在這兒?

雲卓山上,月光清寒。

三個小小的人影隔海凝望對麵的仙山海峰良久,妙丹青已覺之前的山體古怪,可又有仙女一樣的高人相救,可想那山峰之上必有神人可賜藥引,況且水月已借來琵琶,於是決定就在今夜再試一試。

弦音之妙、技法之高自是不用多說,水月自小苦練樂藝,雖彈奏此神曲,僅憑一人之力有些吃力,卻恰恰也是難能可貴之處。

音落,那條長長的懸橋又一次浮現眼前。丹青在前,水月在後,二人護著中間的新娘,踏上了懸橋。丹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生怕這懸橋又忽然憑空消失,不過三人走了一段,竟安然穩當。

三人聽著橋下的海浪聲,小心謹慎地一步步走至對麵,重新踩到地麵的踏實感,讓丹青和水月都鬆了一口氣,兩個人當即倚著山壁癱坐了下去。

“奇怪,為什麼白天這橋就沒現在這麼穩?”丹青剛說完這句話,那座懸橋便慢慢消失了,她驚愕地與水月對望一眼。

之後,兩人才想起如何繼續上山的問題。

那橋將她們送至仙山山腰,山壁陡直,根本無從攀登。

丹青抬頭望了望上頭,似有雲霧遮蔽,看不太真切,不由倒吸了口涼氣。正愁眉不展,忽聽細碎之聲,聲音由小轉大,丹青驚覺山壁上附著的植物正如活物般舒展著!

一時間藤蔓遊弋,枝葉伸延,透過月光,這滿山壁的灰藤懶枝如同人的經絡一般倏倏鮮活!不消一會兒,便慢慢停了動靜。妙丹青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嘴還沒來不及合上,又驚奇地發現這些植物竟給她們讓出了一條“道兒”!

妙丹青伸手摸了摸那略顯粗壯的木枝橫藤,“水月你看,這不會是……一條通往山頂的藤梯吧?!”順著枝藤往上看,一直沒入雲霧。

花水月也不可思議極了,可看了看那新娘子,問道,“如果這是唯一入山的方法,那她怎麼辦?”

丹青咬著嘴唇想了想,“肯定不能丟下她,實在不行,隻有我來背她了。”

“什麼?你如何背她?”

“有辦法的,就是要新娘子吃點皮肉之苦。”說著,隨便扯了一截藤條,“你來幫我把她放我背上。”

花水月照著做了,隻見丹青抓過新娘兩隻手臂,一隻過肩,一隻從另一邊腋下拉到胸前,然後想用藤條捆綁住新娘的雙手腕,無奈臂長所製,根本沒法捆綁,隻好又想了個法子,用藤蔓編了個手銬一樣的東西,又讓水月把她二人的身體用藤蔓綁在了一起,這才成功將新娘“背”上了丹青的身。

“可是這樣的話,你豈能爬得上去?要想這樣負重爬上山頂,恐怕你難以堅持……”水月反複打量著二人,總覺得此行為很是荒誕,終究不太放心。

妙丹青卻自顧自又在新娘手腕上多繞了幾道樹藤,用勁拽了拽,確定牢固才歎氣道,“都走到這裡了,說要放棄,不是太可惜了嗎?更何況,我還沒有去嘗試,怎麼知道就一定會失敗?”

妙丹青背著新娘,背對著水月,水月卻能感受到眼前人的篤定。山風虎嘯,吹亂她的青絲與衣衫,卻吹不動她的決心,正如此刻正伸向藤梯的雙手,牢牢抓住,卯足了氣力,卻又遲遲未有動作,她聽見丹青緊張地呼吸聲,然後稍作調整,便開始向上爬去。

可不知為何,剛爬兩步,周圍的藤條就毫不留情地鞭撻了她與新娘!

“啊!”這等出其不意,妙丹青隻覺雙手被狠狠刮了一道口子,便滑到了地麵,由於背負一人,一個重心不穩,差一點便向山下栽了去!幸好水月及時扶了一把。

妙丹青心有餘悸地望著山下,甚高不說,又是海浪礁石,當真好險!

水月擔憂道,“看來這法子著實不行,這藤條會襲擊人,你又負重一人,萬一有個閃失……”

“哼!”妙丹青卻紅著眼睛,悶哼一聲,又去抓那藤梯,“此處上不得下不得!卻叫這些東西來折磨我們!我是不會輕易放棄的!隻要我跟她掉不下去,死不掉,我們就能爬上去!”喊出這番話,不知是對水月還是這些樹藤說的,丹青努力憋回滿腹的惱怒與委屈,緩了緩,回頭對水月道,“你跟我不同,你長得漂亮,又琴藝發達,應該好好保養,不該跟著我受這些皮肉之苦。而我是一個沒有意義的人,我現在所走的每一步,都在尋找和證明自己的意義,其實我跟她一樣,非生非死,卻又掙紮著一口氣。呼……就讓我帶著她,一起去賭一把吧!”說完,就又重新攀爬而上,那些藤條便又無情揮來,這次,丹青隻是嘴裡哼哼,卻沒有再像第一次那樣撒手。

花水月看著丹青艱難攀爬,有些微愣,等晃過神來,她的手背與露出的小臂已被批了數道血口,先前纏傷的血布,都被抽爛了……

“等一下!”水月不禁喊道。

“怎麼了?”丹青疼得想省點力氣。

“我把她用這白綾係與我腰間,你背著她在上麵爬,我在下方,若是她不慎滑落,還有我腰上的這股白綾維係,不至於跌落。”說話間,已抽出白綾將兩頭分彆係在新娘與自己的腰間。

“你不怕這藤蔓弄傷你嗎?其實你可以用那琵琶再奏一曲,過橋離去,不必犯這趟險……”

“彆說了,你快爬吧,希望天亮前可以到達山頂。”水月隻顧催促她,看來也是下了決心,要跟這山壁爭一爭。

丹青無法扭過頭去看水月的神情,心裡卻滑過一陣暖流,“謝謝你。”在這條孤獨的路上,終於又有人相隨,應該慶幸吧!

妙丹青感覺自己蓄滿了力量,為了新娘,為了水月,為了守得雲開,見月明!

一步,兩步,三步……

抓著粗糙的藤梯,穩穩當當地向上爬去,儘管有藤條來襲,可丹青覺得這些都不算什麼,如果可以換來心意的話。

寒風料峭的山壁上,上下兩個影子,似秋蟬棲樹,因為她們爬得極慢。

妙丹青本想求穩,又礙於藤條的鞭笞,所以行得遲緩,可慢慢發現,山上氣溫很低,還得飽受寒風侵襲,攀附藤梯的雙手及小臂,漸漸便有點麻木了!

“不行,我們得加快步伐了……”她與水月示意,加上自己想活動活動手指,又靈機一動想到一個法子。

一手抓牢藤梯,一手使出滄海拾遺指,去夾那些藤蔓,沒想到過真有效,有的即使夾不斷,卻是吃了苦頭,有些忌憚,遲疑著扭曲著不敢再犯。

於是丹青便一路“夾”出了條安生的路。

“水月,它們沒在下麵欺負你吧?”

“說來奇怪,它們並不傷我。”

什麼?!為什麼這些藤蔓就專挑我們打?“呃……那就好。”

水月心裡懷疑這些藤蔓真正的襲擊的目標,可是並沒說出口,她知道以丹青的脾氣,不會輕易罷休。

不知又爬了多久,漸漸聽聞頭頂傳來獨特的鳥鳴聲!

“水……水月……”由於體力缺失,妙丹青一直喘著粗氣,口唇咽喉已是乾得不行,聲音也有些嘶啞,“你聽……那是什麼聲音?”

水月抬頭望了望,不知現下幾更天,隻覺得四周一片漆黑,月亮未見,周身濕寒,她猜她們此刻已身處雲霧之間,又仔細聽了聽,“像是什麼鳥的叫聲……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看樣子,應該再爬一陣便能登頂了。”想到此處,自己也不免有些欣慰地笑了。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妙丹青一仰頭,突來一陣眩暈!腿一軟,腳下不覺滑了下去!

“啊!小心!”水月聽見動靜正要退,好在丹青已經及時清醒,重新抓牢了。

“天哪……我……”妙丹青死死抓住藤梯,一刻也不敢鬆手,剛剛滑下的瞬間,已經被粗糙的藤刺擦出一手血跡!偏偏這疼痛,讓她立刻清醒了腦袋,才不至於跌落和連累水月。

“你沒事吧?要不咱們稍作休息,存些體力。”

丹青立刻搖頭拒絕了,“不行!我們一直沒有合眼,此刻又體力下降,如果現在休息,我怕反而會失神……倒是現在身體已經形成了攀爬的慣性,咱們再加把勁,等上了山頂,就可以好好休息了。你呢?還吃得消嗎?”

水月搖搖頭,“我無事。”

於是二人又繼續攀登,可妙丹青愈漸覺得藤梯濕滑,越發難以抓穩。想來是周圍雲霧水汽附著在植物之上,顯得濕潤,且氣溫更加低了。

丹青一麵小心應付滑手的問題,一麵覺得新娘擔著的肩膀和脖子酸痛無比!說實在的,她已經忍受了這種感覺很長時間了,隻是當下越加覺得難以忍耐,恨不得現在就脫手釋放,好好舒緩一下她的肩膀再行攀爬才好。

速度減慢,行動笨拙,渾身不適,這大概就是最難熬的時刻。

妙丹青終於還是停止了動作,想要喘口氣先。可是不知怎的,她連吸氣都覺得困難,怎麼呼吸都吸不滿氧氣的感覺……

糟糕!

妙丹青立刻意識到了什麼,開始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此刻,她也是在攀爬過程中,第一次重新考慮自己是否可以登頂的問題。

繼續往上去,自己會不會休克?可是不繼續的話,難道現在就往海裡自殺式跳入嗎?

好吧,既然橫豎都不見得有好下場,索性拚到底吧!

妙丹青一咬牙,也不顧什麼不良反應了,繼續一步步攀去。

從這片黑暗攀到微光浮現,從雲煙濛濛攀到撥雲見日。

可自出了雲層,妙丹青缺氧的狀況就越來越嚴重了,她仿佛看見無數的光圈,像極了兒時吹出的彩色泡沫,絢爛得讓她目眩。接著又聽見了唳聲,似遠非近、似近非遠。妙丹青憑著僅存的意識,想要快些攀上去,連胸前新娘的藤條腕結正在慢慢斷裂都未察覺,直到徹底崩斷,身上重負突然一空,才如夢驚醒,趕忙去看下方!

好在水月早有綢繆,腰間所係白綾正好牽著墜下的新娘!

“水月!……”丹青忍不住叫出一聲。

水月本也疲累迷糊,被腰間白綾一震,自也心驚!“沒事,眼見快要登頂了,我的白綾足夠堅持。”

丹青這才回過神來好好仰望一番,竟瞧見野鶴閒遊、旭暉萬丈之景!

再瞧那藤梯儘頭,已是近在咫尺!

太……太好了!

妙丹青內心大喜,一時間,好像所有不適的症狀都消失了,連忙加快速度登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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