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煎餅攤上的熟客(一)

2016-07-22 作者: 九日舟中
第1章 :煎餅攤上的熟客(一)

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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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越來越冷,過街天橋下又是個風口,肖文靜每天早晨恨不能把自己裹成棉球,裡三層外三層穿著,仍是凍得搖搖擺擺,在寒風中腳底打飄,站都站不穩。

她推著雞蛋煎餅的爐子,邊走邊回頭望一眼來路,暗自背誦:後麵的方向是北方,所以正前方是南方,上北、下南、左西、右東……她一百八十度旋轉了伸展雙臂,總算把另外兩條路的方向搞對,牢牢地記了下來。

她這一番笨拙的舉動,引得旁邊賣烤玉米的女人嗤笑了一聲,肖文靜也沒在意,她是南方人,沒有北方人習以為常的方向感,如果不這樣死記硬背下來,對著太陽都能走錯路。

寒風一陣緊似一陣,肖文靜縮了縮脖子,抬頭仰望灰暗陰沉的天空,或許是心理作用,似乎在雲層深處隱約可見一點點藍。刮吧刮吧,她振奮地想,隻要能刮跑北京城這密不透氣的霧霾,再大的風我們都歡迎。

比起刀子似的寒風,零下二三度的低溫反而不算什麼,肖文靜慶幸她賣的是熱食,圍繞火爐跳大神一般腳下不停地蹦來蹦去,就這麼折騰了十幾分鐘,終於迎來今天的第一位顧客。

又是他。

肖文靜遠遠便望見那少年朝這邊行來,目標明確,過馬路時也不看紅綠燈,有車衝他過來腳下頓都不打,司機降下車窗破口大罵,那少年臘黃的臉上掛著兩條亮晶晶的清鼻涕,眼角也不瞟向他。

他穿得太少了,肖文靜心想,這樣的天氣羽絨服都扛不住,他卻隻穿了件洗褪顏色的舊棉衣,兩邊袖口和接縫處還裂開小孩兒嘴巴似的豁口,露出淺灰色臟兮兮的人造棉。

舊棉衣裡麵似乎是紅藍相間的內衣,翻出半截皺巴巴的衣領搭在外頭,看樣式依稀是八十年代的中學體操服,肖文靜隻在電視上見過,真不知道這少年是從哪裡淘來的古董。

再走近一點,肖文靜又注意到他的下半身,他穿著軍綠色的迷彩褲,光腳,踩一雙後跟變形的解放鞋,露在外麵的腳背凍成赤紅色,光看著都覺牙關打戰。

少年抖抖瑟瑟地走到肖文靜的攤子旁邊,默不作聲地停在了爐子前,這也是他每天早晨的習慣,先要烤一會兒火再點餐,肖文靜有時候也懷疑,他或許真正需要的不是雞蛋煎餅,而是這一爐能夠把他凍僵的軀體融化回人間的火。

她也沒有多說什麼,燒熱了鐵板,動作麻利地開始攤煎餅,反正少年每天早晨都要同樣的配方:一個蛋,加火腿腸和生菜。

“嗤”一聲響,蛋殼中流出來的液體在鐵板上積成一灘,晃晃悠悠,蛋黃和蛋清眼見著就要凝固成形,肖文靜用鏟子碾開,均勻地鋪成薄薄的一層,再拿蘸了鹽水的小刷子往上刷。

炒雞蛋的香氣騰騰地往外發散,爐子前麵的少年終於有了反應,兩顆死氣沉沉的眼珠子活泛地動了動,鼻孔翕動著,清鼻涕忽上忽下,忽進忽出,最後抬起袖子胡亂地抹了一把,整張臉都被搓得發紅。

旁邊賣烤玉米的女人也被香氣引得看過來,她的位置偏下風,嗅到食物的熱香中還混雜了一股子腥膻味,仿佛放置太久有點變味的鹹魚,女人疑惑地抽了抽鼻子,突然醒悟過來,狠狠地瞪了一眼不知多久沒洗澡的少年,趕緊換位到上風。

肖文靜卻沒她那麼講究,再說了,她戴著厚厚的保暖隔霾口罩,不管香的臭的都聞不到。

她不受打擾地煎好了蛋餅,將它墊起來放到旁邊,又現場取出一條火腿腸,撕開包裝,用鋒利的鐵鏟邊沿在腸身上旋轉幾圈,讓它呈現周身開花的海參狀,然後往鐵板淋了一點油,把火腿腸丟進油裡炸。

炸火腿腸的香氣又比煎蛋的香氣更招人得多,那少年眼睛都亮了,這時才能看出他的眼珠是比較少見的深琥珀色,閃閃地盯住她的鐵鏟,凍得臘黃的臉龐浮起一層紅暈,不是剛才被搓出來的流於表麵的赤紅,而是由內而外透出的健康色澤,畢竟還是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旺盛的血氣足以抵抗一切來自艱難境遇的磋磨。

肖文靜把火腿腸和一片洗乾淨瀝過生水的菜葉夾進蛋餅裡,拿薄薄的塑料口袋裝好,雙手遞給那少年,他半點也不遲疑地接過,動作凶猛得像是在搶。

六點三十五分,肖文靜看著那少年狼吞虎咽,心裡估算時間,她也懶得掏出口袋裡的手機,每天這個時間少年都會出現,照顧她的第一單生意,半個月下來她和他似乎都養成了習慣,也擁有了沒有付諸於口的默契。

少年迫不及待地咬掉大半個煎餅,剩下的小半個煎餅卻吃得很珍惜,細細咀嚼、慢慢吞咽,花了十分鐘才全部吃完,在肖文靜的注目之下,他還毫不猶豫地撐開塑料袋,伸出舌頭舔袋子底部的碎渣。

六點四十五分,街道上行人開始多起來,旁邊賣烤玉米的女人也有了生意,客人是個白領打扮的小姑娘,手裡握著玉米棒子還朝這邊探頭探腦,似乎是被少年的造型嚇到,猶豫了一陣子,到底沒有走過來。

肖文靜也不急,安安穩穩地等著少年吃完煎餅,烤火烤到渾身愜意,時不時還朝她的雞蛋和生菜狠狠盯一眼。

六點五十分,他從迷彩軍褲的左邊口袋裡摸出幾張零票子,來回數了好幾遍,依依不舍地反複摩挲,最後還孩子氣地把它們卷成筒狀,這樣才肯丟給她。

肖文靜發覺他是左撇子,也或者兩隻手都能用,伸過來的左手背青筋畢露,和腳背一樣紅得不正常,大大小小的凍瘡連成片,幸好沒有綻裂流膿的跡象。

八塊錢,肖文靜沒有打散他卷好的筒子,低下頭鄭重地把錢放進鐵盒裡,不由自主地想著,這會不會是少年二十四小時唯一的一頓?

她再抬起頭時,那少年的背影已經遠在天橋他方,幾名熟客麵露明顯地鬆了口氣的表情,爭先恐後地湧過來。

人要知足,肖文靜手上忙碌,心底不忘對自己說。

比起過去,比起他,你現在過得很好。

已經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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