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淵依言來到了住院部。住院部一共有二十層樓,今天晚上這麼一鬨騰,除了十樓,其餘原本應該好好休息的樓層也處於躁動之中,許多病房都開著燈,也開著電視和廣播,人們在不安和震驚中等待著關於這次爆炸的更多消息。
在燒傷科人來人往、加滿了臨時病床的走廊上,潛淵發現了老靳。他幾乎坐在走廊的儘頭,守著一張病床,床上坐著一個眼睛圓睜的年輕女孩,眼神裡全是恐懼。
由於潛淵開啟了芯片乾擾,隻有作為同事的老靳才能看見他,老靳主動招呼道:“朋友,這裡!”
老靳在有外人的場合從來不喊他的名字,當然也不叫他“七處長”,總是想到什麼代號就用什麼代號。
年輕女孩看不到潛淵,那也無所謂,反正她眼裡誰也看不到,她已經嚇傻了。
潛淵走近,低聲說:“靳老,我感覺你和醫院很有緣分啊。”
老靳說:“不錯,算起來我已經有兩次在醫院為你提供線索了吧,回去你該怎麼謝我?”
“不用謝,你又不喜歡金錢美女。”潛淵說。
老靳搖頭晃腦:“也對,我命這麼長,要錢和美女有什麼用?”
“改天你夫人欺負你,我為你抵擋一陣吧。”
老靳故意把臉一板:“胡說八道,夫人從來不欺負我,她隻是教育我!”
潛淵站在年輕女孩的病床前,觀察了她片刻,問:“這就是那個輕傷員?”
老靳說:“是,而且她可能還是離現場最近,但傷得最輕的那個。”
“為什麼?”潛淵問。
老靳說:“你把芯片關了吧,咱們倆可以一起問她。這小丫頭受了點兒刺激,說話前言不搭後語的。”
潛淵的體內有兩片芯片,但他自己隻能關閉一片,另一片的開關主動權在法師手裡。於是他和老靳把病床連帶著年輕女孩一起推到了汙物處理間後邊的樓梯道,那裡隻有一盞昏黃的小燈,沒有人經過。
潛淵關閉了一片芯片,確保女孩在這種情形下能注意到他。然而那姑娘突然痛哭了起來,仿佛回到了五歲年紀一般,害怕又無助地問老靳:“我媽呢?……我媽來了沒有啊?”
老靳安撫道:“她快來了,我已經給你家裡打過電話了。你媽、你爸、你姐姐還有幾個舅舅都快來了!”
年輕女孩不哭了,過了片刻,他又想起了什麼,帶著哭腔說:“他們在蘇北鄉下,大半夜沒有長途車過來的。”
老靳說:“沒事沒事,等天亮了,上午或者最遲中午一定到。”
年輕女孩直挺挺地坐著,雙手神經質般抓緊著被子,全身都在不自覺地發抖。她長著一張稚嫩的臉,絕不會超過二十歲,儘管燙著時下流行的卷發,還戴著耳釘有紋身,但很顯然才剛剛步入青年期,往前一兩年她還是個孩子。
她發抖的原因除了驚恐還有冷——因為受傷她被剪掉了所有衣物,現在反穿著單薄的病號服,病號服外還套著一件羽絨服,也是反著的,因此露出了大部分的後背。儘管住院部裡開著中央空調,但走廊不同於病房,氣溫依舊在10攝氏度,人體感覺並不舒適。
另外一個讓她發抖的因素就是疼痛。
燒燙傷雖然受損的是皮膚和皮下組織,但痛苦程度不亞於傷筋動骨,那種持續性的灼燒痛讓人呻吟呼號,輾轉反側。最奇怪的是燒傷越淺反而越痛,因為人體的痛感神經主要集中在真皮層,如果真正深度燒傷比如三度燒傷,真皮層和末梢神經都已經壞死,所以反而覺察不到痛,實際上傷勢已經非常嚴重了。
這姑娘受傷部位主要在後背和雙臂,背部的受傷麵積有臉盆那麼大,紅紅的一塊,雙臂的傷勢也主要在背麵,有茶葉罐大小。
傷得並不嚴重,隻有背部的一小塊皮膚起了燎泡,醫生對其采用的是僅僅塗抹膏藥的開放式療法,而嚴重的燒傷為了隔絕細菌、防止感染,必須要包紮。
“你怎麼了?”潛淵問。
年輕女孩發著抖問:“伯伯,這、這個人……是是誰?”
老靳說:“他和我一樣,是我的同事,也是來醫院幫忙的。”
年輕女孩猛抓住老靳的手說:“伯伯,你、你你不要走,等我媽媽來……等我媽媽來!”
老靳篤定地說:“我不走啊,伯伯不走。”
他對潛淵說:“這就叫創傷後應激障礙。彆說你問不出來,我陪了她一兩個小時了,她恨不得把我當救命稻草了,也沒問出什麼來。”
年輕女孩繼續哭了起來,什麼都不說,問話也不回答,潛淵和老靳隻能把她推回走廊,因為那邊好歹距離醫生近些。過了沉默的半個多小時,女孩以一種彆扭的姿勢睡著了。
其實她不是睡覺,身上痛怎麼睡啊?她更像是累暈過去了,一邊是長時間工作的疲累,一邊是受了巨大驚嚇的心累,總之她時而睡著,時而驚醒,仿佛身處夢魘不能自拔。
她能睡覺,說明她還是幸運的,對於許多人來說,今晚注定是一個終身難忘的不眠之夜。
潛淵開啟了芯片,和老靳一起在女孩的病床旁席地而坐,他們倆是沒法睡的,決定一邊聊一邊等待天亮。
潛淵問:“你覺得這次事件是人為嗎?”
“人為肯定是人為啊,”老靳說,“災禍分為兩種,要麼天災,要麼人禍。你覺得一家金屬製品加工廠的爆炸事故可能是天災嗎?”
潛淵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問,這次事故會有選擇者參與嗎?”
“這我可不敢說。”老靳搖頭,“但是呢,我一方麵是反選擇委員會的特派員,一方麵還是個人民警察,所以不管是那種可能,我都有責任參與查證。”
潛淵指著床上的年輕女孩問:“這孩子對你透露過什麼嗎?”
老靳說:“沒有。等她情緒稍微穩定下來,除了我們,還會經過幾輪盤問和筆錄的。”
“你覺得她有被盤問的價值?”
老靳說:“我隻是覺得她很可憐,一個小妹妹孤身在外,又突然經曆了這樣的重大事故。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價值啊,總之她是第一個被救出來的。”
“什麼意思?”潛淵問。
老靳說:“現在還不知道事故現場有多少工人,但可以確定的是:身處爆炸中心的人,不是死就是重傷,肯定沒辦法自己跑出來,必須要彆人救;而距離爆炸中心稍遠的人呢,早就拔腿跑了。這個丫頭的特殊情況就是她距離爆炸中心很近,是由消防隊員救出來的,但她卻傷得還算輕,這一點是矛盾吧?很蹊蹺吧?我覺得有必要問一問。”
潛淵看了一下表,說:“現在是四點十九分,到了五點半,提醒我給秋池打電話。”
“要叫她過來?”老靳問,“她的骨折好啦?”
“是骨裂。”潛淵糾正,他看了一眼床上的年輕女孩,說,“讓秋池和這孩子交流一下,她們年齡相仿,可能彼此之間比較好溝通。”
“尋秋池能過來嗎?”老靳還是不太放心。
潛淵說:“她強壯著呢。”
清晨五點二十九分,睡得正香的尋秋池接到處室領導的電話,暗地裡罵了一聲娘,懊悔昨晚上忘記關手機。
領導說:“有重要任務交給你。”
尋秋池揉了揉眼睛,睡意朦朧地說:“你在哪?”
“S市。”潛淵說,“我在S市燒傷專科醫院,地址是某某區某某街某某號,限你一小時之內到達。”
尋秋池跳起來:“開玩笑吧?!”
潛淵催促:“快,五分鐘內出發的話,還能趕在早高峰之前進城。記得把法師帶來,以及幫我與靳老帶早點。”
尋秋池撲去敲法師的門。
法師生活習慣很好,不論多晚睡,早上四點鐘就起來做功課了,尋秋池撲在門上時,他已經念了一個小時的經。
“S市?”法師隨遇而安,“哦,好的。”
尋秋池一邊穿衣服一邊胡亂刷牙洗臉,把梳子揣進口袋後就拉著法師出了門。然而坐到車上,兩人發現麵對一個嚴峻的現實問題——彼此車技都很爛。
經過抓鬮,尋秋池掌握了方向盤,於是法師在高速上繼續念了一路經,經文當然必須隻有四個字:菩薩保佑。
兩人踩著時限的點兒衝到了潛淵和老靳的麵前,潛淵看了一眼手表,笑道:“難得你們不出狀況啊。”
尋秋池喘著粗氣說:“什麼話啊?我們政法係統的同誌從來不出狀況!說吧,著急找我們來有什麼事?”
潛淵問:“帶早飯了沒?”
法師將在醫院門口買的油條和糍飯團遞過去,潛淵分給老靳一半。老靳說了聲謝謝,回頭看了一眼,說:“等會兒吃吧,我先把那小姑娘推過來,爭取在醫生八點鐘查房之前問完。”
“什麼小姑娘?”尋秋池塞了滿嘴的燒賣。
“交給你了。”潛淵拍了拍她的肩膀。
被燒傷了的年輕女孩已經醒了,精神狀況比晚間時稍好一些,由於她的家屬還沒趕到,老靳和潛淵就暫時充當了她的臨時家屬。沒有病房,她大約要在走廊的加床上睡好幾天。
老靳把一袋豆漿送到她的嘴邊,那孩子勉強笑了笑,說:“伯伯,我不想喝,我的背上好痛啊。”
老靳說:“必須喝,而且要多喝。你的背上都是燎泡,泡裡麵是滲出液,那都是你身體裡的水分啊,你要多喝水才能彌補損失。”
那孩子居然對老靳這賊眉鼠目的言聽計從,低頭喝起豆漿來。
老靳說:“給你介紹一下,這三位都是我同事,也是警察。秋池,給她看一下你的證件。”
Copyright 2024 樂閱讀lread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