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吾妻妾之私我者

2018-12-22 作者: 日新說313
10、吾妻妾之私我者

裹挾著帳外寒意入內的閻行站立在帳中,原先帳中之人或斂容行禮,或拜伏在地,甚至還有嚇得癱坐在地上,渾身顫栗的。

閻行看了看裴姝、張蕊二女,又看了看自己那兩個已經長到四五歲的孩兒閻碩、閻統。

他們身上穿著保暖輕便的裘衣,帳中的火爐散發著溫暖,住在厚實兩層的氈帳裡,起居飲食都有傅姆、婢女照顧,竟然還有人擔心他們入夜受寒睡不著。

閻行看著他們稚嫩的臉蛋,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今日屢屢提及的孫策、司馬懿,心中突然湧現出一股莫名的悲哀。

生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的他們,雖然錦衣玉食,成長得比普通人家的孩子要健康強壯,可是他們已經很難再經曆父輩陳倉大敗時的痛苦和惶恐,很難再體會到父輩逆行向南依然碰上敵軍的絕望和無助,倒是諸如家族中各房生隙的勾心鬥角,他們有可能提前在婦人的言談舉止中深切感受到。

假如自己突然像孫堅那樣臨陣戰死,他們能否像孫策一樣奮父輩之餘烈,駕馭住驕兵悍將和智謀之士,又或者能像司馬氏那樣韜光養晦、隱忍待時呢。

閻行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的孩兒們的大母,能夠做到。

養尊處優、身姿豐腴的裴姝已經帶著主母的威嚴,赫然下令。

“將這個妄言的老奴拉下去,鞭十數,驅之敝帳。”

帳內的婢女聞言連忙起身拉著那個剛剛出言抱怨,碰上閻行就嚇得癱坐在地的傅姆出帳,其他幾個傅姆也如蒙大赦,慌慌張張跟在後麵退到了帳外。

一時間,帳內隻剩下了閻行、裴姝、張蕊和各自抱著父親大腿的兩個孩兒。

閻行一直沒有開口,也沒有去彎身去抱兩個孩兒。

倒是裴姝率先打破僵局,就像她處理家事總能夠處理得井井有條,讓其他人無從置喙一樣,她很多方麵的能力,遠遠超過尋常男子,如果生為男兒身,她的才乾或許還要超過她的幾位兄長。

“好了,你們的阿父忙了一天也累了,彆去打擾他了,回來阿母這裡。阿蕊,你服侍夫君更衣。”

裴姝伸手將兩個孩兒都招了過去,又使眼色示意張蕊上前服侍閻行,張蕊點點頭,綻開笑容,正要上前,卻聽見閻行說道:

“不用了。剛剛那個妄議尊上的人,鞭十數,這家法是不是輕了?”

張蕊當即愣住了,沒想到閻行還在介懷這樁事情,她停下腳步,轉身看向裴姝,裴姝的臉上也泛出難色。

剛剛出言埋怨的是她從裴家帶來的一個傅姆,雖然年紀大了,倚老賣老,說了幾句不該她這個身份說的話,但平日裡照顧自家的孩兒儘心儘力,剛剛也是關懷自家孩兒才會這麼說的。

若是閻行不在,嗬斥一句也就算了,可既然碰上了閻行,就得略施懲戒。隻是沒想到,今日的閻行不知為何還計較上了這件事情了,若是責罰重了,讓那個傅姆有個三長兩短,最後丟臉的,還是她這個主母以及裴家的人。

張蕊也察覺到了裴姝的難色,有心替女君脫圍,當即抿嘴笑道:

“將軍,那個傅姆雖有妄言之罪,但念在年老,就饒了她吧。畢竟她照顧的是將軍的長子,非尋常人家的孩子,關心則亂嘛。”

閻行聞言沒有接話,慢慢轉眼看向張蕊。

當感受閻行眼裡的寒意後,張蕊嚇了一跳,花容失色,連忙跪在地上,口中說道:

“妾無心失言,請將軍恕罪!”

那邊的閻碩一見到自家母親跪在地上,立馬掙脫了裴姝的手臂,小跑到張蕊的麵前,擁抱著張蕊說道:

“阿母起來,地上冷。阿母,快起來。”

張蕊搖頭示意自家孩兒不要出聲,但閻碩依舊不依不饒地叫著,張蕊一咬牙,狠心地把閻碩按跪在地,口中說道:

“跪下,不要出聲。”

不明就裡的閻碩哪裡明白母親的用意,自覺到沒有做錯事的自己被一反常態的母親粗暴對待,當即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嗷嗷——嗚嗚——”

“你養的好兒子!”

帳中響徹著閻碩的哭聲,閻行看向裴姝,見她抱住蠢蠢欲動的閻統小心安撫,冷笑一聲,轉身走了出去。

眼見著閻行負氣離開,張蕊還不敢起身,也沒有放開嚎啕大哭的閻碩,而是轉首看向一旁站立的裴姝。

“女君?”

“先起來吧。”

裴姝拉著閻統走了過來,伸手扶起張蕊,失去束縛的閻碩也停止大哭,跳將起來,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跑到裴姝身邊抱著她的膝蓋,埋怨地看向自己的母親。

裴姝莞爾一笑,摸了摸小閻碩頭上的總角,以示安慰。那邊站起身來的張蕊則又愛又氣地將自己的兒子拉了過去,口中責怪道:

“儘給阿母闖禍,你看,連你阿父都被你氣走了。”

“好了,阿蕊,不要責怪孩子了,不是他的錯。”

“那,女君,要不要派人去請將軍回帳?”

“他現在說不定還在氣頭上,請了也不會回來,還是等他先消消氣吧。”

“唉。”張蕊歎了一口氣,點點頭,小聲說道:

“將軍的脾氣。。。”

裴姝搖了搖頭,示意張蕊不要再提。閻行的脾氣她是知道的,常人的喜怒哀懼癡慢疑,他一點都沒少。甚至一些內心深處的禁區,就算是身為妻子的她,也不能去隨意觸及的。

“也許是夫君百戰艱難、憂心基業,又見不得婦人寵溺諸子,今夜才突然發怒,過一陣子就好了。”

裴姝緩緩說著話,她心中想到的,之前自己勸阻閻行東行或許也是一個誘導因素。

“那是不是要給孩兒們找位良師了?”

張蕊這一問,讓裴姝心中莫名一動,她看了出言詢問的張蕊一眼,慢慢地收回了目光。

或許,是時候為自己的孩兒找一位合適的師傅了。

···

閻行一路走出了裴姝的帳篷,等到怒火逐漸平息之後,他的腳步也就慢了下來。

隻是看著已經進入宵禁的營地,一時不知道轉向何方,內心又不免生出一股寂寥。

閻行失笑地搖了搖頭,莫非稱孤道寡的自己,也不知不覺一步步走向孤家寡人的處境了麼。

站在原地想了一小會,閻行還是轉頭走向自己的大帳。

隻是一行途中,竟聽到了一小段的琴聲。

“營中怎麼有琴瑟之聲?”

閻行板起了臉,冷然問道。

親衛見狀連忙近前說道:

“將軍,聽聲音的方向,應該是後營蔡大家帳中傳出來的。”

“哦。”

閻行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再問,又繼續邁動腳步。隻是走出了幾丈之後,他又突然轉變方向,往低微的琴聲方向走去。

“雖是後營,但既然已經宵禁,還是要去看看。”

閻行自說自話,快步地走向了蔡琰的帳篷。

鄰近帳篷,閻行留下了親衛在外,獨自一人走向了帳門。

“是誰?”

一靠近帳門,閻行在黑夜的裡腳步聲立馬引起帳中侍女的警覺,她們低聲喝道,有一個膽大的侍女已經掀開了帳門,借著帳外火把的光亮看向來人。

“是孤!”

閻行聲音很平靜,但侍女們見到是閻行親至還是嚇了一跳,連忙拜伏在地,行禮說道:

“拜見將軍!”

“都起來吧,大家還未入睡?”

“嗯,大家剛做了一個夢,心緒不寧,已經披衣起身。”

閻行沒有接話,走近了帳中。

帳內有火爐供暖,暖熱的氣流熏得人懶洋洋的,有一股獨特的清香沁人心脾,閻行一眼就看到了跪坐在素琴後的蔡琰,伸手示意準備起身的她不必多禮,環視了帳中幾眼,就隨意找了個席位坐下。

“可是妾剛剛那幾聲琴聲,驚擾了軍中將士?”

聽到蔡琰詢問,閻行微笑答道。

“無事,隻是入夜宵禁,孤途徑此處,前來告知大家一聲。”

說著話,閻行也多看了蔡琰身上淡青色的廣袖衫幾眼,隻見她姿態慵懶,不施粉黛,束在腰間的白絹腰帶垂到了地上。

“妾身處軍中不適,鬱鬱不寧,不得已撫琴自聊,讓將軍見怪了。”

“大家言重了。”

閻行收回眼光,輕聲回應,原本心裡想說的話,卻沒有再說出口了。

蔡琰對自己的主張,還是有埋怨之意啊。

若是按蔡琰自己的想法,她就應該離開這裡,回到陳留老家去。隻是閻行一再挽留,先有修補蔡邕留下的古籍的理由,後有教授閻碩、閻統諸子的請求,蔡琰雖不會像其他人那樣認為這位驃騎將軍對她存在非分之想,但還是對與強權為伴心存芥蒂。

沒了之前想好的說辭,閻行沉默了一會,才突然開口說道:

“孤知道大家思念桑梓,時下雖然鏖兵走不得。但觀形勢的變化,也許不用幾年,大家就能夠重遊故園了。”

“但願吧。”

蔡琰隻是點點頭,沒有再接話。閻行原本想要起身離開,但正好此時有親衛快步進帳,湊到閻行的身邊低聲稟告。

“將軍,夫人那邊來人了,要請將軍回帳。”

“孤知道了。”

閻行擺擺手,讓親衛退下,但他自己突然又沒有了起身的意思。

親衛尷尬地退了出去,蔡琰看在眼裡,卻沒有開口。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聲提醒說道:

“將軍,是時候回去了。”

“無事,紛爭勞心久了,孤就想在這靜靜坐一會。”

說到這裡,閻行突然看向蔡琰,問道:

“怎麼,大家要趕孤走?”

蔡琰搖搖頭,臉上帶著平靜的笑容。

“將軍乃當世英雄,關西關東,千城百邑,吏士臣僚莫不畏君之威,權貴黔首莫不有求於君,婦人子弟莫不私君,又有誰還能夠趕走將軍呢,隻是將軍萬眾所望,不得不行罷了。”

“是啊。”

閻行也笑了。也許,那個初見蔡琰時,麾下兵不過千,身邊將佐寥寥幾人的自己,要比當下的自己活得自由。

但是閻行還是沒有起身離開,他說道:

“孤再坐一會吧,也許天就亮了。”

蔡琰聞言默然,有些事情,天色還沒明朗,已經有人知道會比天黑時更加糟糕了。

“那將軍就再聊聽一曲吧。”

這一次閻行沒有拒絕,蔡琰讓侍女增加燭火,直到把帳中照個通明後,她就平靜地坐在素琴旁邊,輕輕地拂動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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