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2018-04-15 作者: 葉落無心
第一百零五章

鋼筋鐵骨一般的車門打開,從駕駛室的位置走下一個身材挺拔健碩的中年男人,他迎麵朝簡葇走過來,以最標準的站姿立於她的身前。

“簡小姐您好!”他謹慎地開口,端正的眼睛目不斜視落在她臉上。“我們見過一麵,您還記得我嗎?”

她在記憶中搜尋著這樣一張立體感很強的臉,很快,她想起來了,他是當年跟在鄭耀康身後的警衛員。

“我記得。”

“簡小姐,能借一步說話嗎?”鄭耀康的警衛員指了指他身後的車。

她順著他的手看向車子的方向,那完全不透光的車窗讓人無法窺見裡麵的人,但她還是在目光接觸到車窗的一刻,雙腿僵硬。

如果可以,她真想說“不”,然而,她知道車裡的人不會給她說“不”的機會。

“好!”她點頭,拖著發軟的腿跟著他走到車前。

車門打開,鄭耀康端正地坐在車後座的一側,明媚的晨光落在他身上,似乎也有些退縮,變成了沉甸甸的陰影。

能讓鄭耀康這種隻出席重要場合的人親自來見她,她還真有些“受寵若驚”,驚得雙腿發軟。

咬緊打著寒戰的牙關,她坐進車裡。

車門沉悶地關上,將她和鄭耀康關在一個封閉的世界。

他銳利的目光,如利刃刮過她的肌膚,一絲一毫地剝落她的偽裝。

她此刻的感覺像極了有一次她拍戲時不小心掉進深湖,帶著腥氣的雜草纏住了她,她極力想掙紮著從水中出來,卻越陷越深,她想呼救,張開口吸進的全都是冰涼鹹腥的水。

“你還記得答應過我的事嗎?”他開口,聲音平緩,聽不出任何情緒。

她也儘量掩飾住自己的不安,答:“記得。”

鄭耀康遞給一個檔案袋,裡麵都是她和鄭偉在葉正宸的婚禮上拍的,攝影師的技術相當不錯,不但把他們這些配角的樣子拍的清清楚楚,連細微的表情和眼神都捕捉到了。

其中有一張拍的不錯,照片中的鄭偉摟著她的肩膀,笑得眉眼彎著,眼睛裡都是溺死人的似水深情。

還有一張更經典,正好是他看手機短信時,被攝像師抓拍下來的。凝固在他嘴角的笑意,仿佛深冬裡的驕陽,融化了冰天雪地的世界……

她正看得出神,忽然聽見鄭耀康說:“我一向不喜歡言而無信的人,但比起言而無信,我更加不喜歡——假愛為名,破壞彆人感情的第三者!”

犀利的指責,讓她無從辯駁。

“所以,我希望你能好自為之。”

她很想驕傲地仰起頭,對他說一句,“隻要你兒子彆再來糾纏我,我一定會好自為之,謝謝!”然後,下車離開。充分地展現一下她威武不能屈的精神。

然而,她昨天才答應過鄭偉,她會給他機會,雖然這個機會隻是為了讓他看清楚生活原本猙獰的麵目。

可她畢竟是答應了。就算麵對再大的壓力,她也要忍耐承擔。

低頭再看一眼照片上鄭偉眼中溺死人的溫柔,就為這份溫柔,她把這“言而無信”和“第三者”的罪名承擔下來又怎麼樣?!

她抬頭,迎上鄭耀康銳利的目光:“我承認,我食言了,我也承認,我明知道您兒子有未婚妻,還在跟他保持著不正當的關係,可是我不認為我錯了,我也不認為我破壞了他們之間的感情,您兒子的個性,您一定比誰都了解,他如果動了感情,是任何人都破壞不了的……”

“您兒子”三個字,她故意咬的很重,因為她知道有人愛聽。

她微笑著,把手中的照片遞到鄭耀康手中。“這張照片您應該保留著,因為,我相信您一定很久沒見您兒子這麼笑過了……”

鄭耀康接過照片,竟然拿出眼鏡,仔細端詳起來。

隔著眼鏡片,他的眼光沒那麼鋒利如刃了,她的心理壓力也小了不少,底氣自然也足了:“其實,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失去的永遠是最珍貴的。我不見他不一定就沒打擾他,我見他,也不一定就是打擾他。”

鄭耀康看她一眼,“可是,你會打擾到我太太。”

提起呂雅非,她總會憋著一口氣,呼不出,吸不進,憋得肋骨疼。

她隻能儘力忍著,說:“沒人告訴她,她就不會知道。”

“你能保證,不會出現在她麵前麼?”

她明白,鄭耀康是希望她能表明態度,承諾她永遠不會進鄭家的門,不會麵對呂雅非。

可她沒辦法承諾。

認真思慮一番後,她說:“我已經提交了移民的申請材料,沒有意外的話,我很快就能移民了。鄭偉結婚的那天,我會離開中國,永遠不再回來。”

“噢?你想走?”鄭耀康抿了一下嘴角,看著她的眼神忽然變得不太一樣。“那你現在和他在一起的目的又是什麼?應該不是為了報仇吧?”

“我說,我愛他,您信嗎?”

“……”他沒有回答,似乎等待著她說服他。

她和鄭耀康相處的尷尬氣氛好像有所緩和,於是,她決定把握機會多跟他聊一點,以增進他們之間的了解。

“我認識他時,他十二歲,那天他被打得鼻青臉腫,在遊樂園看著一個父親陪兒子玩雲霄飛車……他的眼神很淒涼,看上去像是一個特彆不幸的孩子。後來,我們成為了朋友,我們常常一起玩兒,他對於他的家庭閉口不談,尤其是他的父親。直到一個夏天的夜晚,他叫我出來,要我請他吃冰淇淋,我看見他的背上有鮮紅的血從雪白的襯衫滲出來,觸目驚心。我問他到底怎麼回事,他告訴我,是他父親打的。那晚,我給他買了藥擦傷口,我想他一定特彆疼,他的額頭上都是汗,可他卻沒有一句怨言,隻說是他做錯了事。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在我心裡了。”

她看了一眼身邊默然聆聽的鄭耀康,繼續講著他們的故事。“十九歲那年,我和他在一起了。我們度過了一段很快樂的時光,他會早起去排隊買我最愛吃的豆漿油條……哦,還有,他做的炸醬麵,也特彆香!不像我煮的水煮菠菜,什麼味道都沒有,不過他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

鄭耀康忽然問:“他炸的什麼醬?”

“肉絲醬。”

“哦。”

他沒再多問,她又接著說:“那時候,他還是對自己的家庭閉口不談,我也從來都不問,我以為我愛的人是他,與任何人都無關。結果,命運跟我們開了個玩笑……”

她苦澀地笑笑:“十九歲,我真的太年輕了!以為未來的路還很長,以為時間總會讓傷口愈合,以為愛情來得容易去得容易,所以傷害自己和傷害彆人都是肆無忌憚的!”

她看向身邊曆儘滄桑的老人:“是不是,等到有一天我們老了,經曆過很多無法治愈的痛,就會特彆想去保護身邊的人,害怕他們受到傷害?”

“是的。”鄭耀康回答的時候,他的眉目是柔和的,陽光也好像不再畏縮,在他的眼中遺落一道柔和的光芒。

他又拿起手中握了很久的照片,細細看著鄭偉的眉目微垂的笑容。

她想說的也都說完了,再多說什麼,也沒有意義了。

她看看手表,“時間不早了,您還要會親家吧?我就不耽誤您時間了,我先走了。”

“嗯。”他看著她,些許的訝異。

她打開車門,下了車,正要關上車門時,聽見鄭耀康忽然說:“簡小姐,以你的條件找個對你真心的男人並不難,試著給彆人一點機會,你也許會發現,他們比鄭偉更適合你,能讓你過的更好。”

她笑著點頭,“謝謝!等他結婚以後,我會的!”

走出狹小的車廂,簡葇呼吸著外麵新鮮的氧氣,頓覺呼吸順暢,神清氣爽。

當然,還有一種初戰告捷的成就感!

她真想給鄭偉打個電話,向他彙報她勝利的消息。她還要告訴他:其實他爸爸一點都不可怕,他隻是霸道一點點,而已。哦,還有,她還想告訴他:如果他有空,應該回家給他爸爸做一碗炸醬麵!

後來想想,這個不急,她晚上有空再跟他促膝長談。

現在,她應該一鼓作氣,先把駱晴哄好了再說。

她駕駛著她可愛的紅色小迷你,一路聽著悅耳的情歌到了駱晴家的樓下。

車載MP3裡還在唱著她最愛的老情歌,反反複複,一遍一遍:“也許分開不容易,也許相親相愛不可以,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自己,情深緣淺不得已,你我也知道去珍惜,隻好等在來生裡,再踏上彼此故事的開始……”

她下車,正準備熄火,前方那輛再熟悉不過的A8讓她徹底愣住了。

仔細看了三遍車牌號,是鄭偉的車沒錯,可他為什麼會在這裡?難道喬大小姐住在這裡?

樓門被推開,駱晴一身靚麗的色澤出現在她的視線,濃妝豔抹的臉上都是興奮和期待的神采。

見她出來,鄭偉下了車,幫她打開車門。

A8啟動,便像風一樣遠離,留下她傻傻地坐在車上,老情歌還在唱著:“一段一段的回憶,回憶已經沒有意義,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去你……”

幽靜的咖啡廳裡,隻有駱晴和鄭偉兩個人相對而坐。這場景,駱晴在無數次夢到過,今天真正與他麵對麵坐著,她好像還是在夢境中一樣不真實。

淡金色的光暈穿透晶瑩的玻璃,憂傷的爵士樂,濃鬱的咖啡香混著清淡的煙草香,是浪漫的味道。

駱晴望著眼前讓她迷戀了多年的男人,他側身斜倚著沙發椅,以那種閒適又淡漠的姿態坐著,完美的側臉,如同用重彩的畫筆畫出的人物畫,每一筆的棱角都是精心的設計和勾勒,不輕不重,不濃不淡。

但他的眼睛,一定是任何畫筆都無法詮釋的。那雙深邃的黑瞳,像是冷月下的黑夜,似有若無的冷光,讓人不由自主想去窺視,卻怎麼都無法窺透屬於他的世界。

她悄悄攪動著杯中濃黑色的液體,一下一下,不知不覺,咖啡變涼了。

一向話很多的她,一直沒有開口,因為她知道話說完了,這個夢想中的畫麵,就會消失。

鄭偉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流連一陣,問:“在昨天之前,我們見過吧?”

她撩了撩臉側的卷發。“是的,我們喝過一次酒,在天上人間……”

他的眼中閃過了悟,抱歉地笑笑,“哦!不好意思,那天我喝醉了,忘了是你。”

她笑著搖頭,“沒關係!那晚的光線太暗,你根本看不清。”

其實,她知道,他從頭到尾就沒看過她一眼,甚至在喧鬨中,她用最大的聲音告訴他名字,他也根本沒聽。因為他的視線總在看著落地窗,根本無心關注其他,就連喝酒也是心不在焉。

那時,她還是個剛出道的新人,還沒有什麼名氣。她會參與那個局,純粹是為了見鄭偉,向威爺千求萬求,才求來的機會。

她的眼睛幾乎就是粘在他身上的,一刻都不舍得離開。可他根本沒看過她一眼,隻一味地抽著煙,一支支地煙點燃,幽暗的火光閃爍在迷亂的光線裡。

好容易有機會和他近距離接觸,她豈會放過,儘管鄭偉坐在角落,一副生人勿進的姿態,她還是厚著臉皮湊到他身邊,沒話找話問。“你在看什麼呢?”

他的眼光還看著窗外:“風景。”

她順著他的視線看出去,沒看見什麼好風景,倒是看見對麵的建築物上掛了一個燈箱上,上麵是一個知名化妝品的廣告,而廣告的代言人,她記得非常清楚——正是,簡葇。

“咦,小葇這張海報拍的真不錯。”

“你認識她?”

“是啊,她是我朋友。”

他突然扭頭,訝異地看著她。

“你不信?!”為了證明自己沒亂說,她還拿出電話在他眼前晃了晃,“要不要我打電話叫她來?”

“她回來嗎?”

聽出鄭偉有些期待的語氣,她立刻後悔了。可話都說出去了,收不回來,她隻能硬著頭皮打電話給簡葇,問她要不要來玩玩。

簡葇睡意朦朧地說:“親愛的,你饒了我吧,我昨晚一夜沒睡,明天早上還要趕戲,你讓我睡會兒吧。”

她正好也不太希望她來,“哦,那你好好睡吧。”

聽說簡葇不來,鄭偉熄滅了手中的煙,沒再多看一眼窗外。

現在在回想起那一幕,駱晴才明白鄭偉那天聚精會神看的風景,應該就是廣告代言裡的簡葇吧。

她收回頓悟的思緒,發現鄭偉已經讓服務生把她麵前的冷咖啡換成了熱的。

她問:“你約我出來,不是為了讓我嘗嘗他們家的咖啡吧?”

他說:“我聽說你對我的事情都特彆有興趣,那麼你有沒有興趣,聽我講一個故事。”

她毫不猶豫答:“有!”

於是,他給了講了一段很長很長的愛情故事。

他說,他從小在大院裡長大,周圍的人都認識他的父親。他無論走到哪裡,在所有人的眼中,他都是鄭耀康的兒子。

好像沒有“鄭耀康的兒子”這個稱謂,他就像火車站那些無父無母的乞丐一樣,一無所有。

所以,他特彆厭煩這個稱謂。

他十二歲那年,有一次被父親打了,他一個人坐在遊樂園的長椅上。忽然有一個冰淇淋出現在他視線,然後,他看見了一個特彆漂亮的女孩兒,她有他喜歡的及腰長發,有他喜歡的清澈的眼眸,還有他最喜歡的,甜得像蜜糖一樣無憂無慮的笑臉。

他不解地問她,為什麼要給他冰淇淋吃。

她回答:因為你長得帥!

他喜歡這個答案,不是因為他是鄭耀康的兒子。

收回遊離的目光,他問駱晴,“你相信一見鐘情嗎?我見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她。”

“嗯!相信!”駱晴說,因為,她對他就是一見鐘情。“那個女孩兒,是簡葇嗎?”

“是。”

鄭偉接著講下去。

他說,自從認識簡葇以後,他越來越喜歡和她在一起,因為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就是鄭偉,不是任何人的兒子。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看著他的眼睛,會讓他熱血沸騰。

記得有一晚,他又被父親打了,背上被皮帶抽出幾道血痕,他一個人跑出家門,流浪在黑暗的街道。不知不覺,他走到她家的樓下。

她房間的燈亮著,窗戶也開著。

他忽然特彆想見她,一時沒忍住,他喊了她的名字。隨即,他看見她探頭出來看了一眼,又很快縮了回去。

帶著濃濃的失落,他正想離開,她突然從樓道裡跑出來,身上還穿著單薄的睡裙。

她穿睡裙的樣子,特彆美,讓他有一種想要擁她入懷的衝動。

可惜,他還沒來得及付諸行動,簡葇就發現了他身上的傷,跌跌撞撞又跑回了家,飛速換了衣服,拿了零用錢帶他去買藥。

黑暗的樓道裡,她顫抖的指尖落在他的背上,軟軟的,暖暖的,他的心臟瘋狂地撞擊著胸膛,好像隨時會跳出來。

他幾次鼓起勇氣想在黑暗裡做點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聲控燈突然亮了,照亮她一雙純淨無暇的眼睛。

他就什麼罪惡的想法都不敢有了。

那一夜,聲控燈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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