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2017-06-08 作者: 枉山鐘
楔子

葦草依依,黃沙遍地,冷風過處,枯葉紛飛。群山入雲,薄霧相依,殘陽半掛,皎月同輝。

一農夫打扮的漢子,氣喘籲籲的坐在半山腰休息,頭半仰起來朝山頂張望。

漢子身著灰色短衣,袖口用布條紮進,長褲上幾處補丁特彆顯眼,腳踝處也用布條紮進。布鞋底薄如紙,右腳鞋尖可以看到頂出來的一點腳趾。越往高處走風越大,吹得布衣料呼啦呼啦的響,漢子摸了把額頭上的汗,忍不住激靈一下。不能坐下來休息,他心想,山風掃人,會生怪病。

趕緊起身繼續向山上爬,腦海裡還在不斷閃現剛剛看到的一幕,不知從哪出現的一道金色華光,在山頂上一晃而過,幽幽墜落在這座山的山頂。不知那金光是什麼,若是金定子就好了。

漢子是一個柴夫,居住在山腳下,靠砍柴為生。集市離山腳還有段距離,每日都要天不亮就出門才能趕上熱鬨的早市,能換些乾糧衣物什麼的。所以,漢子每天下午上山砍柴,第二天一早去集市變賣。如此寒暑不誤的生活,過到如今也有二十三年,而漢子今年已經年近四十。四十的男人,靠砍柴勉強度日,娶不到媳婦、吃不到山珍海味。在看到那道金色華光以前,媳婦、山珍海味,漢子從來沒想過,可是現在,邊爬山他的腦海裡就邊浮現出老婆孩子、熱湯美食的美好畫麵。

心中有所牽掛就不覺得時間過得快,當漢子爬上山頂時,已經是月上中天。夜風嗚咽,穿過山林時,發出如鬼哭般的聲音。漢子平時膽子就很大,這時膽子更大。在空無一人的高山之巔,飛禽走獸都罕有的野林中。漢子邊小跑邊仔細尋找,那道金光如果是金子,那麼在黑夜一定更亮更好找。漢子帶著這樣淳樸的想法,找遍了幾乎半座山。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山頂的一個如同陷阱一般的深坑裡,漢子找到了那金光閃閃的寶貝。但讓漢子萬分失望的是,金光並不是金子而是一塊黃玉。

黃玉被手藝最好的工匠雕刻過,圓潤的手感,精巧的雕工,漢子一拾起黃玉便立刻愛不釋手。黃玉被雕刻成一隻猛獸模樣,龍頭虎身鱗鬣,呈陽黃之色,通體晶瑩透亮,隻在頸間有一處白絮。龍首仰天,張口如吼,足下踏火,鱗間生煙。

第二天,漢子一如往常上山砍柴,遠遠看見一個白須老者,道人裝扮,正低頭尋找著什麼。漢子雖然生活窮苦愛貪小便宜,但是個熱心的人,立刻上前詢問道人丟了什麼。

道人笑眯眯的上前拱手作揖,說道:“無量觀,貧道昨日丟了一塊玉石,居士常出入此山嗎?可曾見過一塊黃色玉石?”

漢子大驚,身體不受控製的一抖,後退半步,眼睛看向彆處低聲道:“沒……沒見過。”貪心起,便需要謊言去遮蓋自己的行為。

道人眯了眯眼睛,緊盯著漢子問道:“居士確實沒見過?”

漢子急了,大吼道:“沒見過就是沒見過。”吼完轉身就朝山下走去,形似落荒而逃。

道人朗聲道:“相遇便是有緣,貧道有幾句話跟居士說,居士請留步。”

漢子遲疑了一下,緩緩轉過身來。

道士始終站在那裡一動未動,笑容溫和的道:“居士有所不知,那黃玉乃是仙物,既然隕落人間那便是它有這一劫。如今與居士相遇,便說明它與居士有緣。請居士好生保管,切勿輕易動變賣之心。”

漢子臉有點發熱,他心想這道人肯定已經知道是我撿了寶玉,可是我都已經說沒見過了,現在再拿出來更加不合適。被人看穿謊言卻又不被拆穿的感覺並不好受,漢子有生以來第一次說謊,著實讓他渾身難受得緊。

那道士也不等漢子回答,轉身便走,走出老遠才又朗聲說道:“現賜你姓氏為伏,那玉獸為犼,需以靈供養,此玉自會佑你子孫綿延。”聲如悶雷,滾滾而來。漢子被那道士洪亮的聲音震的一陣陣頭暈,等到他驚醒的時候,還哪裡尋那道士的身影?

“伏?我的姓?我有姓了。”漢子擔心驚訝之餘,喜悅之心更勝。那道人說了,他會子孫綿延,那就是說他能娶上媳婦,能吃上口熱菜熱湯。喜悅立刻取代擔心和恐懼,讓漢子高興得飄飄然起來。

此後半年,這日漢子正在撿鬆針的時候,隱約聽到某處傳來求救聲。漢子是個熱心腸,趕緊仔細尋找。漢子循聲而去,尋到一處斷崖時,看見一青年,一手扒著崖邊一手抓住斜生的樹乾,整個身體都懸空,看上去相當危險。這青年衣著華麗,月白色的緞子長衫,被亂石掛出好幾道口子,長發散落淩亂,白嫩的手臂也布滿細碎的傷口,手指指尖發白,眼看就要不支。漢子每天出入山林,身強體壯。見這驚險的一幕,毫不遲疑,立刻衝上去抓住青年的手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人拽上來。

青年一落地,立刻癱在地上不停喘息,嘴上嘟囔著:“天不亡我,謝天謝地。”

漢子把水壺從腰上摘下來遞上去,青年趕緊搶過去大喝幾口,隨後才慢慢冷靜下來。

青年上前作揖,各種感謝溢美之詞都毫不吝嗇的用在漢子身上。不過多數,漢子是聽不懂的。感謝過後,青年詢問漢子出身。漢子想了想回答:“我姓伏,住在山腳下,靠砍柴為生。”

“哦?”青年甚是驚訝,再次作揖,躬身行禮道:“原來是伏姓後人,今日晚生真是有幸,得見伏羲爺爺後代。”

漢子連連擺手,他可不是伏羲爺爺的後代。青年嘴快得很,不怎麼聽人講話,隻一味說自己想說的。漢子知道這青年叫蘇祠,錢塘人士,一年前離家,跟心愛的女子一起外出尋仙,半月前兩人失散,今日又在山中遇險。

蘇祠說到這裡竟然難過起來:“修仙之路果然磨難重重,也不知顏兒如今身在何處。”

蘇祠十分健談,在漢子的草屋中包紮傷口期間,已經把自己祖宗三代的事情都跟漢子交代完,並且認下了漢子做異姓兄長,如果不是漢子生活貧苦,沒有酒菜,兩人早已經灑酒歃血了。

“伏兄是否願意到小弟家小住?錢塘景致極美,女子更美。”

渾渾噩噩中,漢子被蘇祠熱情的帶走了。從此,他再沒有踏足過這間草屋,也再沒有回過這座山。

蘇家在錢塘是大戶人家,家中門客無數。蘇祠是家中幺子,蘇父見小兒子平安歸來,樂得什麼都顧不上,聽說漢子救了自己的兒子,立刻熱情款待他。

從此,漢子成了蘇家的座上客。蘇家大家業,圈養門客無數。隻是,門客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其中不乏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諾諾之輩。蘇祠稱漢子為伏羲後人,又是他的救命恩人,蘇父立刻滿懷感恩的奉他為聖人。漢子在懵懂間,過上了食有魚、出有車的富貴生活,儼然是眾多門客的最上等。

轉年,蘇父為漢子說了一門親事。當漢子掀開新娘的紅蓋頭時,腦海中突然想起那道人的話,他說自己一定會子孫延綿。那道人,到底是什麼人?漢子第一次產生這樣的疑問,不過這疑問也很快被新婚之喜衝淡,遺忘。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間,漢子已兩鬢斑白,他膝下已子孫滿堂,但心中偶有芥蒂。他生活得越幸福,心中就越記掛那道人的話,每日對玉石三拜九叩。

蘇父在一年多前過世,家業由三子繼承。蘇祠在漢子得第一子那年離家尋仙尋他的顏兒,至今了無音信。蘇父離世後,漢子在蘇家的境遇一落千丈。不久,他便離開了蘇家,自立門戶。

這日,漢子喜得五子,可是高興沒幾天,他突然身患奇疾,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終日鬱鬱寡歡,身體每況愈下。他再次想起道人的後半段話,玉石以靈供養。這麼多年,他一直在琢磨,以靈供養是以什麼靈供養?如今身體不適,他忍不住猜疑是玉石造成的。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漢子決定將玉石傳給後人。玉石離身幾天後,漢子的病情果然好轉。

時光流轉,年深歲久。

公元1996年初春,這夜,哀牢山山道上,一名衣衫襤褸的男子狼狽逃竄,他滿身是傷,懷裡小心翼翼的護著個哇哇啼哭的嬰兒。

他身後大概百米遠,十幾個黑衣人窮追不舍。男子邊跑邊回頭查看,月光下臉色更是蒼白的厲害。

夜晚的荒山如同脫離人間的魔域,野獸瑩綠色的眼睛神出鬼沒,不知什麼東西遊離在草間,發出絲絲拉拉的聲響。男子跑得滿頭大汗,如同察覺不到危險一樣,一直朝山上狂奔,完全沒有注意一雙綠色的眼睛正在前方注視著他。

嬰兒的啼哭聲在山中如同引路一般,很多不知名的東西聚集過來。男子對此仍然一無察覺,他的注意力隻有身後窮追而來的黑衣人。

突然,嗚嗷一聲,伴隨著野獸的嚎叫,一道黑影如閃電般撲向男子和嬰兒。男人嚇得機靈一下,不過他反應極快,轉身向右側躲開。嬰兒被他護得很好,但他的背上赫然出現三道血淋淋的口子。

男子似是有些疼,皺了皺眉。毫不畏懼的盯著野獸喝道:“妖物,識相的最好退避。”

野獸碩大的頭顱離男子不到五米,它張開嘴又是一聲嚎叫,腥臭的口氣噴出來。男子左手護住嬰兒,右手捂住鼻子,衝著嬰兒柔聲道:“孩子,要記住好好刷牙,不然就像這妖物一樣了,到時候肯定沒有女孩子喜歡你。”

野獸似乎被男子激怒,抬抓朝男子拍過來。男子不知從哪掏出一支乾細的樹枝,朝野獸一指,枝頭突然鑽出一朵雪白的花骨朵,噗的一聲,花兒瞬間綻放。野獸拍向男子的爪子像被按暫停一樣,突然停住,爪子尖離男子的臉不到一厘米。

男子發現黑衣人已經追上來,壞笑著揮舞樹枝向那群人一指:“攔住他們。”

說完,他扭頭就跑。那野獸也很奇怪,上一秒還要吃他這一秒竟然完全聽從他的指使,轉身朝黑衣人追去。男子邊往山上跑邊壞笑,不過他沒高興多久,就聽見身後野獸的哀嚎。

“沒用的東西,白長那麼大的身軀。今天沒時間,改日一定把你領回去好好教教。”

話一說完,男子突然發現他周圍全都是綠色發光的眼睛,他已經被包圍了。

男子忍不住後退半步:“這數量是不是有點太多了,這到底是個什麼山?”

這邊僵持著,那邊黑衣人已經追上來,他們也發現了周圍數量龐大的野獸群,謹慎的緩緩後退,退出野獸的包圍圈。

“妖物們,你們那個同伴就是被這幾個人殺了的,快去找他們報仇。”男子大手一揮,指向黑衣人。

黑衣人一個個都苦著臉,不過並不相信男人能指使動這麼一大群妖物。

包圍圈越來越小,原本哭鬨不停的嬰兒此時突然咯咯笑起來,肉呼呼的小手在空中胡亂揮舞,似乎非常開心。男人憐愛的握住嬰兒的小手,輕輕在他臉蛋兒上親了一下。

“如果死在這裡可太冤了,我可是想讓你好好活著才帶你逃跑的。”男人柔聲對嬰兒道。

此時他二人已經被一雙雙綠眼睛團團圍住,周圍不停傳來野獸的嚎叫聲,還伴隨著濃重的口氣。

男子把嬰兒輕輕放在地上:“不管怎麼樣,以後要記住刷牙。”

說完,男子從腰間掏出一長一短兩把刀,麵對著野獸大叫一聲衝了上去。就在他抱著必死的決心衝上去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綠眼睛們突然乖順了起來,像鄰居家的金毛一樣,乖乖的吐出舌頭,發出嗚嗚的撒嬌聲。男人大吃一驚,難道隕石要撞地球了?

男子身後,嬰兒的笑聲更加歡快,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翻了身,正試圖爬出包住他的小棉被。

“我滴祖宗啊,你啥時候學會翻身的?會不會太勵誌了點?”男子一驚未平一驚又起。

綠眼睛們乖順的朝嬰兒一步步挪,最後竟然一個個蹲坐在嬰兒跟前,嗚嗚的叫,嬰兒咿咿呀呀的喊。

“你們不會是在聊天吧?”男子自己說完自己都想笑。

黑衣人們同樣驚訝,不過很快反應過來,一其朝男子撲了過去。男子似乎一直防備著他們,就在他們衝上來的時候,立刻轉身迎上。

“打你們比打野獸輕鬆。”

兩方人還沒正麵接上招,突然感覺到不遠處呼呼的風聲和壓迫感,一同退開。就看見剛剛還乖順的綠眼睛們,此刻成了真正的野獸,帶著殺意朝他們撲過來。眾人顧不上內鬥,趕緊禦敵。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野獸們竟然繞過男子,直朝黑衣人衝去。男子孤零零的站著,有點沒反應過來。

不遠處,嬰兒的笑聲再次傳來,男子看過去,就看見那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坐起來,正笑嗬嗬的朝這邊看。男子眉頭一顫,賊笑嘻嘻的嘴角第一次緊繃起來。他大踏步走過去,一把抱起嬰兒,嬰兒窩在他懷裡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就閉上了眼睛,似乎是困了。

他的身旁,野獸的慘叫聲和人的慘叫聲交替傳來,男子卻沒有心思管他們。他再次掏出乾樹枝,枝頭的白花依然盛開。男子輕柔的撫摸了一下白花,歉意的道:“看來,要對不起你了。”

說著,男子輕輕摘下白花,將花心朝下扣放在嬰兒的額頭,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在嬰兒額頭圍著白花畫了一個圈。突然,白花動了起來,似乎是在一點點的滲入嬰兒的額頭裡。

“阿彌陀佛!”一聲響亮的佛號,使得躁動不已的山林,瞬間安靜下來。

“各位施主切莫殺生,眾妖物還不快快退散?”

嘩啦一聲,綠眼睛們如潮水般散去。男子眼看著白花一點點融進嬰兒的額頭,血跡也隨之消失。似乎是完成了人生最後一件大事一般,深吸一口氣,癱坐在地。

一位白須老和尚笑眯眯的走上前:“各位施主深夜入我天夜寺山林殺生,為哪般呐?”

黑衣人各個帶傷,互相攙扶著,朝老和尚施了個禮,轉身下山而去。

“打擾大師清修,不過這孩子……。”

老和尚笑嗬嗬的看看男子懷裡的孩子:“施主無需介懷,這孩子留下便是,貧僧願收他為徒。”

男子聞言,立刻跪在地上,長長的扣了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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