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筍 第四章 千斤閘

2017-06-11 作者: 紅辣椒青辣椒
第一卷 春筍 第四章 千斤閘

晚飯時天已黑了,桌上點了二盞煤油燈,按楊師公的要求,晚飯一桌的素菜,做完法事後半夜還得整一桌菜,那一桌才是主餐,葷素不論。

母親做菜又快又好,桌子上擺滿了,雖然全是素萊,也讓我看得流口水。有金黃的南爪,粉白的的竽頭,翠綠的羅卜纓(羅卜嫩葉),油黃的油豆腐,雪白的水豆腐,脆嫩的乾筍,最難得是還有一大碗鮮香的野山菌(野磨菇),是昨天母親和姐姐在後麵的樅樹山上拾回來的,乾筍是春上挖的竹筍曬的,豆腐是自家磨的,其它的也都是自家種的。

楊師公、曾成功、曾慶虎、劉老滿、周立民,再加上我父親和我,七個人圍桌而坐。

除開楊師公,這幾人和我家關係都挺好的,都是父親在家時的好友,年紀都在三十七八不過四十。

大隊長曾成功國字臉,寬額劍眉大眼睛,一臉英氣,是我們村的美男之一。隊長劉老滿中等身材,黢黑粗壯,孔武有力,他家是祖傳的木匠。曾慶虎是隔壁三隊的,祖傳的篾匠,高大精瘦,手長腳長,而周立民則矮小得多,和曾慶虎坐一張凳,頭頂隻及他的耳朵。

老規矩,有外人在,女人和小孩不能上桌子,我是被楊師公叫到桌上,坐在他身邊的。母親和姐姐帶著小妹隻能在一旁等著,待我們這些男人吃完了才能上桌吃飯。我看見姐姐的嘴巴撅得老高,一臉的不樂意。

我得意地衝她做鬼臉。有楊師公在身邊,什麼妖魔鬼怪都會被他捉去,我一點也不害怕了。

姐姐對我翻了個白眼,罵了一句:”死相。“

大家都笑。楊師公說不要講那些老規矩了,要母親和姐姐加一張凳子,一起上桌吃,母親堅持不肯。

沒有喝酒,晚飯吃得很快。楊師公說等行完法事再好好喝一場。

我隻知道晚上楊師公要為我作法驅鬼,請這些人來是幫忙的。吃完飯後父親發了香煙、摻了茶水。歇息了一會,安排了一下等會的事,楊師公起身,大家一起到了廳堂。

鄉下院子的廳堂大多都差不多,都設有神龕,用來擺放祖宗牌位。我家廳堂的山牆正中砌了個神龕,神龕下方的八仙桌上放了一盞馬燈,父親又在另一角加了一盞煤油燈,屋子亮堂堂的。

陳舊的神龕上空空如也,沒有神佛之像也沒有祖宗牌位,中間貼一張泛白的紅紙,上書“孟氏曆代宗親之神位“,神龕兩邊是一付對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橫批:“祖德流芳“。一色的泛色紅紙,也不知道貼上去多少年了。

楊師公打開提包,拿出來一個小木牌,小木牌像一把小蒲扇,很舊,一看就知道是好多年的老物件了。上麵畫著一個盤坐的古人。楊師公將它豎插在裝滿大米的升子裡,沒有香爐,用破碗裝一些灶堂尚餘火星的餘灰,插了幾根香柏碎屑,隻一會,屋子裡就彌漫了淡淡的柏香氣,楊師公叫母親獻上三牲酒食。

母親將早準備好的遞盤(木製長方形托盤)端了過去,裡麵放有一碗豬肉,一隻雞、一條魚,一壺酒,幾隻酒杯加一把筷子。

楊師公伸手取了,一一在擺在桌上,點燃蠟燭插好,從父親剛放在桌上的一大疊紙錢中抓過一疊,揉散撕開,就著燭火點燃,化在大門外。燒紙時嘴裡念念有詞,聽不清說些什麼。

曾成功、劉老滿靠牆,坐在耳房門邊的長凳上,按楊師公吩咐父親帶我坐在對麵的耳房門邊。?我們靠裡邊挨近八仙桌,曾慶虎和周立民靠外坐一條長凳。母親和姐姐帶著妹妹擠在門口往廳堂張望。大家都不吭聲,看著楊師公忙活。

按楊師公所說,我是被山魈(傳說中一種凶猛的鬼怪)糾纏了,好才這山魈道行不深,加之我命帶貴人,一時半會它傷不了我的性命,但時間一長,我的陽氣不足,陰氣日盛,身體會越來越差,後果實在難料。

他此番作法,有個名堂,叫做”拍水盤“。一則是要將山魈送走,不讓它在我們村子害人,其次將為我捉魂,將我那已被山魈攝走的魂魄找回來。

楊師公打躬作揖,念念有詞。一會後從提包裡拿出一把桃木短劊,又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大疊黃紙,毛筆和朱砂等物。

他那個舊提包猶如一個”百寶箱“,我已看見他往外拿了不少的物件,看樣子裡麵還有不少的稀奇玩意兒。我忍不住想去翻看,當然那是不可能的,想想而矣。

楊師公將黃紙毛筆擺放好,小心的研兌了朱砂,之後左手捏了個訣,右手舞著桃木劍,在廳堂裡用一種奇怪的步子繞著圈,大約有一刻鐘的樣子停了下來。提筆在黃紙上快速的畫符,一張又一張,我估計怕是畫了十幾張。

放下毛筆,楊師公轉過身子將符送到大家手裡說:“這是我剛畫的護身符,一人一張,貼身放好,待會如看見什麼或聽見什麼都裝不知曉,更不用驚慌害怕。對了,火燒鬼你是乾部,要是不信或怕影響不好就將符丟掉。“

火燒鬼是大隊長曾成功的外號。他笑著道:“它不問我要吃也不問我要穿,我乾嘛丟掉?乾部不乾部和這不相乾,出了門口我哪個也不認帳。“

楊師公笑笑,轉身對我招手,我走過去。他讓母親打半碗清水過來,伸左手接住,右手從桌上抓過一張符紙,在燭火上點燃,快速的挪到水碗上空劃動著,嘴裡念叨著咒語。隨著符紙燃儘的餘灰掉進水碗,我終於聽清他最後一句:“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口氣將它喝完。“

楊師公將碗遞給我.我看了看浮在水麵的黑色紙灰,猶豫一下後才一口氣將半碗水喝光。楊師公雙手扯起黑白兩色麻線,哈一口氣,從我前額往後腦勺抺過去,如是重複三次後,將雙色麻線搓成小繩,綁在我的左手腕上。囑咐我除非它自己脫落,不可擅自解開或割斷丟掉。

之後他在插祖師爺牌位的升子裡,抓了一把大米,放在嘴邊哈了三口氣,要母親用手帕包了,放置在我的枕頭下麵,七天後取出來煮給我吃掉。

忙完了。楊師公吩咐父親帶我上床睡覺,我本打算要看他行法事捉?鬼除妖的,此時根本毫無睡意。肯定是不願意此時上床睡覺。

我看了他一眼,想說我不想睡,讓我坐一會。可就是看這一眼,想說的話還未出口,我立馬感到極其的疲憊困乏,恨不得倒頭就睡。

我至今還記得當時楊師公的眼睛像兩口幽靜的深井,清澈寧靜,那一刻我欲念全無,就是想閉上眼睛沉睡。

結果是我真的睡著了,沒到床邊就睡著了。睡得死死的.連鞋子都是父親幫我脫的。直到第二天早上八點鐘了才被母親叫醒。

那晚後來發生什麼事我一無所知,但我姐姐和母親可是全程跟蹤,這和我看到差不多。第二天我就從姐姐和母親的述說中知曉了後麵的細節。

就在我睡覺後不久,大約十點多的樣子,楊師公領大家一起到屋外臨溪水的大路邊上,吩咐曾成功和周立民手持火把守在路南,劉老滿和曾慶虎持火把分彆守著路東和路北。楊師公麵對西方,在地上擺上酒食三牲,嘰咕一通後點燃一大堆紙錢,將米飯倒在火堆邊的草地上,手持拐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雙眼卻似閉未閉,似睜未睜的瞄著前方的暗夜。

幽靜的野外總是有風,有時人感覺不到,連野草也會感覺失靈。燃燒的火苗和煙霧卻分外敏感,那怕是一絲絲兒的風,火苗煙霧也會飄移。當時是微微的小東風,紙錢的火舌往西舔,青煙也往西漂移升騰。

倏地,平地起了一股小旋風,火堆前地上的枯葉旋轉著飛了起來,一時青煙繚繞,呼呼燃燒的紙錢火苗旋著花兒往空中亂舔。散在一旁三麵的人都心生寒意,楊師公“噫“一聲,左手袖子一揮,”呔“的喝斥聲中,右手手杖在火堆上麵急撩而過,隨後左手劍指豎立胸前,右手拐杖在火堆中快速撥動起來。

須臾風平浪靜,紙錢燃儘,隻有餘煙嫋嫋升騰著隨風逝人暗夜。

楊師公左手翻轉,拇指在其餘指節間快速撥動一番,將拐杖夾在腋下,右手從口袋裡摸出尖角卦,拇指和食指尖捏住,錯動間“卟“的一聲丟在地上,因離得遠,沒人看見卦象,不知是陰卦陽卦還是保卦。不過既便看見大家也不懂解卦。

收起地上的尖角卦,楊師公領著大家返回屋裡。隨後開始安排,持火把的曾成功周立民往南,也就村口方向,曾慶虎劉老滿往北。吩咐四人在野外一裡地之內找尋活物,比如青蛙、蟋蟀什麼都行,時間大約半個小時,不管是否抓到活物,在聽到牛角吹響時必須返回,但不能空手,沒抓到活物的扯一把青草也可。

差不多十一點時楊師公在我家大門口吹響了牛角,幾分鐘後曾成功劉老滿他們相繼回來了。曾成功果然抓了隻青蛙,周立民抓了隻田鼠,劉老滿抓了隻螃蟹,曾慶虎掏了一隻麻雀,四個人滿載而歸,一個個嘻笑著向楊師公交差。

楊師公嗬嗬笑著,連聲道:”好!好!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大吉大利。“

接下來一幕讓幾個人又一次見證了楊師公的神奇。

幾個人回到廳堂,楊師公從曾成功手裡接過青蛙,輕摸一下腦門後吹一口氣,隨手放在地上,青蛙一動不動。隨後依次從周立民劉老滿和曾慶虎手裡接過田鼠、螃蟹和痳雀,依樣施為後隨手放在地上,竟然全都是一動不動。

青蛙蹲在地上看不出動靜,螃蟹收著大鉗夾,餘下的八條腿不停的蠕動,卻是不曾爬行一步,田鼠和麻雀瞪著小豆豉眼,伏在地上,看上去竟在輕輕的發抖,一點也沒有逃走的跡象。

太不可思議了。尤其是周立民費儘功夫掘泥撬石抓住的那隻田鼠,剛剛還在吱吱叫著拚命掙紮,一過手竟伏在地上乖得像隻哈巴狗。眾人除了吃驚就隻有祟拜,沒人說話,屋裡靜的聽得見煤油燈燈花的爆響。

眾人的表情楊師公見的多了,他渾不在意。嚴肅的對著八仙桌上立的祖師爺牌位作個輯,捏了個手訣,嘴裡含含糊糊念著誰也聽不清的詞句,從廳堂走到了我的床邊,伸手在熟睡中的我頭上自前往後撫摸了三次,返回廳堂。

廳堂地上青蛙、田鼠都還在老方沒動,楊師公招呼曾成功四人各自將它們抓起來,出廳堂下台階出到前坪路口。

楊師公將小動物一隻隻接在手上,吹一口氣,再輕輕一拍,順手放到了地上。青蛙”撲通“一聲跳下路坎,下到溪水裡,田鼠”嗖“的躥進暗黑深處,麻雀卻明顯的愣了一會,畏畏縮縮的扇翅趔趄了幾步才一頭撞進夜色,隻有那隻螃蟹,舞動一對大鉗夾,慢慢的在路麵上橫行。

活物都放生了,楊師公回到廳堂撤了祖師爺牌位,將桌上升子裡的大米倒進一個小布兜,連同那些雜七雜八的物件一起,收進他那個“武漢長江大橋“的”百寶箱“裡。至此,法事圓滿結束。

此時已到午夜。父親陪大家坐在廳堂抽煙喝茶扯白話,母親和姐姐在廚房忙乎,不大一會,菜就陸續端上了桌子,有雞有魚有肉,過年一般的豐盛。雖然每樣都留了那麼三二小塊,給我第二天吃,但聽姐姐述說時我還是不自覺的流下了口水,畢竟在哪個年代,這般豐盛的大餐一年當中難得三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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