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香火千年事

2017-06-23 作者: 烽火戲諸侯
第89章 香火千年事

隻見它雙手叉腰,揚起那顆小腦袋,氣咻咻道:“連聖人書籍也舍得撕下,你就不怕遭天譴?!”

陳青牛問道:“你從正尊那裡摘出其中百年道行,隱匿在這枚彩木傀儡之上,尾隨我離開涼州城,來到這關外,所‘欲’何為?你若是真想逃離藩邸供奉陸法真的牢籠,為

何不乾脆全部依附於傀儡?”

陳青牛在入城之初,就察覺到了行囊之中的異樣,有氣機細微的‘陰’物竟敢潛伏其中,更可怕的是這一路行來,他和謝石磯都不曾發現。 23US.最快

在進入城‘門’孔‘洞’的時候,陳青牛那個瞬間簡直是背脊發涼,隻不過當時王雪濤被暗殺,實在不想橫生枝節,就隱忍不發,阻止了謝石磯“清理‘門’戶”的意圖。

原來這個小家夥,正是嫁衣‘女’鬼的魂魄之一。

要知道剝離神魂‘精’魄一事,痛楚遠勝以刀刮骨、撕扯血‘肉’,其痛苦程度可想而知,她確實是個狠人……狠鬼。

不過剝離之後,魂魄大抵上與主體心‘性’保持一致,但往往‘性’情大變,這就是世間許多人莫名瘋癲的根本緣由。如一座屋子突然斷了棟梁,產生塌陷,自然會光景大變。

但是這種解釋,陳青牛隻是在書籍上見過,多是猜測,並非真相。最少一代代客卿,就從無對此蓋棺定論。

何況儘信書不如無書。

陳青牛對此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

此時不等傀儡回答,陳青牛語氣平淡道:“我隻給你一次說話的機會,我若是覺得你說得通道理,那咱們暫時相安無事,如果說不通……你不妨試試看。”

那小傀儡猶豫不決,‘欲’言又止,最後雙手負後,原地打轉,好像在認真思量著一樁涉及千秋興亡的大事。

小家夥還時不時用拳頭抵住下巴。

場景荒誕,模樣滑稽。

陳青牛手指微動。

那傀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趴在桌麵上,擺出五體投地之姿態,喊道:“仙師饒命!讓奴婢慢慢道來!”

陳青牛笑著說好啊,然後同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撕下一頁珍貴至極的書頁,心中默念,引氣灌入那書頁,隻見書頁之上,當真煥發出一幅“字字珠璣”的奇異畫麵,恍恍惚惚,如同有一位浩然正氣的儒家聖人,在大聲誦讀這一書頁所載的文字。

陳青牛迅猛出手,掌心貼覆於書頁,然後火速拍下,以山嶽壓頂之勢,全力鎮壓那枚正在行跪拜大禮的彩‘色’傀儡。

陳青牛皺了皺眉頭。

停下手臂,書頁隻差毫厘便要貼在桌麵。

原來那枚木偶一個驢打滾,堪堪躲過了這次“滅頂之災”。

現在它不再故作可憐狀,紫氣翻湧,嗓音冷冽:“姓陳的,你不要欺人太甚!當真以為我不敢與你‘玉’石俱焚?!”

陳青牛雙臂環‘胸’,那一書頁繼續懸停在桌麵上,一個個淡金字符從書頁上剝離,靈活跳動,繞著書頁四處‘亂’竄,起先雜‘亂’無章,但很快便有將領沙場秋點兵一般,好似以書頁為校武場,百餘個字,整整齊齊,列陣在前。

與那木偶對峙。

陳青牛隻是冷笑,沒有說話。

那木偶在對峙之中,片刻之後,沸騰紫氣漸漸收斂,緩緩敗下陣來,頹然道:“算你狠!”

陳青牛眯眼俯瞰。

它輕輕跺腳,咬牙道:“我本是涼州城內娘娘廟所供神祇……”

眼見陳青牛嘴角翹起,絲毫不遮掩他的譏諷和懷疑。

它歎了口氣,繼續道:“是站在那位娘娘一旁的持瓶婢‘女’,原本久受香火,神位逐漸穩固,隻是後來……”

陳青牛打斷它的言語,沉聲道:“涼州城很久之前有座娘娘廟,我是聽說過的,但是我在離開涼州之前,查閱過正史、涼州曆代文人筆劄以及地方縣誌,都不曾見到任何一條明確記載,所以那座娘娘廟即便真實存在過,也是一座不被朝廷認可的‘淫’祠,本就應該封禁毀棄,斷絕香火!”

它似乎沒有預料到這位年輕修士,當真吃飽了撐著去查找那段晦暗曆史,奇了怪哉,他又不是那種喜好鉤沉探幽的史家子弟,為何會對此事感興趣?

一時間它有些不知所措,應該是許多醞釀許久的措辭,突然就沒了用武之地。

陳青牛聚‘精’會神盯著那些文字,看似平淡無奇,但其實已經頭皮發麻,心神搖曳。

這種近乎神魂顫栗的感覺,這次是陳青牛生平第三次,第二次是在竹海初次學會馭劍,之後哪怕是在蓮‘花’峰禦劍飛行,哪怕是親眼看到紫金蓮‘花’朵朵綻放,陳青牛都不曾如此難以抑製心‘胸’間的心情‘激’‘蕩’。

隻有朝夕相處的謝石磯憑借直覺,知道他在竭力壓抑情緒。

陳青牛曾經在蓮‘花’峰讀書,讀至“文祖造字,天雨粟,鬼夜啼”,隻是當做戲言。

但是這一刻,陳青牛無比確信,那位真名不見記載的人間文脈之祖、至聖先師,的確通過觀察星象走勢、龜甲裂縫、鳥獸爪痕以及地理形貌、指掌紋路,憑此憑空造字,彰顯造化之秘,使得靈怪鬼魅無處遁形,號哭盈野。

陳青牛抬起手臂,攤開手心,在心中默念道:“天地之間,大道顯化,無處不在。”

刹那之間,謝石磯眨了眨眼睛,似乎看到了什麼,可惜再一眨眼,就又沒了。

陳青牛笑出聲,輕輕說道:“難怪儒家先賢總喜歡告誡後輩,讀死書要不得,要把書讀‘活’!古人用心良苦啊,想來如今大概隻有稷穗學宮裡的讀書種子,才真正理解其中玄妙吧?這才有了君子賢人,以及之上的文章聖人,功德聖人,道德聖人。”

陳青牛皺眉,心想這稷穗學宮把持文脈,長達千年之久,那麼無論是氣數福運,還是宗‘門’底蘊,必然深不可測,應當勝出觀音座一大截。

為何數千年以來,南瞻部洲始終為觀音座牢牢把持,正統地位巋然不動?

那木偶好奇問道:“你到底是如何引發此等異象的?”

陳青牛沒有搭理,他方才不過是耍了一手儒家引氣訣,就是節選自《浩然正氣歌》的六十餘字,剛好是整篇文章的提綱挈領,博大‘精’深。事實上儒家傳承下來的引氣訣,種類繁多,各有優劣,入‘門’不難,就像生火訣、汲水訣和靜心訣,都是很淺顯使用的術法心訣,口誦、默念甚至是神意微動,三者皆能靈驗,隻是難度和效用都在漸次增加罷了。

陳青牛終於記起那個小家夥,身體前傾,“說吧,你到底是何方神聖,又在圖謀什麼。”

造工‘精’美的彩繪木偶取下腰間竹笛,輕輕敲打手心,“你大概也察覺到我並無絲毫神‘性’,所以才能確定我並非那娘娘廟主神,否則就算跌落神壇,神‘性’多少會有殘餘,恰似香火燒儘、猶有灰燼一般,對吧?”

陳青牛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越來越覺得古怪,忍不住好奇問道:“你們‘陰’冥鬼魅,一旦魂魄殘缺,也會導致‘性’情大變?”

它默然。

在陳青牛印象中,它的正尊,那位在涼州城遊曳數百年的嫁衣‘女’鬼,藏頭藏尾,絕不是良善之輩,給陳青牛的觀感極差,就像一灘雨後的泥濘,渾濁不堪,且不知深淺,行人遇上,隻會遠遠繞過。

它處心積慮,這般謀劃,必有所求。隻是在朱真嬰身上吃過苦頭,陳青牛已經不敢輕易與人做買賣。

它不說話,陳青牛也不催促。

啪一聲。

原來是陳青牛驟然使出殺手,一掌拍下。

那百餘個淡金‘色’經書文字環繞手掌,隨著手心一起撲殺而下,有獅子搏兔之勢。

木偶差點就給拍得稀巴爛,一溜煙跑到桌麵邊緣,破口大罵道:“姓陳的,你‘陰’險狡猾!不知羞恥!”

陳青牛不以為然,眼見那些聖賢文字在脫離書籍之後,尤其是這一掌拍下後,如同一個人由青壯年齡轉入遲暮之年,顏‘色’由輝煌正氣的淡金‘色’,轉為氣勢稍遜的水銀‘色’。

陳青牛覺得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要不然這一頁書籍,若是氣勢能夠保持長盛不衰,那這本《禮記正義》的價值也太過驚世駭俗,那麼稷穗學宮早有實力一統九州四海,彆說七十二座書院,七百二十座都已建造完畢。

木偶似乎被陳青牛的翻臉不認人給震懾住,心有餘悸道:“事不過三啊!咱倆能不能坐下來,好好說話?”

陳青牛收回手,笑眯眯道:“哈哈,手滑,手滑而已。”

木偶突然低頭一看,憤懣道:“都害我掉漆了。”

陳青牛看似隨口問道:“不可逆轉?”

木偶再度沉默。

這個問題,陳青牛問得很‘奸’猾,若是魂魄可以逆轉,即被剝離之魂魄能夠重返本體,這意味著嫁衣‘女’鬼的代價,並非不可承受。

如果無法逆轉,從此魂魄殘缺,大道徹底無望,陳青牛就要好好掂量一番了。

做買賣,付出的本錢越大,所需利益當然是越大。

陳青牛給得起?

就算給得起,劃算嗎?

這些不但都是大問題,甚至會是致命的問題。

它緩緩抬頭,與陳青牛對視一眼後,走到行囊附近,動作略顯僵硬地蹲下身,開始打量裡頭的珍寶,這些可都是陳青牛的壓箱底寶貝。

陳青牛之所以先後兩次出手,未嘗不是想著打散傀儡魂魄,將其滅口,以便掩飾行囊裡的諸多秘密。

陳青牛暫時沒有出手的念頭,就破罐子破摔了,任由木偶肆意翻‘弄’行囊,好在許多靈氣充沛的物件,多擱放在大大小小的錦盒當中,它一時半會也不敢輕舉妄動,如它這般的‘陰’穢邪物,這一路躲藏行囊,北上行來,其實僅是與那幾本儒家典籍“共處一室”,就是莫大折磨。

邪不勝正,未必是真,但天地間正邪相克,則是至理。

須知天地間任何一個朝代的儒家聖人,無論學識、修為如何,其實一開始都沒有求長生的初衷念想,之後也不會有任何宣揚長生不死的教義,這在三教之中,獨樹一幟。

陳青牛輕輕揮袖,那些銀‘色’字體,沁入那張泛黃書頁,隻是字跡墨‘色’疏淡了許多。

小心翼翼將書頁重新放回那本《禮記正義》,陳青牛估計這書頁即便存放妥當,頂多一旬半月,靈氣也就徹底散入天地之間了。

他簡直是心疼死了。

彩繪木偶在行囊小跑來小跑去,忙個不停,一邊搗鼓擺‘弄’比它身軀還要巨大的物件,一邊漫不經心說道:“娘娘廟約莫在朱雀開國初期,被當地官府明文禁止之後,香火很快就沒了,神祇沒了香火,便如人無口糧,遲早有餓死的一天,而那位娘娘又生‘性’良善,偶爾有百姓祈願求福,哪怕沒有點燃香火,娘娘也有求必應,久而久之,不過短短二三十年光‘陰’,娘娘便將神‘性’耗竭了,原本不過是就此沉睡,娘娘終究是登上過神壇的地祇,就像人間官員被削籍貶謫,也不至於死了,說不定將來就有東山再起的一天。但是真正致命的事情發生了……”

陳青牛將信將疑道:“是那座城隍閣的建立?”

木偶重重點頭。

這符合陳青牛當時對那座城隍閣“不太正”的古怪彆扭觀感。

陳青牛瞥了眼尚未放入行囊的《禮記正義》。

木偶頗為擅長察言觀‘色’,立即惱羞成怒道:“對!州城之內,香火來源眾多,隻要不是神職極其相近的神祇,就不至於陷入一山不容二虎的境地,大可以香火平攤,順其自然,不用撕破臉皮去爭搶,各顯神通便是。大如文廟或是武神宮,小如土地廟和灶神廟,都在此列。”

它越說越火冒三丈,怒氣衝衝道:“可是當時趙正陽那臭牛鼻子老道,在涼州官員商議城隍閣地基選址一事時,雲遊經過,便多嘴說了句,使得那座新的城隍閣,剛好建在了娘娘廟舊址的街對麵!如此一來,娘娘本就處於沉睡修養當中,給城隍閣那麼一大一棟樓,轟然砸在對麵,害得我這幾百年來,連娘娘的沉睡之地都不敢靠近,隻得在那條‘鬼街’的老槐樹附近棲息,終年滿城遊曳,魂魄無所依靠!這一切不幸,都是趙正陽這道士的道破天機,壞了我家娘娘的道業根基!”

陳青牛笑問道:“所以你聽聞陸法真是那正陽真人一脈的道士,就起了殺心?不惜以身涉險,主動進入陽氣浩‘蕩’的藩王府邸?還是說,你早就是相中了那片竹林?”

它沒有回答這一連串問題,隻是打開卷軸紅繩,將那幅《山海雄鎮樓》一點一點平鋪舒展開來。

對它而言,那些蛟龍興雲播雨圖,鐘馗圖,或是先祖遺像,聖人掛像,甚至是有旭日東升景象的畫卷,大多都觸碰不得,肌膚會有灼燒之感。

這幅屹立於滄海雲霧之中的《雄鎮樓》,不但無損它的‘陰’氣,反而讓它生出親近心思,仿佛是修士遇到了‘洞’天福地。

它也毫不掩飾自己對這幅畫卷的喜愛,啪啦一下,舒舒服服躺在上邊,渾身紫氣鬱鬱。

如魚得水。

陳青牛收回視線,大開眼界的同時,心中暗暗思量。

至於它回避的那些問題,他也沒有繼續追究。

在南瞻部洲,一縣縣城有城隍廟,一州州城有城隍閣,縣令郡守掌管陽間政務,州縣的城隍爺則接手‘陰’間事務,負責收納‘陰’魂,驅逐惡煞,以及為閻王爺監看轄境百姓的善惡。與那縣衙郡府,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職。

若說是城隍閣的出現,鎮壓了隸屬於‘淫’祠的娘娘廟,從此不得翻身,也算合乎情理。畢竟城隍閣不同於寺廟道觀和諸多神祠,擁有一種傳承有序的官方正統‘性’,與那些獲得朝廷敕封的各路正神,前者坐鎮城池市井,後者鎮守各大山嶽湖河,涵蓋‘陰’陽,包羅萬象,厭勝妖魔,一起構成了完整的神祇世界。

不過哪怕是道行高深的修士,對那些所謂的神祇也了解不多,例如蓮‘花’峰客卿的‘私’人筆劄,關於世間諸多神祇來曆淵源的描述,便寥寥無幾,筆墨吝嗇至極。

或者在陳青牛看來,有點像是俗世的那種對帝王的避諱其名。

對此陳青牛心中疑‘惑’極大,曾向王蕉詢問,知無不言言無不儘的王武胎,竟然破天荒三緘其口,被陳青牛實在糾纏煩了,隻說她也不懂,顯然是推托之詞。

木偶在《雄鎮樓》之上盤膝而坐,輕輕呼吸吐納,姿勢神態,皆酷似人間修士。

陳青牛沒有阻攔這小家夥的強取豪奪,隻是說道:“我的耐心有限。”

彩繪木偶淡然道:“我跟隨你出城,實屬無奈,數百年烈陽曝曬、罡風洗刷和梵音嫋嫋,我的‘陰’魂已是搖散不定,若是甲子之內,依舊無法幫助娘娘脫離那座城隍閣的

鎮壓,不但娘娘會煙消雲散,我本就是陪祭娘娘廟的附庸,當然難逃厄運。”

陳青牛無奈道:“你就不能痛快一點?”

它理直氣壯道:“於你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可對我來說,卻是能否脫離五百年苦海的關鍵,我能不小心再小心嗎?”

陳青牛愣了愣,點頭道:“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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