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小鎮 (四)

2017-06-29 作者: 九魚
第十八章 小鎮 (四)

凱瑟琳有言在先,撒沙對彌撒之後的馬戲也沒什麼很大的興趣,彌撒結束之後兩人就一起回到了阿蘭太太的旅社。

簡單的吃過了晚餐,凱瑟琳需要繼續看守店麵直至晚上八點,而撒沙則回到自己的閣樓裡用閱讀和繪畫來消磨時間,投入閣樓的光線一開始是金黃色的,而後逐漸轉變為石榴紅色,玫瑰色、丁香色,孔雀藍色,鱔魚青色,鴿子灰色,牡蠣白色……小房間裡的燈感應到外界光線的變化,自己打開並慢慢亮了起來,光線柔和,且明亮。

撒沙拿出一根鉻黃色的油畫棒,在紋理粗糙惡劣的市售畫紙上略略摩擦了幾下,然後拿著它和自己的膚色作了下對比——結果很令他滿意,和儲存在大腦中的標準色相比,差彆很小,無論是燈光還是畫筆。

畫什麼呢?撒沙閉上眼睛,凱瑟琳,當然是凱瑟琳。

他先用鉛筆打了底稿,然後緊貼畫紙反複擦拭油畫棒,讓它形成黏土狀。然後慢吞吞地伸出自己的大拇指,蘸上顏料。

四周十分寂靜,撒沙差不多將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繪畫上,所以當天窗上響起清脆急促的敲打聲時,他的手指一斜,凱瑟琳的嘴歪了。

他抬起頭,拉蘭太太最小的男孩正趴在閣樓的窗戶上,他眼神渙散,滿頭大汗,雙手攥起拳頭,使勁兒敲打著玻璃,撒沙不得已丟下畫板,跳上自己的臨時床鋪,踮高腳尖,打開位於窗戶內側的插銷,慢慢地——他可不希望把這個正趴在玻璃窗上的男孩推出屋頂——倒不是說他沒想過這麼做,隻是要想在這裡做到完美的善後幾乎是不可能的。

窗戶打開了不過四分之一的時候,男孩靈活地鑽了進來。他的紅頭發間雜著無法計數的稻草,額頭上流下的汗水在布滿灰塵的臉上劃出痕跡,撒沙注意到他沒有穿鞋子,而且腳和手一樣烏黑肮臟,膝蓋上也磨破了一大塊,襯衫上粘著隻有塵土裡的番茄醬才會有的,那種紅褐色的厚實汙垢,撒沙記得這一身還是阿蘭太太為了今天的彌撒而特意讓他換上的——看來她的一番心意已經全都報銷了。

“你不是去看馬戲了嗎?”撒沙問道。他不太記得這個男孩的名字了,湯姆,彼得,還是約瑟?

小男孩胡亂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抿緊了嘴唇,一個字都不說,徑直爬進撒沙的小床和被褥裡,把枕頭和鋪蓋全都拉過來蓋在頭上,就算隔著厚厚的毛毯,撒沙都能感覺到他在拚命地發抖。

男孩在黑暗中閉起眼睛,各種花裡胡哨的線條和影像在他眼前劃過——起初什麼都很好。

最開頭是三匹一組的白色小馬,在馴獸師的鞭子聲中從幔裡衝出來,它們圍著乾燥的草場奔跑,表演各種旋轉和急轉動作,或是一個挨一個地將自己的前蹄搭在同伴的馬鞍子上,像人那樣走路,之後又列成一排,用後腿站立著,依次退場;緊接著小醜衝了出來,在場子裡旋風般地翻跟鬥,和樂隊的指揮插科打諢一番之後,他跑進幔裡,換出柔體演員,柔體演員的表演不怎麼刺激,但也已經足夠讓孩子們睜大眼睛——這個人居然就像他們平時玩得橡皮泥小人那樣可以隨心所欲地將自己的身體扭成任何一個樣子,用手走路,用腳戴帽子;然後小醜第二次跳了出來,這次他邀請了一位漂亮的女性和他共演,他和那個穿著芭蕾舞裙的女孩在蹦床上不斷地跳來跳去,在空中作出各種各樣讓人難以置信的動作;之後出場的是卷毛狗,它們鑽火圈和跳橫竿,還有猴子,它們裹著印度人的頭巾,穿著小背心坐在駱駝和斑馬的脊背上,它們之後是大象,它們用長鼻子卷著刮胡子刀和熱毛巾準備給人刮臉,馴獸師一再邀請觀眾們下場充任大象理發店的顧客,但應者寥寥,最後隻得讓他們的大力士出場救急。

這時候,節目已經過去一大半,最激動人心的場麵終於出現了,一個年輕的男人揮舞著鞭子,四頭獅子跟著他跑進了場內,鐵柵欄隨即在它們身後關上。

短暫的沉默後,男人開始說話,他的情緒非常激動,吐詞有些不清,不過他的企圖倒是很明確,在他的指揮下,這四隻健壯巨大的猛獸眨眼間就跳上了二米多高的隔離欄,隔離欄上沒有防護網,隻要它們輕輕一跳,就會掉進密集的人群裡。

男孩嚇得大聲尖叫,而抱著他的阿蘭太太卻放聲大笑,好像看到了什麼挺可笑的事情,不僅如此,她還抓著小兒子的臉,讓他將視線投進馬戲場。

男孩看到了藍白色的電光,隔離欄外每隔一兩米就有一個成年男人站著,他們手裡拿著閃爍著電光的棍子,棍子搭在隔離欄上,那四隻可怕的動物被燒得吱吱作響,它們摔了回去,淒慘的吼叫聲此起彼伏。

劇烈的疼痛讓這些野獸徹徹底底的失去了被人類強行灌注在扁圓顱骨裡的理性與溫柔,那個男人被自己馴養的猛獸攻擊了。

但這個節目還不算結束,馬戲團的人被小鎮上的人抓了起來,從老板到帳篷員一個不漏,人們臨時舉行了一個會議,投票決定直接在這兒審訊和審判他們——這些“罪犯”被一個個地扔進了隔離欄,那兒有著四頭已經嘗過了人類血肉味兒的猛獸正等待著他們。

那個男人在獅子的獠牙下嘶吼和詛咒,男孩能夠聽懂的不多,但他隱約記得,其中有著一個他頗為熟悉的女性名字,還有一個單詞,“報仇”。

聖經裡說:“因為人的嫉恨成了烈怒,報仇的時候決不留情。”

這句話還是那個被臨死的男人喊著的女人教給他的,她和撒沙的媽媽凱瑟琳那樣,孤身一人來到鎮子上,她到這裡存求庇護,為此要付出很多錢,因為鎮子裡的人不能免費保護她,“若有所求,必有所失。”男孩的媽媽阿蘭太太這樣說過。

男孩不是很明白,他隻知道,他曾經在這個女人身上看到過得的衣服,首飾,包很快出現鎮子其他女人的身上,就連自己的母親阿蘭太太都戴著她的一隻手表,她纖細的脖子與手腕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從黑奴時期遺留下來,鏽跡斑斑的鐐銬,而且她還得不停的乾活,收割熏衣草,采摘葡萄和多刺的橄欖,晚上還得教鎮子裡的孩子寫字和讀書,他曾經尊敬地叫她老師,卻被阿蘭太太好好地訓斥了一頓,因為這是她必須履行的義務,而且……她還是個“娼婦”。

他的哥哥說,她是鎮子上男人們共有的“娼婦”。還說,如果他們足夠大的話,她也會是他們的“娼婦”。

他不想要“娼婦”,他隻想要“老師”,那個溫柔的,耐心的,會摸他頭發說好孩子的老師。

她消失的和到來時一樣突兀,某天晚上,男孩問起她為什麼還沒有來上課的時候,阿蘭太太告訴他,通過全鎮人的投票,他們決定不再庇護這個“娼婦”了。他們打了電話,她被一直追獵著她的人帶走了,而鎮子裡的每個家庭都得到了一筆免息貸款。

男孩無法繼續看下去,被他的哥哥們嘲笑,他們叫他“奶娃娃”,他乘著自己的媽媽又一次跑去投票的時候滑下椅子,在座位下麵爬行,逃出了那個地獄般的帳篷。

他跑了出來,卻發現自己無處可去,因為鎮上所有的人都去了馬戲團。最後他想起了這裡,他答應過,看完馬戲後會原原本本地和撒沙描述一番,還允諾給他帶上一包爆米花。

男孩把頭埋進鬆軟的羊毛裡,痛苦地啜泣起來。

***

撒沙閉上眼睛,他能夠清晰地嗅見那股血腥味兒,活生生的,滾熱的,鮮紅的血,隻有人類才能有這種血,帶著特殊的,令人作嘔的味兒。

曾經有不止一個醫生研究過撒沙的父親安東尼.霍普金斯,從生理到心理,其中也不乏有人提出一些愚蠢的問題,譬如:“你如何解決人肉與人血中的催吐激素?”——霍普金斯醫生對此的回答是在越獄後拿他做了一次現場論證,從血到肉,從焗烤到蒸煮,成功地說明,人類的身體中並不含有所謂的“催吐激素”,之所以會感到惡心,想要嘔吐,純粹是心理作用,譬如實例之一:在不知道咀嚼的對象正是自己的脊條時,這位老兄吃得挺歡;而霍普金斯醫生品嘗他的肝臟時,所有的心理波動也不比吞吃一隻雞蛋更大一些。

人類所謂“憐憫”,“歉疚”,“傷感”等等情緒與隨之而來的生理反應是會區彆對象的,哪怕這個對象在生理與心理方麵均與其同屬一個綱目種群。

安東尼.霍普金斯在吃人的時候從來沒有過什麼心理障礙,即便上一刻他還在吻對方的手或與對方討論某個深刻的哲學問題——雖然在有了撒沙之後他已經不吃人了,但偶爾還是會露出那種眼神,而被那種眼神凝視的人多半命不久矣。

這個小鎮上的人,也是用這種眼神看著凱瑟琳的。

撒沙的大拇指輕輕地在畫紙上摩挲,想了一會,他從一邊準備好的礦泉水瓶蓋裡蘸了點水塗上去,鮭魚紅的顏色陡然加深,凱瑟琳的麵頰原本隻是血氣旺盛,現在看上去卻像是受了傷。

很重的傷。

撒沙舉起手指,鮮紅的顏色從指尖流了下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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