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如野 (續前文)

2017-06-30 作者: 北洋鼠
空空如野 (續前文)

述明五年,那個叫卓四明的中年人自削爵位,辭官,隱歸映秀鎮,同年神廟內堂水神澈代大神官上表朝廷,為其請尊號:“帝師”。

天下依然太平。

第二年的暮春四月的三河郡,入海口的潮聲響徹天際,水氣氤氳,白霧漫漫彌散在在河道旁的青青觀丘之上。空幽然全身縮在那寬大的白袍之內,看著身後正匍匐於地磕頭行禮的百姓,又想起這些天來聽到的那些傳聞,覺得這水霧侵衣,倒真有些冷了。

於是她中斷了這一次巡諭之行,從三河郡趕回了西陵山。山依然如她離去時那般青翠,隻是那林間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叫得比平時歡上許多。

坐在轎中的空幽然秀眉微皺,她知道若是在平日裡,廟中子弟勤於習武頌經,鳥兒們倒會安靜。今日這鳥兒鳴叫聽在她耳裡再也不如以往那般悅耳,因為這似乎預似著一些什麼。

轎子停在了那伸上山巔廟宇的長長千級石級之下,空幽然揭簾下轎,冷冷看著空蕩蕩的石階上那正在掃著灰塵的僧人,問道:“廟中人呢?”

那僧人見是大神官回山,麵上卻不露欣喜,反帶上了幾絲猶疑不安之色。

空幽然知事有不妥,回頭向侍女吩咐了一聲,雙袖一振,便飄飄然沿著石階急掠而上,勢若鶴之將飛,不一時便到了山頂,隻見廟間隻有一些老僧在無助頌經,其餘之人卻不知往哪裡去了。

她目光掃了四周一道,便向廟後自己最熟的那潭寒水掠去。至寒潭,她輕輕揭開梅樹下一層草皮,打開一個暗板,從裡麵抱出一個渾身血汙之人,回了自己房中。

她靜靜地看著那人血肉模糊的胸窩道:“師父,您胸腑受重創,徒兒無能,救不了您。”

水神澈勉強睜開雙眼,牽動著嘴唇咧了一下,似在微笑一般。他示意空幽然取了缽水來,艱難地在缽沿上抿了兩口,歎息著向後倒下,吃力說道:“藏了八天,你終於回來了。”

“廟裡的人呢?”

“被他帶走了。”水神澈有些神經質地笑著。

“他是誰?”字方離唇,空幽然便知道自己其實沒必要提這個問題。能在這西陵山上傷了神官之首的水神澈,逼得他在梅樹之下藏了八日,輕輕一句話便將廟中高手儘皆帶下山去,除了那個被廟中眾人奉為神明一般的知秋一葉,還能有誰?

“他想做些什麼?”空幽然扶師父躺好,輕輕將手指點在他胸腹之上,淨光纖纖裹住那創口。

水神澈靜靜地看著麵前的這年青女子,忽然說道:“對不起。”

空幽然眼也未抬,說道:“不用。”

水神澈有些激動說道:“將死之人了,這才發現,當年我將你抱下西陵送入山村,便不應該再把你抱回來,還要傳你初禪,又刻意隱瞞你的身世。其實這心裡便是指望你能厭惡他,憎恨他的行事,好讓將來有朝一日你能代我出手阻他。我為了一己之是非如此不擇手段,這般行事,與知秋又有何區彆?”他愈說愈是激動,胸腑間被空幽然勉力虛壓著的創口又漸漸滲出血來,卻根本沒注意到這位女徒麵上根本沒有什麼訝異之色。

水神澈看著麵前的女子,忽地低嚎道:“就當我這十年來用的都是無用功吧,日後你不要與知秋為敵,他是你的父親。”

空幽然皺皺眉,歎口氣道:“何苦一定要說出來呢?”

水神澈吃驚地望著她:“你早就知道了?”又慘慘笑道:“也是,這世上像你父女這樣天才的人物,又能有幾個?”

“既然你已知道自己身世,為師也就無須多言,知秋一葉便是你的父親,我死之後,這神廟之事你多問問他就好了。”

空幽然聽著這幾句話,有些厭惡地轉過臉去,靜靜說道:“為什麼你們總是這樣,以為他是我的父親,或者您是我的恩師,便可以一句話決定我如何去做嗎?”

她看著奄奄一息的水神澈,靜靜說道:“有時候我也恨您,因為我被您欺瞞著。但有時也不得不承認,您的方法很奏效。”

水神澈一臉驚詫,異道:“空空吾徒,你意欲何為?”

空幽然低下頭去說道:“我不喜歡肮臟的東西,尤其是京裡的那些事情。我知道裡佳恒親王一族被逼走西山,成為當今的龍家,還有瘋三少被趕出宮門,流浪至紅石,都是他一手所造。縱使有千般理由,我也見不得這些。或許真是您傳我那本書讓這處太過愛潔了吧。”她輕輕將右手覆上自己胸口。

“可他畢竟是你生父。”

她譏諷應道:“或許世人意我憐天下人,必然多情,其實哪知初禪靜心,哪裡還有情字可言?”

水神澈一臉慚容。

“還望水師告訴徒兒,知秋先賢為何與您衝突,而廟中高手又被他帶去何方了?”

水神澈忽地緊閉雙唇,不再言語,空幽然也不逼迫,隻是靜靜地看著他,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靜如止水的目光終於如層紗漸疊一般壓地重傷之餘的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喃喃念道:“去了映秀。”

“映秀?”空幽然瞳孔微縮,“帝師卓四明!”

水神澈眼中帶著無儘悲哀地望著她道:“又是一場大廝殺。”

空幽然聽見那個名字,也自動容。水神澈見她無言,有些擔心說道:“你千萬不要去試圖阻止此事,相反……”語音漸冷,“若你執意要去,隻可守在映秀北向,拚死堵住卓四明的出路。”

空幽然不解他語中之意,疑惑問道:“這是為何?何況若神廟高手儘出,連知秋先生也要出手,任帝師無上神通,又怎能逃出那小鎮?”

水神澈冷哼兩聲道:“神廟高手?知秋一葉?若帝師大人真要離開那小鎮,這世上又有誰人敢斷言留得下來?不妨直說,此次剿鎮之舉,乃是宮裡和神廟聯手,除了勞親王遠在東都,隻怕這天下有數的人,敢出手的人,都會出手。”

頓了頓又道:“即便如此,誰又敢說帝師卓四明便不能殺出鎮來?”

“朝廷屠戮功臣,我身為大神官不阻止已為不妥,又怎可為虎作倀?”空幽然說道。

水神澈忽地劇咳數聲,鮮血從他口鼻間溢了出來,隻見他死死揪住空幽然的衣袖,寒寒道:“像卓四明,千萬不要想著去殺他,這便是我為什麼撕去與你父親數十年來的沉默,貿然動手。可是一旦動了,就必須讓他死,必須死!”空幽然看著師父的麵目有些扭曲,“他若被刺而不死,一旦報複起來就不會是一場廝殺而已,那將會是這天下萬民的劫難。牢記,牢記……”又是一陣咳,不由痛地他卷作了一團,縮在床上。

“為何?”空幽然看著恩師慘狀,卻是麵色不變。

“不可說,不可說。”水神澈緩過勁來,臉色慘白應道:“帝師卓四明,實乃不世英雄,你可以去殺他,我卻不願對他多加一言評斷……這天下又有誰夠資格斷其一生?”

****

空幽然仍然去了,因為她很想看一下那位已是傳奇的人物究竟是什麼模樣。可惜沒有看見,以至於日後自己亦成傳奇時,她仍是抱憾不已。

五月二十二。

她在映秀鎮外已不食不飲地站了三天。

打從三天前那個黑色的夜晚起,她便一直站在鎮外的一座小山上遠遠看著山下小鎮的火光,聽著小鎮裡傳來的如夜哭般的淒厲之聲。她知道來晚了,也知道自己本來就阻止不了眼前這一切的發生。可仍然是心頭絞一般的作痛,似乎那些火灼煙薰刃傷死離都是落在自己身上一般。她知道,自己今後的一生中,都難以忘記這個如煉獄般的夜。

三日之後,空幽然走進了死寂一片的映秀鎮。

她慢慢地沿著那青石板路向鎮中行去。鎮上冷風穿街而過,陰氣沉沉,斜插在小店上的酒幌已被燒成殘破碎片,卻還兀自淒涼地搖晃著,沿街的民居狼藉一片,有的門板上滿是箭眼,而更多的則是全然被毀壞成了殘垣,就連街上青石板縫隙間的泥土不知被什麼染成了烏黑色。

一身黑衣的空幽然靜靜地向前緩緩行著,胸臆間卻早已被不知從何而來的悲涼之意塞滿,走了許久,還是未見一人的蹤影,她有些不甘地想到……映秀鎮完了。

走到一處廢墟之前,隻見斷牆之下,一個小石磨上的黃豆還碼在上麵,隻是距鎮破之日已有三日,黃豆發出一陣陣的酸臭之意。空幽然正準備進去看看,卻聽著四麵八方破空之聲水作,無數暗器弩箭向自己射來。

她將身子縮進那寬大的黑袍之中,伸著右手在自己麵門之前輕輕伸指彈著,並不響亮地嗤嗤之聲自她指尖發出,將來襲的暗器之流柔柔擊落。

其餘落在她身上的奪命之器一碰著那件顯得有些臌脹的黑衣,便服服貼貼地墜下地去,竟是傷不得她分毫。

“就這樣也能來映秀鎮上撒野?”空幽然搖頭想著,然後聽見幾道極淩厲的劍風向自己襲來。

她抬頭看著那三名武功極為高強的白衣高手,隻見他們身上衣衫破落,血跡未洗,看著狼狽不堪。

來襲三人看見她的容貌,俱是一愣,尷尬地與她對峙半晌,終究敵不過那惱人的沉默,還劍於鞘,齊齊跪了下來。

“參見大神官。”

空幽然冷冷道:“起來吧。知秋先生呢?”

其中一人上前應道:“先生淡泊聲名,除逆事畢,便不知所蹤了。”

“淡泊聲名?”空幽然也不接這話,冷冷道:“鎮上是誰主事?”

“莫大神官,不過受了重傷,已經回京了。”

“原來按察院莫公民來了,朝廷神廟一體,倒果真是這意思。勞親王呢?”

“聽聞宋大神官身體抱恙,還在東都休養。”

“那廟中人呢?怎地都不在了?”她的聲音愈發地疲憊。

一人悲哀應道:“回報空大神官,內堂神官全數來此,一夜之後便隻剩下七位,各郡的外堂長老更是死傷殆儘。”

集天下之力以伐此間幽靜小鎮,勝者卻仍是如此狼狽淒惶,空幽然閉著眼睛站了會兒,忽地直直看著鎮上最顯眼的一處建築,那僅餘的一處似未被戰火燎及的小院。

“好一個帝師卓四明!”

****

知秋一葉和莫公此時早已退出鎮外,小鎮之上除了留守的神官,便隻有在外圍遠遠峙伏著的京營官兵。

此時空幽然來了。以她大神官無上尊崇的地位,在這劫餘小鎮上隨意逡巡行走,那些傷後的神官長老們也隻有帶著幾絲不安之色遠遠地跟著,無人敢上前阻攔。

推開小院的門,她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小院非常簡單,青樸牆麵外翠竹環繞,裡間一溜五六間小屋拱繞著居中的正堂。院中有井,井旁有石桌,桌上有書卷,書頁開著正對著那石階。

石階之下有一黃木圈椅,椅上無人。

空幽然對著那椅深深一躬。

帝師卓四明,再也不能安坐於此椅之上看那頑童嬉戲。

空幽然看著那空空的木椅,不知何故轉而默然,坐於石階之上,再不起身。

自修初禪之日始,天下間視聞之敏便無人能出其右,她靜靜聽著耳畔傳來風拂林梢之聲,礫打簷瓦之聲,井水微動之聲,竹間沙沙之聲。

還聽見小院後的某處地下傳來幾聲拚命抑住的嗚咽。

****

述明六年五月二十七日。

圍映秀京營領命退去,隻有廟中殘餘高手仍自在映秀盤桓,一是為防鎮上再起變故,二則也是難以淡看廟中大神官空幽然在那小院之中繼續安坐。

空幽然在院中已坐了五日。

她不準人進院,誰也不知她為何枯坐階上。隻是眾人也不驚惶,畢竟這全鎮上下早已搜過數遍,想來再無映秀餘孽。

這日的清晨,空幽然忽然麵色微變,腳尖在石階上一點,隱入青青竹葉間。

她看著後院黑黑洞洞的糞池裡爬上來了三位少年,少年身上滿是汙穢,一股惡臭之氣遠遠地散開,麵上也是慘青一片,看上去委頓不堪。其中看著年紀最小的那個愁眉苦臉,想將手指伸入喉間摳出腹中惡水,又看著指上汙穢之物,好生為難。

空幽然看著少年們,嘴角露出一絲欣慰之意。

這一日距映秀血夜已有八天,鎮上留守高手那顆若崩緊之弦的心也漸漸鬆馳下來,加之有大神官呆在院中,是以無人膽敢窺視。

空幽然看著那三位少年中的一人悄悄地爬爬到前院,然後小心翼翼地從井裡打了桶水,然後極細心地提到房內為自己梳洗了一番,這少年再從房內出來時,已換上了極乾淨的衣裳,雖然麵上仍是饑困之色難掩,但眉清目秀,不知怎的倒透出幾分貴氣來。

空幽然不知這少年為何單獨為自己打掃麵容,隻見他昂然推門而出,同時餘下的兩位少年卻自院後某處草叢下的狗洞鑽了出去。

一身貴氣的少年甫一出院,便被暗處隱著的三位神官圍住,空幽然一見,心中頓時緊張起來。

“好大的陣仗。”那少年將雙手籠入袖中,麵帶微笑說著。

隻見他向三位神官行了一禮,淡淡道:“東都宋離,奉家父命向諸位廟中人見禮。”

輕立竹葉間的空幽然聽著這少年如此說話,不解何意,正自納悶時,卻見著另兩位少年借著兩側斷牆,躲著晨光,悄悄從院後掩至前街。

三位神官亦是武功高強之輩,此時卻不知為何察覺不到街上的異樣,見院中出來一貴氣少年,且自稱東都勞親王之子,不由疑竇漸生。其中一人腳下重重一踏,身子其疾無比地劃向前方,一伸手,便扼住那位自稱宋離的少年咽喉。

貴氣少年呼吸吃緊,卻是麵色不變,清澈眼光看著身前的神官,恚怒道:“竟敢對我動手,真是好大的膽子。”伸手便欲將頸間那隻鐵手扳開。

這出手的神官本就有些對此子身份摸不準,此時見他麵色凜然,毫無心虛之態,更是心中惴然,暗想若真是宋大神官遣二世子為秘使,自己這胡亂出手隻怕不妥。又感他指上體內毫無內力,心道縱使放了也不怕你胡來,便鬆了手。

手一鬆,便覺肋間中了一指。

掩向街中的兩名少年裡較小的那人不知用了什麼身法,竟是從院牆側角處一飄而至,伸了細細手指點中他的肋腹。

這神官被這一指戳地半身一麻,正待還手,卻發現右手還被麵前那貴氣少年握著,握的好緊。

電光火石間,便覺得一硬物被由下至上戳進了自己體內。他低頭看著一柄短劍從自己腹中斜斜向上插去,隻餘下一個劍柄留在外麵。

被偷襲!被對麵那位貴氣少年偷襲!

神官似能感覺到冰涼的鐵器正撕裂著自己的皮肉,那有些發苦的劍尖已觸及自己胸窩,喉頭一甜,痛意之中絕望漸生。

但他畢竟是神廟高手,又怎甘心死在這兩個不知名的少年手裡。悶哼一聲,探手複又捏住麵前貴氣少年的咽喉,指尖正待發力,卻不料先前戳他一指令偷襲成功的少年竟是不言不語,其快無比地在深深戳入他胸腹間的劍柄上使力一按!

冰涼鐵器在自己體內攪動的感覺好痛!

神官指尖一鬆,正張嘴欲哀呼,卻不料先前還在他手上的貴氣少年竟是沿著他長臂撲身而上,一口咬在他的咽喉之上!

本應是臨死前的慘嚎就因這一咬而化作了嗚嗚絕望低鳴!

****

空幽然卻沒有注意這一場無聲快魅血腥的廝殺,她看著街的另一邊。

那一邊有兩位神官,他們卻沒有如空幽然般注意到身旁行來一位麵色黝黑的樸實少年。那少年手上有一把柴刀,於是兩位神官未及出手,未及呼喊,未及示警,便帶著喉間的兩抹血線安靜地倒在了地上。

白頸紅線,宛如高天之上火鳥留跡。

樸實少年看著地上的兩具神官屍體,半天後搖了搖頭。

竹間的空幽然見他殺人無聲,從唇角輕輕吐出兩個字。

“朱雀。”

****

空幽然並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此時橫屍街上的三位神官都是她廟中之人,似乎她應該出手將這三位殺人不眨眼的少年留下。但不知何故,她沒有動。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少年們將神官的神袍剝了下來,然後極小心地拖著屍體進了小院。先前推門而出的貴氣少年此時已回複平常神,他從方才瞬殺二神官的樸實少年手中接過柴刀,割下一具屍首的食指,趁著血未凝結,在白色神袍上寫了幾個字。

然後一揮手,慢慢讓屍首滑入糞池之中。

空幽然看著這三個少年行出院外,將寫有血字的神袍放在門前空地上,然後齊齊向著院內磕了三個響頭,便趕在晨光入鎮之前,借著暗色遁去無蹤。

她目送著少年們向東方行去,輕身躍下,拾起地上的神袍,隻見上麵寫著:

“道心有礙,弟子告歸。”

她皺了皺眉,心道那貴氣少年好深的心機,為了掩去自己三人行蹤,在毀屍之餘還不忘留下些許線索,好讓日後察問之人誤以為這三名神官是難奈這映秀血氣,雲遊去了。隻是……隻是若想憑這兩句便能瞞過按察院眼目,恐怕還是有些難。

尋思良久,她輕歎一口氣,將食指伸到唇邊輕輕咬破,在神袍上加了一行字:“風滿檻,曆曆數,西州更點。”

最先死的那位神官姓賀名鑄,最好詩詞,這三句便是他得意之作。

****

此後的十數日裡,空幽然一直遠遠綴著那三位從映秀鎮裡逃出來的少年。

看著他們小心翼翼地夜行晝伏,看著他們冷漠地殺掉所有可能發現自己的官兵,看著他們木然地在山路上進行,看著他們於溪間清洗,看著他們於地中偷食,看著他們烤火嬉笑,看著他們在黑夜裡如受傷幼獸一般嗚嗚低泣……

她站在遠處靜靜地看著那三名其實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少年,感受著他們的苦楚,不知為何心中也是酸意漸上,但同行漸久,空幽然卻有些懷疑自己助少年們逃出朝廷緝捕,是否是一件極大的錯事。

因為她每想起一直輕聲發著號令的那平常少年麵下藏著的噬喉陰鶩及縝密心思,想著那夜樸實少年如火翼一般的絕妙刀法,加上那映秀鎮裡怨氣衝天的深仇血恨,便會覺得水神澈說的有道理,對映秀之人,要莫不殺,要殺便要除根,不然待那報複手段出來……

這天下又將如何?

****

許是五月十九日那夜的映秀一夜讓她太過悲哀且無力,許是她心思深處本就反感自己生父那種為了所謂天下不擇手段的殉道狂熱。空大神官,隻是有些木然地將路上對少年可能的危險一一提前化去,遠遠送著三位少年經岷江,越燕山,走進了京城那高大厚重的城門。

她隱約猜到少年們此行的目的。

在鎮上的這些天,她已從死去的賀鑄口中得知映秀一夜的前一日,帝師在朝中的好友,大學士蕭梁在前一日送來一壺美酒,酒中有毒。

蕭梁與西陲大帥舒無戲並稱帝師雙箸。

蕭梁叛了,舒無戲呢?

少年們是去唾蕭梁之麵,還是去舒府通知消息?

但她也無法篤定。畢竟西陵之上的靜修生涯並不曾讓她學會這些隱在暗處的伎倆,而且她也清楚,三位少年中那個麵相平常,被其他二子喚作夕哥的,心中城府遠在自己之上。

朝廷又毀了一員名臣,雖然不及數十年前逼走親王,逼瘋太子那般讓人覺得大逆不道。但這名臣姓卓名四明,這個名字的消逝注定了天下將由此不安起來。麵對著可能馬上發生,又或許是很多年後才發生的複仇,她能做些什麼?

空幽然隻能站在京城外的高山上,看著城內的燈火默不作聲,然後一躬身,為三位少年祈福,為這天下祈福。

然後她直接去了紅石。

*****

那一日,瘋三少正在漫天陽光之中,拿著他的碧落刀,追殺受了他一掌的按察院兩位堂官。

他追到溪邊,看著唐俸斌笑道:“唐大堂官,眼前青山明媚,綠水怡人,正是埋君之骨的好所在。”

“何不淡賞這青山綠水?”

瘋三少全未料得近旁居然有人,一驚向聲音發處望去,隻見一麵相清美的白衣人正站在溪邊大石之下笑望著自己。

正自咳血不止的唐俸斌見著白衣人,眼中喜色一掠而過,拉著自己那笨師弟伏地拜道:“按察院弋中欣參見大神官。”

“二位身上有傷,無須多禮。今日陽光大好,正好返家,還請踏上歸程吧。”空幽然回禮道。

唐弋二人心知有此人在,瘋三少再多癲狂總也要有所顧忌,謝過空幽然救命之恩,便自離開。

空幽然也不以為意,在那溪邊坐了下去,將麻褲挽至膝間,將雙腿伸入那清亮溪水之中,口中輕聲一歎,似乎人生之趣儘在其間。

瘋三少還刀於鞘,就在她身旁坐下來。

就這般二人誰也不曾說話,在漫天陽光之中一高一低地坐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溪邊突然熱鬨了起來,隻見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一夥山野頑童,圍在二人身旁,扯住空幽然的僧袍,隻聽得一個梳著衝天小辮的男孩嚷道:“昨天你贏了我們三根紅薯,今天我們得再賭一把。”

空幽然露出白齒一笑,柔聲道:“出家人怎可日日陷於賭局之中,今日罷了。”

那些孩子齊都吵了起來,顯是不依。

空幽然無奈一笑,回頭看了瘋三少一眼,頗有禮數的合了一什,也不說話,徑直走上岸來,雙手又一合什,便橫掠了出去。

橫掠了出去!

這一掠直有數丈之闊!

瘋三少微咪著雙眼,看著那白衣僧人如仙似幻般在溪上浮萍上輕輕一點,身形迅而折回,心中暗讚:“好高明的身法!”

隻見孩子們圍在溪邊,齊聲歡呼,拍著小手雀躍不已,顯得高興之極。空幽然在孩子們的喝采聲中似乎也來了興致,在空中幾個倒翻,直如淩雲之鶴,宛要衝上山端。

孩子們漸漸散去。

二人複又沉默,半晌後,空幽然方靜靜說道:“太子殿下,何必太過執著?”

“廢太子一個,世人所言瘋人,未重登大寶,不敢擔此二子。”瘋三少看著溪麵浮萍無根亂飄,傲然道:“本屬我之物,何來執著之說?我知你便是傳聞中那位天姿縱橫的空大神官,莫非今日是渡化本人來了?”

“皈我廟門如何?”空幽然想著映秀那夜,心中有些涼,誠懇相邀。

“哈哈哈哈。”瘋三少一陣狂笑,“皈神廟?當年若不是神廟之人,我又何至於淪落如斯?”

“世人有所言,所謂以初禪治心,以修道治身,以渡厄治世。所謂天下萬事,皆有定數罷了。”空幽然仍自努力著。

他回頭望著空幽然道:“神廟三宗,渡厄,修道,初禪,你欲我皈何宗?”不待她回答,狂言道:“於你廟中修渡厄,至多修成一性子剛烈的老農,偶見不平,便扛起一把生鏽鐵鋤四處相助。若成了像知秋那種惡心人,我看還不如自我了斷好了。修道?就學那些白日做夢,詐死欺生的虛無玩意兒?那豈不成了在花街中敗光了金銀的破落書生?”麵帶譏諷地看著空幽然:“就說你那一宗初禪好了,以大神官之尊,卻愛坐在花樹之下,與人清談,不論今生,隻講來世,那自然是說者無意,聽者逍遙,皆大快活。隻是這般快活又於我何用?”

厲聲道:“又與我何用!”

空幽然垂瞼無語,站起身來,身上白衣迎著清風在金色陽光中招搖,衣領上繡著的銀梅被這暖意一襯卻顯得愈發清幽。瘋三少看著她的身影,隻覺此僧頓然從方才與孩童嬉戲的那份天真中脫身而出,飄然欲乘風而去。

她咧嘴天真一笑,道:“果然隻是我的妄念啊,這天下戾氣,又豈是我的言語能所消彌?”轉而道:“朝廷不多日便會再度對紅石用兵,你可曾想過這殺伐連連,天下百姓又將如何?”

瘋三少沉默半晌,忽地說道:“承大神官不辭辛勞來我紅石誠心相諭,有何說教,不妨直言。”

空幽然看著他道:“莫主動向南發兵,朝廷之力,不是你憑一己之勇便能抗的。”言罷沿著溪畔緩緩離去。

瘋三少看著她的身影慢慢沒入暮色之中,喃喃道:“且陶陶,樂儘天真。”忽地灑然笑道:“以你初禪之心尚不能儘拋世事,這天下又有誰能真的陶然?”

*****

世新元年,帝師卓四明死,江一草當時尚是鎮中一少年,初習亂波指,於鎮破八日後脫困而出,奔京城舒府,後單身至長盛易家。

其後十年,紅石瘋三少斂氣收兵,全力經營北陽城,甚少主動出擊,朝廷亦忌其凶名,不敢大豎討逆之旗。

天下間,極勉強的又太平了十年。

這十年裡,當年騎在牛背上的女童,林間花上輕舞的少女,浣衣潭邊支頜微愁的大神官,隱居於西陵山上一間茅舍。

茅舍建在廟旁一不起眼的地方。舍前有青石,石上有斧斫之痕,許是很多年前,有個生手曾在這裡劈過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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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人間,可憐誰是前緣,誰是無緣?到頭來,那是一般參了個無要緊的禪,才笑人枉然。作一對鴛鴦睡,誰知我,也是空纏mian。

黃泉碧落,堪笑俺為伶人,俺著彩衣。掘泉出,亦是淡淡聽了句年四十的話,才知人終已。托一缽無根水,誰曉俺,久不知膩味。

前一句是空空以前為我找的簽名,知道出處的便會同意我的意見,這是很惡搞的一件事情。

後一句是我當時粘著的,卻是另一段故事了。

終於寫完了,很高興,空空一直不許我發生日賀貼,今天距她生日已經很久了吧,所以說一聲:

妹妹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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