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17-06-30 作者: 北洋鼠
第四章

第二日一早,江一草眼方睜開,便聞得廚間傳來一些聲音。 23US.最快著衣起身,路過阿愁廂房時,看見門扇閉著,似裡麵的兩個女子還沒有起來。不由心想這是誰來忙著,不料進得廚間,卻瞧見一個年青人正半蹲在地上,看著灶洞全神貫注地發著柴火,隻是禁不住那黑煙薰眼,已然是淚流滿麵,迫不得已下將臉轉向外側。

江一草一見那年青人麵容,不由愕然。

“江兄起的好早。”那年青人赧顏道。

“西涼小謝?”江一草一驚而笑,“你怎地進了我家,還在做這些事情。”原來卻是那在漩口鎮上遇著的西涼多金少主,不知怎地偷偷摸了進來,看那陣勢,竟像是準備生火淘米,化為廚娘洗手作羹湯。

謝曉峰正待答話,卻見著房門口那清麗身影,不由話頭一滯,訥訥道:“想著你們剛回京,隻怕會睡的比較沉,俺就搶先來熬幾碗粥給大家夥兒喝。”

“看情形,你居然認識我哥,你什麼時候認得的?”

一屋人圍桌而坐。望江來的那三位好漢,此時是老老實實地舉碗喝粥,生怕這位春風姑娘將這把火燒到自己身上來了。

謝曉峰愣道:“俺與江兄乃是途中偶遇,哪曾存了什麼心思。春風姑娘此番倒是錯怪俺了。”

易春風極甜地一笑,膩聲道:“臘月間頭幾天,你還和我在一處喝酒,什麼時候出的京,我怎麼不知道?”

“這……這……”謝曉峰聞她語音溫柔,反卻心中惴惴,訥不能言。

阿愁見這男子口舌無措,一副好生可憐模樣,不由開解道:“這位謝公子是與我們在新市南向遇著的,倒也不是假話。”

“是啊是啊,俺帶著老龍去西陵燒香……”謝曉峰見有人幫自己說話,不由膽氣壯了幾分,羅嗦勁又發了,一連串話劈啪而出。

“西陵燒香,怎麼燒到新市去了?”

“在船上睡過頭了不行啊?”

“你不要以為事先認識我哥,想把他巴結好了,就指望我……我……我能如何了。”小姑娘說到這一句忽地有些窘意,偷偷看著桌上的人,見眾人都是老老實實地舉大粥碗掩麵――雖明知這些人的麵容在碗後都是笑作一團,但畢竟是看不見,這才放下心來。

“嗬嗬嗬……俺大笑三聲,俺是那種肚中肥腸不拐彎的人,咋可能會做這些麻煩事情。”

“嘿嘿嘿……若閣下乃魯直君子,這京師中倒真是沒奸人了。”

……

***

江一草偷笑看著這對小冤家鬥嘴,也不想打岔,輕輕敲敲桌子,向易風使了個眼色,走到門外。

“院外麵那些人呆了多久?”

“從昨天我們自符言那處出來,便綴上了。一個打更的,一個賣混沌的,還有幾個人。昨夜那般冷也一直守在外麵,看模樣不是一般人馬,不知道是什麼路數上的人物。”

“無妨。”江一草笑道:“這些人我知道,馬上就會來的。”

正說話間,隻聞院門一陣輕扣作響,一道極恭謹的聲音響起:

“小的閆海兒,請阿草少爺的安。”

將門打開,隻見門外站著個極精乾的漢子,肩上還搭著個半濕不乾的毛巾。那人一見江一草現身,立馬打了個千兒,動作利落的很。江一草見他身後還擺著個混燉攤子,不由啞然笑道:“跟著自家小姐,這等障眼法也用得著?”

“夫人怕我們跟著的人太顯眼,給少爺,小姐惹麻煩。”閆海恭謹應道:“夫人在家裡等的久了,請少爺小姐回府一聚。”

江一草看了他一眼。心知自己一行人打從進了符言那樓子,行蹤便在易家的掌控之下,隻是他此趟回京之旅本就是應夫人所願,自然也不在意這些,隨口應道:“知道了,你們的人先散了吧,待會兒我收拾一下便過去。”

“那小姐……”閆海似沒想到這位從未謀麵的阿草少爺這般好說話。

江一草回頭看了看兀自與謝曉峰鬥嘴不休的春風,道:“我去就成了,想來夫人不會責怪於你。”正待掩上門扉,忽又想起些什麼,從易風手上索來幾塊碎銀子,遞到那閆海兒手上,溫言道:“守了兩夜,也著實辛苦,帶下麵的弟兄去喝幾碗燒酒暖一暖。”

***

“二哥,自邊城起這些日子,有些事情一直悶著不好問你。但此時你要與那天下第一商的家主見麵了,總得告訴兄弟們一聲,易夫人喚你回京,究竟是何意思?”易風站在他身畔不急不燥的問著。

他當年也是長盛城中一落第秀才,後來投了望江,方有了今日。本以為這些年望江與易家漸行漸進,以至有了攜手走鹽一事,自己這王府總管之職與長盛易家舊人的雙重身份是起了些作用,但如今瞧來,這位江二哥才真真是個要緊人物。

卻不知那易夫人為何要在邊城將這位一向神秘不為人知的二哥托了出來,加之他深知易家商賈習性,行事一向決斷無情,不由淡淡有些擔心。

江一草咧嘴一笑道:“有些事情此時不便講與眾兄弟聽……日後再詳論吧。”不再在此事上糾纏,道:“我去去就回,你們就莫跟著了,這堂堂京師,除了紅石那些彪悍漢子外,沒什麼人敢亂來。”

易風正待進言,又聽他講道:“你們三人的身份此時雖沒幾個人知道,不過這等事情終究瞞不住人,若讓人日後提起,堂堂望江黑旗軍三麵旗,一入京師,不去兵部報道,卻是私訪易家京中大宅,倒會有些不便。”

江一草又道:“此行無事,純屬拜訪長輩而已。”

不知何時來到身旁的阿愁輕聲道:“還是我陪著去吧。”

江一草溫言一笑道:“趁著這幾日京中年氣未散的時候,讓春風陪你去逛逛街吧,二道巷子那裡向來熱鬨,這時節更是好玩的很,在邊城呆了兩年,你也去散散心好了。”

易風聽他言語,竟似根本沒把按察院之事放在心上,不由大為不解,但心知這位二哥年歲雖是不長,心思卻是萬般玲瓏,自有他的想法。轉言想到,在京中自己也還要去打理些事情,先要去望江會館裡通知郡裡派駐的人手一聲,也要為今年春祭王妃觀禮的事情打理一下。想著千頭萬緒,也就由著江一草一人去了。

***

年初二的京師,已是熱鬨起來,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人氣混雜。而一身布衣的江一草,從桐尾巷出去,卻是慢慢行著,貪貪地嗅著市井之中、連簷之下的氣息,自覺好生安逸,不知不覺地便行過了八桂裡,到了二道巷子的岔口。

此處向前便是那條方石鋪就的朱雀大道,中土皇城及京城四景中那根唾液經年不化的黑石柱,便在那處。他有些失神地瞧了瞧左手遠方那隱約可見的皇城角廓,嘴角下意識地抽動了一下,輕輕將左手的袖口拉平,轉向向南麵行去。

站在京師南城易家大宅的門前,不知怎地,這位向來淡然度日的邊城小司兵,卻有些莫名之感。

一入此門,十年清淡不再?

一入此門,十年之仇可雪?

一入此門,這天下生者將如何?黃泉路上又將熱鬨幾分?鎮上怨魂莫非就真的能安靜?自己胸中那道鬱悶真的能消?一入此門,能快意否?快意又為何物?在石岩壩村破廟分開的那兩人,日後會不會心痛地打自己兩下?

當此長街,朔風漸來,吹去了落在地上的浮塵,卻吹醒了他。

江一草咧嘴一笑,走上前去,伸出手攀上那大銅環,輕輕扣了數下。

***

寧靜院中,一曲簫畢。

“既然回了,且留在京中吧,看看情形再說。”

江一草笑著看著坐在主位上的那位婦人,將手中長簫遞還與她,恭敬應道:“易姨這般久沒見侄兒,頭一椿事兒便是要聽曲子,這還罷了。難道頭一句噓寒問暖便是這般?”

這位中土朝最有錢,或許除了深宮裡那位太後外也是最有權的婦人,長盛易家家主輕聲道:“阿草,不要怪我把你從邊城拎回來。”

“如何不怪?”江一草話雖如此,笑意依然。

易夫人一笑,柔聲道:“你還是沒有懂你自己。記得當年你在長盛少年氣盛,比現今卻是驕傲多了,那句話我可還是記得清清楚楚……”緩緩複述著當年那少年郎的話語:“我不願意處處按著世上所謂的道理行事,要知我可不是彆人的徒弟,我本就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帝師卓四明的徒弟!!”輕輕倚在椅上問道:“我可有記錯一個字?”

不待江一草回答,又自言道:“不按世人所謂道理行事?何種道理?複仇?殺伐?還是陰謀?――這些不是道理,乃是世人天性,任誰都擺脫不了,你也一樣如此。”

江一草搖搖頭,無言一笑。

“我知道你此時心裡想著何人。你想說這世上曾經有過這樣一個人。他挾絕世之功,卻窩那荷香院裡聽簫聲半載;以逆天之力而行躬耕之事,一往小鎮便自在……”易夫人凝目望他:“……可是你要記住,世上隻有一個帝師卓四明,永遠隻有一個……”似觸動了什麼經年之憶,忽地聲音低了下去,“任你是他的親傳弟子,也學不來他的。”

“我並不是想逼你進入這場爭天下的遊戲,隻是點醒你,把你自己隱藏了多年的念頭**裸地剝開給你看罷了。……不要說什麼一心隻依山林的話。你帶著我那女兒行遍天下,十四歲入東都,便救了當時落難的世子宋彆,當今威震一方的望江王爺。這些年在你和宋彆的打理下,望江真是好生興旺,試問天下人,誰會相信那個望江半窗中最神秘的江二,會是一個甘於平淡度日的人?”

易夫人將這些話急急道出,似有些倦了,江一草趁著空兒插言道:“若我說這真的隻是巧合,您信嗎?”

見這婦人閉目養神不語,江一草搖頭苦笑,心道這天下真是造化巧妙,當年與大哥大嫂的偶一遭逢,不僅惹得自己十年裡違著性子為望江郡勞心勞力,更成了自己少有奇謀,胸有隱誌的佐證。

尋思良久,忽地問道:“一直不明易姨為何對小侄如此上心,若說是我這身份,我倒是有些奇怪,前年在京中曾經見著熊涼為天香樓講書,以涼哥兒的性子,想來不必您勸他,他也是願為您出力的。”

“記得當年卓先生在映秀收了你們一乾流浪少年,並不曾真地教過什麼,隻是由著你們性子耍文弄武,乃至植花蒔藥,天文地理,隻是隨便教著,你們也隨便學著。熊涼當年便是隻好講古,才被送去高唐淡水先生處,方躲過映秀一夜的兵災。而你卻出奇……”易夫眼中奇彩忽現:“隻有你身上有帝師當年的氣息,那疏懶之性子,猜測不透的神情,一身精妙武學,甚至方才那清麗簫聲……與當年的帝師又有何二樣?”

“或許你以為我要借望江之力,甚至還想把西營舒不屈拉進這趟渾水……可是你錯了,我要的隻是你這個人!直至今日,我也不知這些年裡你身不在望江,卻是用何種途徑與宋彆保持關聯。舒不屈甘為你之故,封了新市城,你二人又是何時有的默契。觀細柳鎮,新市兩處的行事,你對按察院的了解,甚至還在我易家之上,試問這是如何做到?……如此有大城府,大秘密,好手段之人,我易家既想重新振作於天下,又怎能不用?自然……我也不想探究你的秘密……隻是我家春風與你感情如此之深,待我百年之後,這諾大的家業自然也隻能交到你手上。我想,你總不會讓著你妹妹來操這些心吧?”

江一草聽著她如此說著,也是笑著搖頭道:“後一段話本不必說……”定了定神,下一句話說地出奇緩慢:“請易姨為我解惑。”

“講。”

“此番易家入京,與聖上私下攜手,究竟所為何事?”

“新皇登位,東都勢衰,莫磯垮台,太後……讓她去後宮賞花吧。”

“有何恃?”

易夫人靜靜地看著他:“蘭若寺,映秀之冤。”

江一草麵色微變,愣了會兒後搖搖頭道:“大謬!”

易夫人卻是一笑道:“見你聽著蘭若寺三字後的表情,倒是讓我著實吃驚了。這天下本無幾人知曉的秘密,本應高坐皇城的人物,卻隻引來你淡淡兩字……阿草啊阿草,你給我的驚奇實在是有些多。”

江一草一臉平靜,聽著她續道:“當年映秀一夜的始作俑者,又如何脫得了乾係?莫磯和勞親王,身為神廟大神官,卻濫捕功臣,又如何逃得了律法之治?”

“隻是您想過沒有,太後掌朝政已有數十年,誰能動她?勢力蓋天的神廟三大神官,其中二人一是她殿下之臣,一是她娘家之兄……更何況還有那個一直隱在暗處的人物。”江一草講到此節,麵上不由露出一絲莫名之色。

易夫人卻沒有在意他的最末一句:“莫磯以大神官之尊,掌按察院也有些時日了,隻是那處如今也不再是鐵板一塊,縫隙漸現矣……而至於東都那麵……聖上的意思,是希望宋彆能入京。”

江一草微笑道:“末了,仍是如此……既便如此,皇城禁軍始終在羅瑞行的手上,而此人卻是太後的死忠之臣。京營又如何處理?驃騎軍大營駐在河台,回京不過十來日路程……放手吧,若您所恃便是這些,那便放手吧。”

“何出此言?”易夫人麵色稍異。見江一草神色黯然卻不回話,不由溫溫一笑道:“自然有讓這些人化為冬日寒蟬,不敢多動半分的辦法――當年帝師卓四明是何等人物?若說是天下一言決倒也不是多誇張的說法,不料卻因謀刺先皇這一莫須有之罪,最終成了那黑石柱上的三個陰文小字。”

她身上那件銀袍大繡的衣袖此時微微有些抖動,黑眸煥著異彩:

“試問若本應死在帝師手上的先皇,這十年裡都好端端地在蘭若寺靜修坐禪,天下人又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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