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17-06-30 作者: 北洋鼠
第七章

檀溪風光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23US.最快

劉名接過旁邊人遞過來的濕毛巾,在有些發乾發澀的臉上用力擦拭了兩下,便帶著鐘淡言和幾名心腹往花舫上走去。花舫下方已經有巡城司的兵士們看守著,見他過來,齊齊讓開一條道路,隻有一名將官眉頭一皺,攔在前麵,低聲問道:“劉大人,船上火雖滅了,但畢竟是險地,您就不要上去親自查看了吧?”

劉名看了一眼這位將官,認出了曾公度的一名得力下屬,唇角不禁微微一翹,啞笑了起來,也不理會,帶著自己的人手便往船上去。

上得花舫,才感覺到剛才一場慘戰的可怖,被火苗灼黑的甲板上還能看到一些乾涸了的血漬,被泰炎單手掀起的船板在河岸上碎成數截,花舫上此處就多了一塊空白,像是一個人正咧著大嘴,無聲地嘲笑著什麼。

劉名回頭看見溫公公猶自心神恍惚地在河灘竹棚旁癱軟在椅上,知道這是個機會,低聲吩咐鐘淡言和幾名心腹劍手將搶先趕到船上的按察院眾人趕了下去,又攔住了要上船的巡城司人手,這才輕輕拍拍自己有些疲憊的臉,推開花舫的正門,走了進去。

火勢早歇,但船艙內仍然彌漫著一股焦糊味道。劉名下意識地捂了捂鼻子,眼角餘光發現房內四處都有火燎之跡,走過那張少年天子曾經眠過的花床,輕輕掀起被燒的有些零亂的幔紗,到了床後女孩子家們方便的隱秘所在,看見了兩個人。

檀溪上最有名的清倌人蕭如,還有她的貼身侍女已經被煙嗆暈了,暈在她的懷裡。

劉名蹲了下來,看著這個臉上驚駭尤存,煙塵遮住秀色的姑娘家,低聲道:“蕭如姑娘受驚了。”

蕭如此時衣衫上滿是黑灰,麵上也是汙漬一片,卻仍然掩不住如花秀色。她看見是劉名,先前的驚恐便在這一霎那間噴湧出來,一雙秋水般的明目霧氣漸盈,唇角微抖。

“劉大人。”蕭如聲音有些發顫,清削的香肩不停抖動:“我還活著?”

“蕭姑娘。”劉名微笑道:“沒事了。”

蕭如是檀溪上最紅的姑娘,平日裡什麼沒見過?加上一直服侍著那位真龍,膽氣自然也比世俗女子要壯上幾分,隻是今日紅石叛賊前來殺人,這陣殺伐實在是驚著這如花玉人兒的心魄。先前大變突起,發現有刺客行刺,這已是駭的不行,後來發現今日的皇上似乎不是平日所見的皇上,心中又是一驚。不知為何,那些紅石賊人並不怎麼理會自己,於是在火燒花舫的時候,她和自己的貼身侍女才有機會躲在馬桶旁。眼見著房中火苗肆虐,耳聽著岸上殺聲震天,華美的花舫漸漸在黑煙裡變成了奪命墳瑩的模樣,她本以為是一定沒命了,哪料道竟然是……活了下來!

自忖必死,卻活了下來,她抬起泫然欲泣的雙目,看著眼前這位劉大人,這位樣貌尋常的劉大人,便覺得劉大人的眼劉大人的眉,都染著一層金光,讓人無比心安,無比溫暖。

但這金光褪的未免也太快了些。

“但還有一椿彆的事。”劉名直起身來,居高臨下看著這可憐兮兮縮作一團的主仆二女,語氣漸漸的冷了起來,五官也漸漸肅然起來。

蕭如若沒有一顆晶瑩剔透心,又如何能讓少年天子戀於花舫,此時見著他神情,心中一寒,再想到今天這件事情似乎從來就沒有人管過自己的死活,便明白了接下來的事情是什麼事情,半晌後方幽幽道:“這又是為什麼?”

“老人家不喜歡。”劉名側過身去,似乎不想看她那雙傷心欲絕的雙眼。

“原來如此。”蕭如有些神經質的吃吃笑了起來,忽然又嘶聲道:“他呢?他怎麼說?”她得到的回答隻能是一陣死一般的沉默,於是心全死了,慢慢地合上了雙眼。

劉名側著身子,看著這房內被火苗遺忘下來的物什,看著烏木案上的脂粉盒,和淩亂的首飾,微微皺了皺眉。這個房間他很熟悉,皇上每次來檀溪,都是他陪著的,而最初皇上能寵幸蕭如,也是他從中牽的線。

如今他要親手把這線另一端的女子殺了,世事的變化真是很奇妙。

“想活嗎?”他像是在問一件很無足輕重的事情。

“想!”蕭如猛地睜開雙眼,美麗的眼瞳上水光欲滴。

“我不是為了求什麼。”劉名轉過身來,覺得這時候有必要說兩句什麼:“豐兒托我多看顧你,但這件事情太大,你也知道你若要活下去,我隨時都可能死。”

蕭如不明白他想說什麼,隻知道睜著一雙美麗而悲淒的雙眼看著這位劉大人。

“不要在我麵前扮什麼可憐。”劉名輕聲道:“我隻要你記住你欠我一個人情,一個天大的人情。”

這人情怎麼還?自己有什麼資格去還按察院大堂官的人情?蕭如神思有些恍忽起來,然後聽見劉名的下一句話。

“為了活下去,你什麼都舍得嗎?”

她看見劉名的眼光落在了自己貼身侍女的身上,知道他想做什麼,不由肝膽俱裂,正想分辯這丫頭與自己情同姐妹,忽然才想自己才是正宗的魚肉,不由打了個寒噤,玉牙狠狠咬住自己下嘴唇,直要咬出血來了。

“舍得。”

“很好。”劉名帶著一絲憐惜一絲欣賞看了她一眼,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走到她身前。

匕首鋒寒,在花舫裡泛著淒厲的光。

劉名很小心翼翼地將那名被煙嗆暈過去的侍女從蕭如懷中抱到一旁,說道:“閉上眼。”

蕭如趕緊把眼睛閉上,臉色漸漸慘白起來,長長的睫毛不停地微抖著,眼角額上一道青絲一現即隱,漸漸她的嘴唇也白了,整個人像是被置於寒峰之頂,不堪冷風襲體。

劉名拿著匕首,握的很緊,手指上的關節突出。他定了定神,左手解開那位侍女的衣裳,白生生的胸脯一下裸露出來。他的指尖在女子微溫的**上劃走,暈過去的侍女似乎感覺到指尖的寒冷,乳肉上沿著劉名指尖的行走起了一串小疙瘩。

劉名深吸一口氣,雙眼微閉,左手拇指食指將侍女的乳肉向上拉起,露出渾圓的下緣,右手緊握的匕首耀著寒光的尖斜斜向上對住那裡。

右手一送,噗哧一聲。

侍女的身子一陣抽搐,然後緩緩頹然無力癱在地上。

蕭如癱坐在一旁,雙目緊閉,一滴淚珠子從眼角滑了出來,在滿是黑灰的麵上衝出細細一道秀氣的痕跡,透著份想要存活下去的執念和最後一絲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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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船,劉名帶著幾名心腹劍手往竹棚外的溫公公走了過去。

“公公,我們要回宮了。”

溫公公坐在那張椅子上,身上的傷已經被草草包紮了起來,脖頸微微歪著,後背的汗沿著他身上的肥肉向下流淌著,慢慢積到了他的臀上,肥油混著冷汗,讓他的屁股和椅麵之間滑膩膩的好不難過。

他有些迷糊地抬頭看了一眼劉名,忽然想起了那件大事。

“那女人?”

劉名滿臉平靜道:“已經去了。”

溫公公鬆了口氣,強撐著傷後的身子站了起來,劉名使了個眼色,旁邊馬上有按察院的親隨趕上前把這位公公的滿身肥肉扶住。

看著溫公公要上花舫,劉名微笑道:“已經抬下來了,在那邊放著。”順著他的眼光望去,溫公公瞧見河灘旁放著一具屍身,上麵是大花床單蓋著。

溫公公趕緊在身旁的人形拐仗護持下趕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揭開床單一角,隻見床單下麵是一具女屍,隻是麵容已經被燒的慘不忍睹。他輕輕歎了一聲,低聲道:“蕭姑娘莫怪老奴。”接著把床單又往下拉了一點,看見女屍身上的衣衫,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劉名見他還要細細察看,輕輕咳了兩聲。

溫公公不解何意,慢慢磨回他的身旁,湊到他麵前低聲問道:“怎麼了?”

“皇上會很不高興的。”劉名歎道:“既是逝者,你我還是尊敬些,不然皇上餘怒難消,隻怕你我會倒血黴。”

“多謝,多謝。”溫公公一個激零才醒過神來,少年天子最喜歡這位蕭姑娘,自己奉著太後的旨要焚香碎玉,本來就是天下第一大倒黴差使,如果被皇上知道自己還對蕭姑娘遺體不敬……想想也是可怕。

“這怎麼收場?”劉名微垂著眼瞼問道。

溫公公又歎了口氣,黯然道:“你們院裡尋個好地方埋了吧。”

“是。”劉名給花舫之上的鐘淡言使了個眼色。

離了檀溪,沿著城東一線進了京師,彎過許多知名或不知名的巷陌,咱們的劉大人便在一眾按察院虎狼的拱衛下進了鹽市口,再往北一繞,便進了知書巷。此處是他的寓所,不知道他為什麼直接回來,而沒有進宮,也沒有去梧院。

知書巷的寓所裡已經備好了一桌菜肴。

桌旁坐著一個,站著一人,還捆著一人。

劉名拈了顆豐兒親手炸的花生米扔進嘴裡,噗哧噗哧嚼著,直到將嘴裡的花生米兒全嚼成了混著唾液的綿糊兒,直到嚼的額頭生痛,嚼的太陽穴旁青筋暴現,才住了嘴。

“我是世新三年進的院子裡的巡查司,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跟著我的?”

“世新四年七月。”被捆著的何樹言應道。

“是啊,你是第一個跟我的人。”劉名一翻手腕,一杯白酒抽入唇齒間,微微笑道:“那年我在滄州辦案,如今的滄州知州薑子昌,那年月還隻是個剛考取功名的小縣令,你就在他手下當師爺,我見你能乾,便動心要了你過來。”

“那是大人抬舉。”何樹言低頭。

劉名看了一眼像根標槍一樣站著的鐘淡言,一歎道:“那時不言是滄州大牢的牢頭,而淡言卻是牢裡的少年死囚。我在那一個小地方收了你們三個人,便一直到了今年。原本想著你們三人姓名中都帶著個言字,真是上天賜我金玉良言。這些年你我四人,在滄州,在明珠郡,在巡察司裡,在那院子裡,不論逢著怎樣的敵人,始終抱作一團,兄弟情義,這是作不得假的……不料今年不言便先去了。”

他的話從中戛然而止。

“而你卻叛了。”聲音很低沉,很蕭索,很悲哀。

沉默許久之後,桌旁傳來一陣哭聲,起先很低,漸漸地卻越哭聲音越大。

“天意如此,我又有什麼辦法?”何樹言淚水在臉上縱橫著,“不想多說什麼了,江湖人,總是跳不出一些框框,我對不住你們,但誰叫我在進滄州之前就是紅石的人。”

鐘淡言霍然轉身,罵道:“娘們兒!”眼眶卻有些紅。

劉名有些頹然地擺擺手,止住了鐘淡言。

何樹言從失手被擒之刻,便知道今日必死,此時見劉名心緒黯淡,不由慘笑了兩聲:“千錯萬錯,均是我錯,不過大人你何嘗又不是在利用我。若沒我這個內奸,今天大人又如何能設得下這個局?又如何能將紅石十八鐵衛生斬殆儘,又如何能讓泰焱伏首?”

“你似乎仍有怨懟之意?我給過你很多機會。”劉名看著跪在桌前的何樹言,“甚至今天在宮外,淡言還點了你一次。隻要這麼多次機會中,你肯稍稍……”聲音漸漸大了起來,“稍稍現出一絲敬我惜我之心,我都可以當作從來不知道你是紅石中人!”

“每個人都是有故事的。我也一樣,這故事就不講了。”何樹言有些癡癡癲癲地說著,“還不是人世間那些苦命人一樣,打小就逢著些世上的慘事,我便看這世界不順眼,恨不得這天下早一日山崩海裂。便這樣投了紅石,也是想隨著三少重新打殺出個嶄新嶄新的天下來。”

“天下,從來都是這個天下,不論坐在龍椅上的是誰,這天下從來沒有變過。”劉名冷冷道:“所以我很可憐你,為了一個不可能達成的目的,葬送了自己。”

何樹言搖搖頭:“沒有試過,自然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更好。大人您呢?您小心謹慎為著官,難道就隻存著個青史留下彪炳名的念頭?”

劉名自嘲笑道:“我這一生,隻想做成三件事,看著簡單,隻可惜這三件事情每一樁都難比登天。”頓了頓又幽幽道:“本想和你們兄弟三人一起看著這三件事情做成,看來是奢望了。”

“大人是如何知曉我的身份?”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秘密是可以瞞住一世的。所以你的身份對於我而言,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秘密。”

“還記得兩年前的那一天嗎?”劉名緩緩道:“那一天我在景陽門前監斬,斬的是先敗於紅石之手,後裡通北丹草埠湖的大將袁青山,那天太陽出奇的好,易家喊了城東說書先生熊涼在天香樓說書,那掌聲,那呦喝……當時鐘淡言和不言……”說到這位英年早逝的老二,劉名的聲音不期然頓了一下,“都在我身旁,而你卻不在,後來才知道,頭天夜裡,我門師弋中欣弋大人要你去辦一件事情,要你去請個木人,而這件事情你是交給了符言辦的。”

何樹言掙紮了一下,身上的麻繩捆的很緊。

劉名微微一笑道:“如今你我自然知道,當天要殺的人是那位映秀傳人江一草,請的木人卻是江一草的仆人阿愁。這件事情兩位門師一直不敢告訴旁人,藏的死死的,直到歸老寧州也沒有告知朝廷。”

“所以當紅石方麵知道了江一草的身份,在邊城開始聯絡他,這就引了我的懷疑,他的身份是被誰泄漏出去的?”劉名微笑道:“直到後來很湊巧的,我知道泄漏他身份的人,就是紅石安插在按察院的奸細,也就是當年親手辦理此事的簽事。”

他冷冷看著何樹言:“也就是你。”

“不可能。”何樹言有些失神地搖搖頭,“這些事情你不可能知道,我隻和泰焱大人一人聯係。”

劉名忽然覺得自己說的似乎已經夠多了,這些事情自然不是湊巧知道,而是泰焱在邊城那隊長破落宅子裡告訴了江一草,而江一草又告訴了他。

泰焱信任江一草,江一草信任劉名,從而……劉名用此設局殺了泰焱。

真是一個笑話。

……

……

“你的家眷我會照看著,當然,若我也死了,我也就沒輒了。”

劉名斟了杯酒遞到何樹言乾枯的唇旁,小心喂他喝了,又夾了塊白肉喂他吃了,才放下筷子走到門旁,“紅石那麵不要想了。瘋三少挾群雄往京師來之日,便是太後密旨令北大營發兵之時,如今算來,紅石郡裡,必然已是殺聲震天,血流成河。而瘋三少離了根基,單影獨吊於京師,也弄不出什麼大動靜來。”

“紅石之名,便要除了。”

說完這句話,劉名推門而出,看著撲麵而來的夕陽血光,隻覺胸口一熱,氣息一窒。他覺得頭有些暈眩,仍勉力吩咐道:“淡言陪你大哥吃好喝好。”

當天晚上他沒有進宮,宮裡的人也沒有口頭上的責誡,因為他病了。高燒的劉名躺在豐兒柔軟的懷裡,滾燙的額頭灼著女人的心窩,嘴裡不時輕聲喚著的夢話駭著女人的心神。

“樹言,做鬼……比做人好……你說是吧?……不言啊……我不該讓你回的……我錯了……阿草,你要開始殺人了吧?……殺,殺……我殺人……不好看…不……不漂亮,西哥隻會……這種……委瑣的殺人法子……你看……不下去了吧?……你殺吧,我就等著你……等著你開殺戒……破刀……你忍心怪我嗎?……老子今天也親手殺人了”

“我今天也殺人了……第一次殺……感覺不好……很不好”

燒糊塗了的劉大堂官在自己的女人懷中下意識地搖著頭,眼角的淚水像小孩子的鼻涕一樣糊在女人胸襟的衣裳上。

(我的感覺也不好,很不好,我從來不畏懼生存的壓力,我隻畏懼生命本身。這半年來都在謀生,所以不覺得累,但稍有閒便想著生死這人生關口,總在想著我這三十年歲月,有什麼是僅僅屬於我,又足以讓我真切感覺自己生命沒有拋灑的印跡?我沒有子女,縱有,子女也是獨立的個體,所以我有些欣喜地發現,我還有映秀,而且映秀不會說話,抱著子女,子女可能還會嫌我身上的煙味,可映秀不會,這真是一個美妙的發現。如今對於我而言,寫映秀是自己在享受著,隻可惜中年人,享受的時間總是極少的。不過正因為是享受,所以我會堅持著我的寫法了,或許有些煽,或許有些作,或許有些假,或許不是最好的,無所謂,至少我是喜歡這樣麵貌的映秀的,自然,更希望各位看倌也能喜歡,還是那句重複了很多次的老話,這故事不要等,有閒看一眼便成,莫在這故事上費什麼時間去等,生命裡值得等的東西太多了,這故事也就是我的閨女兒,諸位街上見著的女娃,我要養著她,諸位就不必費神咯)

來,打個笑臉吧,因為發現了寫東西的樂趣了,而且在從頭看過後,很有些驕傲地發現,我寫的東西,還真是不賴哩:p

厚臉皮的老鼠敬上

(忽然發現自己說的太虛偽了,俺寫的映秀,不叫不賴,那是相……當的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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