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的夏天發了一場洪水，大人們都說是百年不遇的，河水淹過了河堤，河堤兩岸的莊稼地全被水泡了。洪水阻隔了河堤兩岸的交通，人們隻好呆在家裡哪兒也不去。河流上遊的水庫不得不開閘泄洪，河水上漂浮著大量的動物屍體和雜物，又稠又紅的泥沙水很快就穿過形同虛設的河堤。水庫中的魚兒被衝到河水中，漂到村子口，村民們揀了不少從來沒有見過的大魚，大哥也揀了好幾條足有四五斤重的大魚，三弟嚷嚷著要吃魚，母親說什麼也不給做，隻是抹眼淚。天空陰沉沉地，到處都是霧氣，那些常年在地下生活的蛇、老鼠之類的動物紛紛爬上樹枝，瞪著驚恐的眼睛望著周圍的一切，讓人看著毛骨悚然。
天象是被捅了個大窟窿，雨水象用盆子倒一樣傾盆而下。姐姐粉花的墳墓地處河壩的低窪處，全被水淹了。母親便不停地自責：“當初埋她的時候，為什麼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這下可怎麼辦啊。”
大哥說：“這也沒有辦法，隻能等水退了，天晴了，找陰陽先生選個吉日，給她遷墳。”
普天蓋地的雨整整下了半多個月，潮濕、陰冷，人們對生活也失去了信心。水穿過河堤漫到了村口，甚至淹沒了地處低窪處的村民家的房子。村支部擔心出現淹死人的現象，挨家挨戶地組織村民們有計劃地撤離。村後的半山腰上常年住著幾戶村民，村支部做通他們的工作，讓上百口村民分散著暫時住到他們家裡。
母親說什麼也不離開家，她已經五十多歲，頭發花白，因為生育了過多的孩子，又沒有坐好月子，加上日子艱難，身體也很差，更要命的是，常年侍候得了肺結核的父親，她也得了那要命的病，日日咳嗽不停。她日夜傷心，大罵父親，說他就不把女兒當人看，眼睜睜地看著她痛苦地死去，還讓她生生地在河水裡泡著。她吩咐大哥帶我們去村後山坡上的村民家裡避水，我們兄妹幾個給母親作工作，但母親就是不同意，口口聲聲說粉花還在水裡泡著哩，我怎麼能不管呢？我得陪著她，我勸她說媽現在這種情況沒法管，我們不是不管她，活著的人總是比死去的人重要。母親便大罵：“你們這些當哥當弟的一點人情都沒有，為什麼沒發洪水的時候就不提醒我給她遷墳？我這心裡多不是滋味啊，我的女兒活著的時候受罪了，死了也在受罪。我寧願我被水也淹了，好到那邊給去她作伴。”
實在做不通母親的工作，大哥堅持說他在家裡陪著母親，讓我帶著大姐二姐還有弟弟妹妹去山上避洪。這天晚上我躺在山坡上村民家的地上，身邊全是橫七豎八躺著的人，地上又冷又墊，遲遲不能入睡，等到實在困得不行要瞌睡的時候，剛閉上眼睛，就看見我姐姐粉花衣衫破爛，懷裡抱個一絲不掛的男孩子，眼中含淚，無限淒涼地望著我。我正要和她說話，她卻一下子不見了人影。
第二天早上回到家裡，我把我看到姐姐的情形和母親說了，她抹著眼淚說：“你姐姐是沒錢給自己和孩子買衣服，托夢給你，是讓我們給她送些錢花。”
於是，母親從家裡找出父親過世時剩下的給死人燒的紙，讓我和哥哥給拿了真錢在紙上打錢，披著雨衣，找了個沒有雨水的地方，對著姐姐墳墓的方向燒了，嘴裡念念有詞：“媽給我娃送錢來了，你好好地把自己管好。”
雨終於停了，天上難得出現了太陽，太陽光照在地上的水潭上，透出白森森的光。村子裡的家禽也全死了，到處都彌漫著一股黴味，地上長了厚厚的一層青苔，走路的時候一不小心腳就會打滑。
河裡的水慢慢泄下去。母親便張羅著準備給姐姐遷墳的事情，和大哥商量著一定得給她弄一口棺材，將她重新安葬。可是家裡一窮二白，到哪裡去弄棺材板？母親看了看我們姊妹幾個，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對我大姐說：“金花，你也不小了，鄰村的王家早就來提親了，不如就勢答應了人家，讓他家送些禮錢來，咱也好把你妹妹的事情辦了。”
大姐臉一紅：“媽，你可不能這樣啊，那王家的老大可是個瘸子，雖說家裡條件好一些，你總不能賣女兒吧？”
母親不高興地說：“我看這就行，明日讓你大哥新喜去一趟王家，將這事說定了。”
大姐哭著去了房裡。
王家很快送來了彩禮錢，母親便去了一趟村裡的棺材鋪，定下了一口棺材，又讓大哥拿了粉花的生辰八字去找陰陽先生，讓他給她算日子，算好了日子準備在祖墳裡給她挖墓。
一切準備就緒，洪水也完全退去，母親讓我和大哥三弟去河道裡將粉花墳墓上的泥沙清理一下，我們兄弟三個扛著鐵釺和鋤子來到河邊粉花的墳前時，卻驚呆了，粉花的墳墓早已被洪水夷為平地。隻剩下一件隨身的衣服被一塊石頭死死地壓著。
大哥三弟大放悲聲，我卻怎麼也哭不出來，我不知道回去要怎麼和母親交代。我們沿著河道走了很遠，希望在河邊的樹叢中能找到粉花的屍骨，河道邊上的樹根裡都是淤泥，一腳踩下去就是一個大泥坑。大哥看著實在擔心，擔心我們三個再遭不測，硬著頭皮拿了粉花的衣服回去向母親交差。
看到粉花的衣服，母親就暈了過去，我們請來村裡的老醫生，醫生為了她打了一針，母親方緩過勁來，痛哭著說她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都怪當時自己太軟弱，對父親的決定從來都不敢違抗，不敢替粉花說話，害她白白送了性命。
我們還是請了陰陽先生，給姐姐在祖墳裡挖了墳墓，將她的衣服放進棺材埋了進去。
粉花的墓其實就是人們所傳說的衣冠塚。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兄妹幾個也是悲傷不已。
我不知道我姐姐的屍骨漂到了何方，我為我自己沒替她說話悔恨不已，直到多年後我在冥校裡見到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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