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9章 京城人人得太平

2018-04-14 作者: 烽火戲諸侯
第709章 京城人人得太平

夜幕下,比起顧廬,那裡連最後的一絲餘暉都沒有了。

此次返京,那晚還沒有被稱為先帝的皇帝陛下站在詔獄中,是他顧劍棠去見的那人最後一麵,轉述的最後一句話。

那人與他這位大將軍隔著鐵柵欄,卻沒有說哪怕半個字的臨終遺言,隻是對他顧劍棠揮了揮手。

顧劍棠收回思緒,不去看那些聞訊後倉促出屋跑下台階迎接的吏部要員,也不去看一眼停留在門口的那位儲相殷茂春。

顧劍棠徑直轉身大踏步離去。

京城無聲無息多了個人,照理說彆說這座天下首善之地多出一個人,就是多出一千人也跟打個水漂似的,但是這個有著待罪之身的客人誰都無法小覷。

靖安王趙珣,離陽王朝最年輕的趙姓宗室藩王。

從下旨召見趙珣到趙珣入京,本該禮部從頭到尾都沒能插上手,都是宗人府一手操持。京城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小道消息倒是已經開始在高層官場迅猛傳播,但是基本上沒有誰能夠知道趙珣這趟太安城之行是福還是禍。搖幽關外那一戰,同樣是宗室藩王的淮南王趙英在三戰三捷後竟然戰死,說憋屈似乎有點不妥,可要說英勇那也不對啊,勇倒是勇,可也太無謀了些,拋棄三個關隘不要,跑去平原上跟人玩騎軍對決,何來英明一說?至於趙珣這家夥,還算是褒多於貶,畢竟這位靖安王是奔著解救淮南王去的,而且差點就要被西楚叛軍的遊騎追殺至死,兩位差了一個輩分的藩王關係淺淡,可見趙珣對朝廷的忠心耿耿毋庸置疑,跟他的父親老靖安王趙衡那是天壤之彆。隻是如今皇帝陛下才繼承大統,君心難測啊。

趙珣暫時住在那條郡王街的一座府邸裡,跟他沒有半點傳承關係,在一百多年前曾經是離陽朝一位權臣的私邸,僭越違製得無以複加,占地極廣,房屋足有四百多間,其中更有殿閣的地基高於門外街麵數丈,後來在大概四十年前被離陽皇帝賜給忠毅王,可惜王爵才世襲罔替了一代就獲罪失去,最近四十年中,數度輾轉,主人都住不久遠,其中最著名的一位當然是西楚老太師孫希濟。

趙珣雖然名義上赴京請罪的藩王,先前那道聖旨上的措辭頗為嚴厲,若非一切走勢都在那個目盲陸先生的預料之中,趙珣還真有可能被嚇得魂飛魄散,當時陸詡的贈言很簡單,“既去之且安之。”

趙珣當下也真的是既來之則安之了,這些天就經常獨自在府邸中閒庭信步,儘情欣賞著府內的明廊通脊、古木參天和銜水環山。趙珣此時就站在一座湖心亭中,臉上還帶著笑意,先前到達京城後押送他進入此地的宗人府右宗正,對他那叫一個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看他趙珣就跟看一條路邊野狗似的,這不昨天興許是聽聞了什麼消息,火急火燎修繕關係來了,一張皺巴巴的老臉笑開花,趙珣當然不會在明麵上計較,甚至送了那位右宗正一塊早就準備好的水銀沁玉扳指,老家夥一看見就眼睛發亮,顯然陸先生精心準備的這樣小物件,正中軟肋。其實除了玉扳指,陸詡還讓他隨身攜帶了一方墨彩龜背硯,說若是左宗正出麵負責接待,就需要送出此物。

趙珣由衷感慨道:“陸詡你真是神機妙算啊。本王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總覺得李義山納蘭右慈這些所謂的頂尖謀士,不過是時勢造英雄罷了,一旦擱在太平盛世也就泯然眾矣,直到遇見你後,才知道他們不管身處亂世治世,都必定會有你們的一席之地。”

趙珣先前以為用六千騎兵的全軍覆滅去完成“以退為進”的布局,代價太過慘重,但是當趙珣來到太安城站在這座府邸中,他開始明白陸先生才是對的。

趙珣突然看到兩個身影出現在湖岸那邊,然後朝著湖心亭走來,無人帶路,趙珣皺了皺眉頭,生出一些本能的戒備。

當那兩人漸漸走近,趙珣愣了一下,認出其中一人後,疑惑道:“宋兄?”

宋家雛鳳宋恪禮。

上次進京,趙珣跟宋恪禮打過一些點到即止的交道。

宋恪禮作揖道:“下官拜見靖安王。”

趙珣連忙微笑道:“宋兄不用多禮。”

宋恪禮神態閒意,有著一種骨子裡散發出來的不驕不躁,沒有絲毫家族衰敗己身蒙塵的頹喪,加上他和那個兩鬢蒼蒼的儒士聯袂登門拜訪,讓趙珣心底甚是猶疑。

宋恪禮輕聲道:“這位是元先生,而西楚孫希濟等人隻算是元先生的客人。”

趙珣不笨,一下子就想透徹了。

姓元。這棟宅子真正的主人。

就是那個讓父親趙衡恨之入骨的離陽第一謀士,半寸舌元本溪!

趙珣一揖到底,“晚輩趙珣拜見元先生!”

元本溪沒有說話,隻是擺了擺手。

宋恪禮笑道:“下官是來告訴王爺很快就可以出京返回青州了。”

沒有等趙珣回過味,宋恪禮嘴裡的“很快”就真的很快應驗了。

一襲鮮紅蟒袍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捧著聖旨朝他們三人走來,步子極快卻不給人淩亂匆忙的感覺。

手持聖旨的老太監在見到元本溪後,也是先微微點頭致禮後才對靖安王趙珣宣旨。

趙珣自然需要跪下,宋恪禮也後退一步跪下旁聽。

唯獨元本溪麵朝湖水,置若罔聞。

而那位在天下宦官中穩坐前三把交椅的大太監,對此根本沒有流露出半點異樣神色。

收下聖旨,趙珣隻得速速離京,加上他沒了陸詡的錦囊妙計,確實不知道如何跟那位離陽帝師言語,生怕弄巧成拙,就借勢告辭離開湖心亭。

等到趙珣和大太監相繼離去,元本溪問道:“你猜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回宮後,會被問什麼?”

宋恪禮搖頭表示不知。

元本溪笑道:“皇帝不會關心靖安王如何,而會問元本溪在見到聖旨的時候,是否恭敬。”

宋恪禮哭笑不得。

元本溪平靜道:“先前我曾建言先帝,如果靖安王趙珣在靖難戰役中有心隱藏實力,就下旨讓他入京,摘掉爵位貶為庶民。若是竭儘全力仍然失敗,便讓他保留王爵,但必須在太安城住上一兩年。先帝對此事上心了,但是當今天子不是不上心,不過對天子而言,一個威望平平的藩王,趙珣的去留不算什麼,他要借此模仿先帝對付張巨鹿的手腕,不斷下出試應手,步步為營,點點蠶食……”

宋恪禮小聲道:“未免也太著急了。”

元本溪不置可否,略顯吃力地打開話匣子,繼續說道:“趙珣很聰明,不是他本身有多聰明,事實上比他父親趙衡遜色許多,不過此人懂得如何對身後之人言聽計從。我要他留在太安城隻能束手對天下變局做壁上觀,是因為作為天下之腰膂的襄樊實在太重要了,容不得出現半點散失,那個目盲心活的年輕人,本身就是個巨大變數。我本想徹底打亂青州勢力,讓許拱或者唐鐵霜兩人中的一個去坐鎮襄樊城。現在看來,也許,也許有一天,青州會成為兵家必爭之地,離陽,北莽,北涼,西楚,西蜀,南疆,都有可能。”

宋恪禮欲言又止。

“謀士謀士,謀劃的士子,身份已經定死了,隻是‘士’,然後就看如何給輔佐之人出謀劃策了,但這之前,必須找對人。”

元本溪眯起眼睛,嗓音低沉道:“李義山找徐驍,是對,趙長陵就是錯。我找先帝,是對。荀平,則是錯。納蘭右慈找燕敕王趙炳,是對。陸詡找趙衡趙珣父子,是錯。”

宋恪禮好奇問道:“那麼宋洞明、徐北枳和陳錫亮找到徐鳳年,是對是錯?”

元本溪微笑道:“不知道啊。”

宋恪禮很認真地問道:“先生也有不敢確定的事情?”

元本溪反問道:“難道不可以有?”

宋恪禮笑道:“可以。”

元本溪一笑置之,然後說道:“我曾經問過兩個和尚同樣的問題,殺千人活萬人,是有所為,還是有所不為?當我問到殺十人活萬人的時候,楊太歲點頭說可以有所為。但當我一直問到殺一人活萬人的時候,李當心還是不肯點頭。”

元本溪說完後,停頓了很久,伸手按在亭柱上,說道:“我接下來會讓你帶一道聖旨一道密旨前往薊州,前者是讓你在薊南紮根,後者是讓你捎給袁庭山那條瘋狗的,讓他大膽放手打開薊北門戶。”

宋恪禮先是不解,但很快就猛然間變得臉色蒼白。

元本溪淡然道:“讓北涼再亂一些而已。求生者生,願死者死,各得其所。北涼鐵騎甲天下?那就讓整個中原拭目以待吧。”

跟以往如出一轍,太安城當下迎來了正月裡最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的那場“文采飛揚”。

一時間名刺門狀滿天飛。

科舉始於大奉,興於西楚,盛於離陽,在西楚時科舉科目極其繁縟,在離陽改製後開始最重進士科,在某人手上進士科中又逐漸側重試策問,起先還鬨過一陣“首輔大人冷落學問獨寵事功否”的喧囂。進士及第的人數也越來越多,從大奉的寥寥三四人到西楚的二三十餘人,再到永徽後期的百餘人,直到祥符元年堪稱盛況空前的兩百人。因為科舉大興,導致許多赴京趕考的外鄉舉子不斷湧入且滯留太安城,於是便有了“通榜”“省卷”兩大趣事,無形中也使得文壇官場兩個地方不斷被拉近關係。離陽進士科都在正月舉行二月放榜,跳過龍門的鳳毛麟角不去說,落榜士子也不要天真以為落榜就完事了,更不可能打道回府各回各家,畢竟一來上京的那筆巨大盤纏不是大部分士子可以承受的,所以不得不在京城逗留,有關係的找親朋找同鄉,沒關係就要借住在寺廟道觀,在此期間,除了繼續寒窗苦讀,還得學會請人將自己的得意文章向官場大佬或是文壇名宿“過個眼”品鑒一番,或者直接投遞給科舉主考官之外的禮部衙門官員,類似“宰相門房七品官”“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說法,就是因此而生。

而祥符二年眼下最不可開交轉如陀螺的“七品”門房,有些不同尋常,在坦坦翁之後主持過數次科舉、如今又是“天官大人”的殷茂春門前自然車水馬龍,這不奇怪,出過父子兩夫子的宋家門可羅雀也不算什麼奇事,不同尋常的地方在於今年收取名刺門狀最多的府邸,不是中書令齊陽龍的宅子,也不是理學大宗師姚白峰的府邸,不是身兼皇親國戚和殿閣大學士雙重身份的嚴傑溪家門,而是兩個年輕官員的宅子,一個是新禮部侍郎晉蘭亭,傳言有望出任下一任座主的晉三郎,再一個就是新國子監右祭酒的孫寅了。

據說這兩位門房收到的名刺可以裝滿幾十隻大籮筐!

而這兩位離陽最當紅官員也表現出截然不同的姿態,晉蘭亭哪怕公務繁重,也竭儘全力地抽空接見所有舉人士子,就算排在太後頭擠不進侍郎府沒能見著麵的,晉大人也必定會仔細“溫卷”即回信給人,且絕不潦草應付,以至於他幾乎每天都要通宵達旦,除了當麵熱情接見士子就是挑燈批複文章詩詞,有些上佳詩文甚至還會被晉三郎主動在京城八俊中傳遞瀏覽,可謂不遺餘力幫助那些士子延譽張目,故而無人不對其感激涕零。但是孫寅孫祭酒對比之下,就顯得額外不近人情,門狀收下,但在正月頭一旬中沒有接見任何人,得到確認的“溫卷”也不過隨隨便便回複了七八份,隻是這家夥在國子監講武中實在是太過震撼人心,彆忘了,那場名動朝野的舌戰群儒,是此人大勝!

因此哪怕這位京城公認的狂狷之徒在一封回信中,以粗筆寫下“狗屁不通”四個大字,那個得到回複的家夥仍是如獲至寶,厚著臉皮為自己大肆宣揚,被整座太安城引為笑談。

短短幾年,從黃門郎府,變成祭酒府,又變成侍郎府,那麼距離尚書府這個稱呼還遠嗎?

晉蘭亭在送走京城八俊其餘七人後,獨自走在廊道中,他知道書房案頭上有堆積成山的門狀,更知道隻要科舉沒正式開啟,那座小山就隻會越堆越高,禮部確實是六部中最清湯寡水的,但做到了侍郎,那就是清水衙門出油水了,不過是這種油水比起金銀更加隱蔽而已。晉蘭亭在一根廊柱旁停下腳步,抬起頭閉上眼睛,滿臉陶醉,深呼吸一口氣。

“太安城啊太安城,你讓我晉三郎怎能不春風得意?”

許久過後,晉蘭亭睜開眼睛,眼神熾熱,用隻有自己才能聽見的嗓音說道:“首輔大人,我會做得比你更好!”

孫寅現在居住的那棟小宅子是租的,最先租賃的時候他還隻是個門下省的小官,租金還是孫寅跟那富賈磨破嘴皮子好說歹說才降到月租十兩,三月一付。等到孫寅名聲鵲起後,富賈屁顛屁顛跑上門說要把宅子送給右祭酒大人,孫寅沒答應,隻是將三月一付改成了一年一付而已。今天孫寅要出門,透過大門縫隙看到門外那零零散散十幾人還在守株待兔,孫寅就轉去後門離開。結果還是被一個衣衫寒酸的年輕士子給堵住,孫寅被攔住去路,那個讀書人操著濃重的舊西蜀口音介紹自己,然後彎腰雙手遞出一疊東西,可能是多篇詩稿,也可能是一篇長賦。

孫寅神情淡然問了句:“給晉侍郎看過了嗎?”

讀書人漲紅了臉,嚅嚅喏喏。顯然是給侍郎府投過卷了的,也多半被晉三郎溫卷過,也肯定是晉蘭亭隻給了平淡無味的客套應酬,這才要來門檻更高的孫寅這邊撞運氣。孫寅摸摸索索掏出一把零碎銀子,張開手心,問道:“我這一旬來就沒瞧上眼過誰,你手上的東西也十成十會是我連罵都懶得罵,京城高官都愛惜羽毛,碰到你這種人,頂多捏著鼻子給些錢打發了。那麼你是要我給你銀子,好趕緊把賒欠的租金還上,再好好吃上幾頓飽飯,還是非要我看你的東西?”

那個相貌平平氣質也毫不出眾的西蜀道趕考舉子,搖頭道:“我不要錢,隻要祭酒大人認真看一下我的詩稿。”

孫寅收回銀子,接過那一摞瞧著字跡端正的詩稿,左手雙指捏住一角,右手漫不經心翻了七八頁,很快就作勢遞換給雙手生滿凍瘡的落魄舉子,但是在後者雙手馬上借住詩稿的時候,孫寅率先鬆開,詩稿頓時飄落滿地,孫寅看著一臉錯愕的讀書人,不知為何又掏出了一小粒碎銀子,隨手丟在地上,跟那西蜀舉子擦肩而過的時候,冷笑道:“我不會去撿起那粒銀子,因為對那我來說實在是不值一提。你的詩稿,對你來說也該是如此,因為太不值錢了。”

孫寅就這麼揚長而去。

走出去很遠後,孫寅轉過頭看著那個人。

衣衫單薄的讀書人蹲在地上,一頁一頁撿著詩稿。

孫寅還看到那人抬起手臂擦了擦臉。

孫寅歎了口氣,緩緩走向路程不算近的一座府邸。

到了後,原本在京城公認極難伺候的門房全然沒有阻攔,甚至還露出很真誠的笑臉,這顯然不止因為孫寅是國子監二把手那麼簡單。

不用人帶路,在書房找到正在就花生米就酒的坦坦翁後,孫寅也不說話,就是自顧自喝酒。

桓溫笑道:“槐花黃,舉子忙。開春綠,就是你們忙了。習慣就好,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也就可以不忙了。”

喝了好幾大碗酒的孫寅突然提起一雙筷子,輕輕敲打著酒碗邊沿,輕聲道:“京城雪夜凍斷指,破廟乞兒鼾如雷,朱門高牆暖勝春,紫衣白髭老貴人,合上一眼求不得……”

聽著孫寅長篇大幅念叨著,桓溫聽了大半天,一碗酒端到了嘴邊愣是沒喝,最後終於忍不住笑罵道:“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孫寅停下後閉嘴不言語。

桓溫喝了口酒,輕聲道:“不過意思還是有那麼點小意思。”

孫寅平靜道:“是我用一粒碎銀子借來的。是借,我買不起。”

坦坦翁是何等老辣又是何種道行,僅是又悠然喝了口酒,發出一串嘖嘖聲,不知是酒太辛辣還是怎的。

孫寅問道:“沒酒了?”

桓溫白眼道:“年輕人喝酒,不該用來喝醉澆愁,小小年紀知道個屁的愁滋味,隻有七老八十了,活膩歪了,才用來摧人心肝。”

孫寅瞪眼道:“彆拽酸的,說人話!”

桓溫把空酒碗重重放在桌上,也瞪眼道:“老子的意思你小子不懂?沒酒給你蹭了!”

孫寅頹然靠著椅背。

桓溫怒道:“要不是你小子總算還知道趁著有個官帽子戴,把頭個月俸落袋為安了,趕緊跟那商賈改成一年一付,要不然彆說喝那幾碗酒,我這個大門你都甭想進!”

桓溫一說起這個就動了真火,拿手指狠狠點了點這個國子監曆史上最年輕的右祭酒,“腦子進水了!以北莽離陽為攻守雙方,講武?講你個大頭鬼!”

桓溫抓起桌上那隻酒碗就砸過去,也不管孫寅額頭的血流不止,厲聲道:“好嘛,好一個國難當頭,武不惜身,文不惜名!好一個一寸山河一寸血!好一個北莽叩關直奔太安城!天底下就你北涼孫寅一人知兵法懂時勢!”

孫寅乾脆閉上眼睛,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孫寅越是這副不死不活的樣子,桓溫就越是火大,重重一拍桌子,“你當那時坐在蒲團上的太子殿下是傻子?中書令齊陽龍是傻子?!”

桓溫幾乎是直接破口大罵了,“你當我桓溫是傻子?!乾你娘的!”

孫寅不冷不熱道:“對不住,我娘早死了。”

“乾你大爺的!”

“也死了。”

“老子管你祖宗十八代死沒死!”

孫寅徹底不再說話了。

桓溫緩了緩,神情淒然,雙手顫抖,輕聲道:“碧眼兒一輩子就沒徇私過,他生前隻為了你這個王八蛋破例了一次啊。”

孫寅神情木然,“在國子監,那麼多滿腹經綸的讀書人,都覺得北涼三十萬鐵騎就該死得一乾二淨,甚至認為連北涼數百萬百姓死了就死了。”

“閻震春死了,他們無動於衷,張巨鹿死了,他們大快人心。”

“這些人覺得如果他們是閻震春,可以輕輕鬆鬆大破謝西陲騎軍,這些人覺得如果他們是張巨鹿,早就可以經國濟世一統天下了。”

“這些人,都是讀書人啊。”

孫寅低下頭,雙手捂住臉,哽咽道:“我年少時好不容易才讀上私塾,先生是個在洪嘉北奔中不知為何留在北涼的春秋遺民,記得先生喜歡帶我們半讀半唱那支《長恨歌》。我離開陵州前,見先生最後一麵,先生說他也沒有想到在北涼聽到的琅琅書聲,跟他在家鄉時聽到的書聲,原來是一樣的。所以先生說他死後葬在北涼,也無妨了。”

“這些讀書人的太安城,好太平啊。”

“我不想見到這樣的太平,我孫寅想回到家鄉,寧願去看那裡的狼煙四起。”

桓溫自言自語道:“孫寅,你要回北涼,我不攔你。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看到的那些讀書人的太安城,並不是真正的太安城,也不是所有人的太安城。”

“這座城,有過我恩師,有過張巨鹿,有過荀平,有過閻震春,也有我這個還活著的桓溫,還有很多人,你不知道。”

“徐驍,李當心,曹長卿,楊太歲,都曾經在這個地方,是那麼的意氣風發,而且他們每一人都能問心無愧。”

“你回去北涼,可能會成為一個官吏,可能是個謀士,可能會死在戰場上也問心無愧。但如果你今天沒有放棄,以後有一天,有某個時候,你就有機會對另外一個年輕人說,‘太安城,有我孫寅。這個天下,有我孫寅!’”

一條狹窄巷弄裡的僻靜院落,一個女子安靜坐在內院門檻上,外院柴門開著,她望著門外。

像是在等人回家。

她偶爾會聽見那些販賣冰糖葫蘆的悠揚吆喝聲從遠處傳來,但可能是這條巷子實在太小了,見不著那些小販扛著糖葫蘆的身影從門口經過。

她伸手放在腹部,柔聲道:“邊關,我和孩子都很好。”

但我們都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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