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6章 草蛇灰線

2018-04-14 作者: 烽火戲諸侯
第726章 草蛇灰線

那個店小二笑臉燦爛卻一肚子狐疑地跑下樓,畢恭畢敬請徐鳳年四人上樓就座,徐鳳年摸出一塊碎銀丟去,店小二笑容更盛,喊了一句“謝公子賞”。店小二不奇怪這四人上樓,但直接去三樓雅間可就太奇怪了,大盞城那麼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名門豪客頭回到此,可都沒這份殊榮。店小二把四人領到了三樓房門外就止步,徐鳳年推門而入,糜奉節站在門口,樊小釵跟隨徐鳳年跨過門檻,她瞥了眼那位站著不動滿臉驚喜的婦人,確實有些妖嬈韻致,尤其是胸口風景,能讓尋常男子恨不得跑去雙手托住減其負擔,不過也就那麼回事了,樊小釵本身姿色就在婦人之上,走的路數更是截然相反,大體上算各有千秋,井水不犯河水。

徐鳳年坦然坐下後,微笑道:“青竹娘,傻站著乾什麼,倒酒啊,就算重操舊業,做那人肉包子的行當,那也總得先把客人灌醉不是?”

被戴了張生根麵皮的徐鳳年喊青竹娘的女子,捂住嘴,不知是哭是笑。

她正是徐鳳年在北莽橘子州遇見的青竹娘,開黑店賣黑酒,若不是山腳那夜,她無意中吐露心扉了一句醉話,事後徐鳳年也不會跟忠義寨大當家韓芳有牽連,更不會一路殺上六嶷山長樂峰的沈氏草廬。那麼韓家嫡長孫可能就會在沈氏草廬的欺壓下連山大王都當不了,隻能跟那張秀誠換個山頭重新樹旗,那麼薊州就不會有自投羅網等候問斬的韓家長孫,不會有之後的改天換日,韓芳突然從囚犯一舉成為離陽王朝一等一的忠烈之後,成為了壓死首輔張巨鹿的最後那根稻草。可以說,這兩年潛伏在整個薊州的拂水房死士和諜子,都在圍繞著一個人展開隱蔽且謹慎的複雜活動,這個幸運兒正是率領二十一騎重返薊州的韓芳!哪怕拂水房耗費大量心血和人力物力,但韓芳能夠最終在一次次試探中成功脫穎而出,大概仍是有些受到韓家十數代先祖英烈的庇護,連遠在北涼遙掌薊州諜報事務的徐渭熊和褚祿山都對此嘖嘖稱奇。

這顆棋子是徐鳳年親手埋下的,距離開花結果還尚早,但對如今雪上加霜的北涼來說,薊州有和沒有韓芳,肯定是天壤之彆的兩種格局。

徐鳳年這趟來薊州大盞城,要見的不是韓芳本人,而是那個自稱道德宗外門弟子的張秀誠,當時忠義寨樹倒猢猻散,隻有此人堅定不移在韓芳身上押注,將其視為可以幫自己雞犬升天的“得道真人”。事實也證明這個北莽南朝秀才出身的道士不但賭對了,而且賺了個缽滿盆盈。如今已經有了正兒八經的離陽官身,在南麓關輔弼校尉韓芳。徐鳳年當然不會冒冒失失直接跟韓芳碰頭,哪怕現在接連數次重創後元氣大傷的離陽趙勾已經在薊州不如往昔,老軍頭楊慎杏的走,新權貴袁庭山的來,更是使得薊州趙勾裁減嚴重。韓芳的運氣是好,但徐鳳年對自己的運氣可沒多少信心。

青竹娘坐下後給徐鳳年倒了一杯陳年花雕,酒香迅速彌漫,心情激蕩過後,她顯然有些局促不安,輕聲問道:“徐朗,你怎麼來大盞城了?”

韓芳的韓家遺孤身份,青竹娘等他遭了牢獄之災才後知後覺,至於徐鳳年的身份,連韓芳也是進入薊州紮根後才被一名找上門的拂水房老諜子告知,這種秘事,韓芳當然不會跟青竹娘一個無親無故的婦道人家多說一個字。這次徐鳳年來大盞城會見張秀誠,後者也不敢泄露任何口風。韓芳的境遇天翻地覆,青竹娘自然隨之水漲船高,在大盞城寸土寸金的地段開了這間酒樓,在九嶷山山腳身世淒慘到連名字都乾脆不用的她,恐怕橘子州最底層的北莽諜子都沒聽說過,就更彆提薊州這邊的趙勾了。時至今日,青竹娘還隻把他當作龍腰州或者是姑塞州的甲字豪閥子弟,至於“徐朗”的身手,她從頭到尾都不清楚,那晚在忠義寨也好在沈氏草廬也罷,她都醉死在酒店外桌上,後來道士張秀誠順嘴提過幾句,隻說徐公子的武藝是生平僅見,不是一品境界也差不遠了。但她真正想知道的,張秀誠都沒說,她真正想要聽到的,張秀誠也沒提。

她甚至不知道這輩子還能否再見到他一麵。

今天好不容易見到了,竟是又想著他趕緊離開大盞城,這裡畢竟是離陽的兵家重地啊,你一個北莽南朝的世族公子,不怕掉腦袋嗎?

徐鳳年打趣道:“咋的,我不能來啊,怕蹭吃蹭喝?”

青竹娘沒有說話,下意識伸指挑了挑鬢角青絲,生怕自己哪裡被挑出毛病來。她雖然沒有跟那柔弱女子長久對視,但電光火石間的眼神交錯,就已經讓她很是自慚形穢了。多俊的一位小娘子,氣態上佳,一看就是書香門第的嫻淑閨秀,關鍵是那女子,比自己年輕啊!

她突然驚醒似的,壓低聲音說道:“張真人其實昨天就在店中住下了,吃喝睡都在這樓靠窗的最裡間,他比我更早見到公子,方才說稍後就到,得揀個沒有客人進出的間隙,讓我托話給你,說是請徐公子海涵。”

徐鳳年嗯了一聲。

到了大盞城青竹酒樓,馬上就要跟如今化名張茯苓的張秀誠親自搭上線,這讓徐鳳年忍不住想起另外一條隱線,不在薊州,而在倒馬關外,就在葫蘆口外!

這次他之所以說是先到薊北橫水城去見鬱鸞刀和衛敬塘,但真正的意圖還是收攏這兩條經營數年的伏線,相比薊州韓芳,另外那顆名叫宋貂兒的暗棋能夠更早發揮作用。當時徐鳳年跟隨劉妮蓉帶隊的魚龍幫出關走鏢,宋貂兒是副幫主肖鏘請來借刀殺人的幾股馬賊勢力之一,徐鳳年相中了此人的心性果決手腕狠辣,讓宋貂兒事後去跟當時還僅是幽州果毅都尉的皇甫枰要錢要糧,宋貂兒果真如徐鳳年所料,如果不提那武藝平平和可憐身世,其實什麼都不缺,擱在離陽中原江南,進士及第或是成為風流名士都不難,所以有了一位實權果毅都尉不遺餘力支持的大好形勢下,宋貂兒很快在邊境上大魚吃小魚吃蝦米甚至連他娘的泥巴都吃,籠絡起了三百號悍匪馬賊,等到皇甫枰當官當到幽州將軍後,實力不斷擴張的宋貂兒儼然成為了幽州關外數一數二的馬賊領袖,明麵上手下精壯就過千,彆看相比各地軍伍,這個數目不大,興許還比不上一個吃空餉的校尉,但要知道宋貂兒當時隻靠著三十六名馬賊就能在關外自在逍遙了,宋貂兒麾下那暫時沒有換上精良裝備的一千馬賊,大概就已經可以等同於薊州三千騎軍的戰力了。

如果說薊北鬱鸞刀的萬餘騎軍,北莽已經心中有數,做了後手應對,那麼宋貂兒來去如風的一千馬賊,以及可以驟然壯大的“宋家匪”,就是可以隨時隨地對北莽東線大軍捅刀子了,至於具體是捅腰眼子還是往肩頭抽一刀子,徐鳳年這一次會親自去布局。除此之外,在北莽蛛網和江湖勢力往幽州滲透的時刻,徐鳳年也借此機會將許多人馬悄悄打散撒向關外,如道德宗掌律真人崔瓦子所認為的,什麼聽潮閣豢養的一半鷹犬都隱藏在葫蘆口堡寨,障眼法而已,早就跟宋貂兒的馬賊彙合了。

那天在清涼山後的碑林,徐鳳年麵對指著自己鼻子破口大罵的米邛,沒有任何反駁,隻是說了一句自己沒有做好。

也許他這個北涼王確實做的沒有多好,但徐鳳年做的事情,肯定比外界想象的要更多。

徐鳳年喝了口先前青竹娘剛剛溫過的花雕,原本還有些笑意的他突然沉默起來。

十五年陳花雕酒自永徽元年起即是江南道貢品之一,其出產地自大奉王朝便有獨特風俗,富家生下女子,便以出生時幾日釀酒幾壇,酒壇繪彩,多埋入老齡桂樹下,至女子長成出嫁,便以此酒作頭等陪嫁物。當年北涼大郡主遠嫁江南,北涼王徐驍揚言要采備一千壇花雕做女兒陪嫁之用,倉促之下,結果隻湊了八百多壇。原本這也不是什麼有多丟臉的事情,那會兒人屠嫁女,誰敢說三道四,誰不知道罵他徐驍再凶,徐驍聽過也就算了,若是有兩個女兒的閒言閒語傳到他耳朵裡,隻要不是隔著幾千裡外的,保管皇帝都護不住。到最後,是那個起先最攔著大姐嫁人的世子殿下,親自帶著王府親兵,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幾乎把涼州城內所有權貴富豪的家門都給硬闖了一遍,這才徐脂虎出嫁那天的清晨時分,兩眼通紅的世子殿下終於捧回了最後一壇上等花雕酒。

徐鳳年不言語,青竹娘也不出聲。

不再身披道袍而是身著便服的張秀誠輕輕推門而入,他本想下跪行大禮,看見青竹娘還留在屋內,一時間有些左右為難。

徐鳳年回神後,舉了舉酒杯,微笑道:“都是故人相逢,坐下說話。”

張秀誠的誠惶誠恐可不是假裝的,他親娘咧,眼前這位可是堂堂離陽西北藩王啊,那支握著酒杯的手,還握著整整三十萬邊關鐵騎!這位頂著北涼王爵和上柱國頭銜的年輕人,那可是正在跟北莽百萬大軍、跟整個北莽王朝在玩命死磕啊!退一萬步說,拿走北院大王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腦袋的男人,打死王仙芝的家夥,張秀城他這麼個裝神弄鬼的道士,不是算碰到真神仙了嗎?

張秀誠看了眼還蒙在鼓裡的青竹娘,用字正腔圓的薊州口音,小心翼翼問道:“王……徐公子,無妨?”

徐鳳年點頭道:“不礙事。”

張秀誠鬆了口氣,正襟危坐,沉聲道:“小的鬥膽先不說正事,大當家的讓我先替他做件事情,以後見了麵,他再補上。”

說完這句話,張秀誠就站起身,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徐鳳年沒有攔著他。

額頭微紅的張秀誠重新坐下,迅速平穩了情緒,繼續說道:“在王……”

張秀誠忍不住罵了句臟話,先給自己狠狠甩了一耳光,這才說道:“在徐公子授意下,鬱將軍帶兵在去薊北的路線上,經過了南麓關附近,大當家的也連夜率領三千兵馬去堵截,大打出手了一番,果然,那隻帶有幾十扈從的袁庭山事後露頭了,對大當家的少了幾分戒心。鬱將軍這一路北行,可就咱們南麓關拔刀了,其他十幾路兵馬都縮卵得一塌糊塗,不是小的胡吹,北涼鐵騎的確不愧是天下第一的雄兵!哪怕隔了個河州,薊州軍照樣怕得要死。”

徐鳳年笑道:“要是薊州主心骨楊慎杏還在,可能就不是這副光景了。可能。”

張秀誠沒說幾句話就覺得口乾舌燥了,瞥了眼桌上那隻酒杯,愣是沒敢去拿,徐鳳年幫他倒了一杯,他這才低頭彎腰接過去,微微側過頭一口飲儘。

看得青竹娘都傻眼了。

這是唱的哪出戲?什麼鬱將軍什麼北涼鐵騎的?楊慎杏她倒是聽說過,那個在薊州作威作福然後到了彆地就立馬水土不服的老頭子嘛,據說在離陽一個叫廣陵道的地方吃了場大敗仗,典型的晚節不保。她對袁庭山則相對更熟悉些,沒辦法,這個袁大人在薊州是婦孺皆知,是毀譽參半的一個傳奇人物。認可的,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把他誇得不行,都捧上天了。不認可的,恨得牙癢癢,罵他是條瘋狗,還是曾經被北涼王打得滿地找牙的瘋狗,不靠騎馬殺敵掙取功名,而是隻靠著騎女人才有今天的地位。

張秀誠正要說話,屋外有人輕輕叩門,張秀誠如驚弓之鳥般猛然起身,嚇了青竹娘一跳。

徐鳳年放下壓了壓手,示意張秀誠稍安勿躁,平靜道:“進來。”

糜奉節進屋子後,老人極其厭煩嫌棄地冷冷瞥了眼樊小釵,輕聲說道:“那姓阮的找上門了。”

徐鳳年笑道:“是該說這哥們陰魂不散好還是癡情一片好?”

原來在他們四騎進入薊州邊境後,無意間遇到一支四十人的私人馬隊,護送著一位世家子弟,馬隊配置不比薊州勁騎差,那家夥幾乎隻看了一眼快馬擦肩而過的樊小釵,魂魄就跟著樊小釵那一騎走了,什麼都不管不顧,立即調頭策馬狂奔,拚命趕上徐鳳年四騎。原來那個叫阮崗的年輕人少年時,在大盞城見過仍是少女樊小釵,當時便驚為天人,等到樊小釵離去,這個癡情種借口出門遊學都快把大半座薊州翻遍了,這麼多年始終沒有娶妻,結果他覺得那場重逢就是天意,樊小釵一開始說不認識什麼阮崗,也從沒有在大盞城停留過,阮崗當時看徐鳳年的眼神那叫一個幽怨,誤認為樊姑娘嫁為人婦成了他人美眷,有意思的是阮崗從頭到尾沒有仗勢欺人的企圖,隻懇求“徐奇”君子有成人之美,千萬要讓他和樊姑娘破鏡重圓,最後這位薊州副將的嫡子甚至下馬就那麼跪在驛路上,滿臉涕淚。所幸他當時沒能看到馬背上樊小釵的猙獰表情,這位拂水房第三號大璫當時真的是連把他分屍的念頭都有了。

樊小釵望向徐鳳年,麵無表情說道:“我找個機會宰了他,放心,肯定神不知鬼不覺。”

徐鳳年搖頭笑道:“你們女子能有這麼個在意自己的男人,就算不在一起,也不能傷人太多。畢竟這種好男人,這個世道,真不多了。”

樊小釵還是板著臉,問道:“要不然我把他弄進拂水房‘偏房’?此人好歹是薊州副將最器重的兒子,用得著。”

徐鳳年反問道:“你又不喜歡他,再者你也都當上拂水房排在前十的大人物了,還在乎這點功勞做什麼?”

徐鳳年笑了笑,搖頭道:“我看不見的地方,拂水房女子做這類事情,我不去管,但你就站在我眼前,算了。”

樊小釵哦了一聲,就不再有下文。

徐鳳年對糜奉節說道:“隨便跟阮崗知會一聲,就說明天我去他家登門拜訪,讓他備好美酒佳肴。就讓他繼續等著吧,有個念想掛在心頭,哪怕掛一輩子,大概也比心如死灰好些。”

屋內所有人都沒有接話,張秀誠是不敢,糜奉節是不上心,樊小釵是開始閉目養神了,隻有青竹娘柔聲道:“是這樣的。”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了同為北涼棋子之一的王府客卿,戴上那張入神臉皮的舒羞。

這枚棋子,直覺告訴徐鳳年,不但在青州襄樊城那位藩王身邊落地生根,而且連顏色都變了。

師父李義山一向視圍棋為小道,最重要一點就是認為圍棋分黑白,且永遠是黑白,但人心最易反複,豈是黑白兩色可以劃分的?

即便離著北涼有數千裡之遙,哪怕如今北涼鐵騎自顧不暇,但要讓一個在青州台麵上見不得光的舒羞一夜暴斃,拂水房花點代價還是可以做到。但是這沒有任何意義。

倒是另外那張入神麵皮的主人,去了北莽的那顆隱蔽棋子,總算開始風生水起了。

至於在太-安城內高居門下省左散騎常侍的陳少保,陳望,和陵州金縷織造王綠亭的至交好友,孫寅。

徐鳳年沒怎麼將他們當作必須聽命於北涼的棋子,順其自然就好。

徐鳳年倒是更期待曹嵬那家夥,在鬱鸞刀近萬幽騎的“掩護”下,曹嵬那支更為精銳的騎軍,興許真的可以成為一錘定音的奇兵。當然前提是北涼三線能夠咬牙扛下北莽鐵騎的南侵。

徐鳳年端著酒杯起身走到窗口,望著川流不息的鬨市大街,喝了口花雕酒。

你太平令在北莽皇宮,以百幅大緞拚湊出兩朝如畫的錦繡江山,要為那老嫗以黑白買太平。

技術活兒,當賞。

不過這個“賞”,是我北涼三十萬鐵騎,就看你北莽吃不吃得下了,小心燙穿了肚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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