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4章 春風翻過頁頁書

2018-04-14 作者: 烽火戲諸侯
第754章 春風翻過頁頁書

今日沒有大朝會,皇帝趙篆可以在天已微亮的時候才打那套拳,皇後最近偶感風寒身體不適,皇帝陛下特地讓她去娘家修養散心,而這段時日皇帝沒有臨幸任何女子,老百姓嘴裡經常念叨著那句皇帝不急太監急,卻大多不知真意,其實就是說這種時候了。小門小戶的家庭,尚且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說法,對於一個幅員遼闊的龐大王朝而言,一國之君,沒有子嗣,不啻於一場無形的災難,時間拖得越久,史書上無數鮮血淋漓的典故說得很清楚了,這足以引發不可預料的種種“天變”。不過不管宋堂祿和司職貂寺如何小心翼翼勸說,陛下都拒絕了,還笑著跟宋堂祿說這種雨露均沾的事情,皇後在宮中,他可以偶爾為之,但現在皇後在娘家還生著病,他就絕對不會做了。

宋堂祿由衷敬服。

而且皇帝陛下每日練拳,豈會是打發光陰的無聊之舉?

宋堂祿相信世人不敢相信,當今天子在登基伊始,就已經開始為成為離陽在位時間最長久的君主,做準備了。離陽趙室最長的那個皇帝,坐了三十四年的龍椅。但那位是在三十五歲時才登基,宋堂祿相信當今天子不難做到。

趙篆打完拳,開始小範圍兜圈子散步,這個時候他都會自說自話。

於是宋堂祿貓著腰,悄無聲息後退了八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這個小規矩,是前任司禮監掌印太監韓生宣訂立的。規矩不大,但足以讓宋堂祿甚至是他的下一任掌印太監都恪守到死。

趙篆繞著圈子,輕聲道:“暫時沒有官身的孫寅說的不錯,各地藩王,不可兼任節度使。但是這個變動,得慢慢來,先在沒有藩王的地方,增設節度副使,再過個一年半載,找兩個說話管用的兵部和吏部官員,提上這麼一嘴,然後從朕的大哥那邊開始,添置副使,就勢推廣出去,也就變成定例了。按照孫寅的說法,不用太長時間,隨便找個屁股不乾淨的藩王,讓言官上書彈劾,摘掉節度使。孫寅說的人選不太妥當,火候急了,嗯,在朕看來,漢王就是個不錯的對象。孫寅,年紀輕輕的,揣摩上意,倒像是殷茂春這樣的老狐狸了。如果不是北涼出身,不得不繼續觀察,否則朕今天就可以讓你恢複官職,甚至幫你預留一個崇文館學士都沒什麼。”

慢慢行走中的趙篆抬起雙手搓著太陽穴,“盧升象既然當上了實權大將軍,是得辭掉兵部左侍郎一職,剛好騰出位置來,讓給那個跟隨顧劍棠多年的那名左膀右臂,一來可以抑製廣陵和江南一係出身的武人勢力,偌大一個兵部,尚書盧白頡,侍郎盧升象和許拱,都是那邊的人,這太不像話。再者提拔那個戰功和聲望都不欠缺的唐鐵霜,也讓顧劍棠不至於成為第二個……”

趙篆冷哼一聲,沒有繼續說出那個他從小就聽到耳朵起繭子的名字。

事實上他對那個老人沒有太多惡感,相反在內心深處還與先帝有著不同的觀感,隻不過他這些年來一直隱藏得很好。否則他這輩子就彆想靠近那張椅子半步了。

但是那人的兒子,趙篆可就是真的一想到就堵心。

這一刻,他開始真正理解先帝了。

上一輩兩人,一人君主一人臣子,一個姓趙一個姓徐。

這一輩的兩個年輕人,如出一轍啊。

趙篆手指抵在太陽穴上,停下腳步,嗓音極輕,笑道:“世人都既羨慕又嫉妒你姓徐,所以喜歡罵你,不管你做什麼,都是錯的。好像沒人敢來罵朕啊!既然你也覺著不能害你爹死不瞑目,怕被人罵你們父子二人是兩姓家奴,那朕就讓你安心去死吧。”

趙篆突然眉頭緊皺,好像在捫心自問,“如果我是站在你的位置,會不會反出離陽投靠北莽?”

趙篆搖了搖頭,不去想這種毫無意義的問題。哈哈大笑,止不住的快意,“可惜啊,你始終姓徐,寡人姓趙。寡人的龍子龍孫,生生世世,都還是國姓!至於你,就跟北涼三十萬鐵騎一起躺入史書吧。朕在你死後,一定會讓那些修史的文官,送你幾句‘好聽’的蓋棺定論。”

北莽最東線,剛在薊北吃了一個敗仗的捺缽王京崇在一群同僚的玩味眼神中,隻帶著兩百親騎黯然西行,前往姑塞州。

他那位活到古稀之年的爺爺,作為南朝乙字大姓的家主,死了。而早已耄耋之年再過幾年就可以被尊稱為期頤人瑞的太爺爺,則仍然在世,雖然早已不理家族俗務,甚至連南朝官場都兩耳不聞許多年。這種白發人送白發人,似乎顯得十分彆扭。但是在西京廟堂一直給人牆頭草綽號的王家,不論多大的風吹,王家終歸還是蒸蒸日上的。王京崇記得少年時那場南朝人人自危的瓜蔓抄前,就有很多上了年紀的春秋遺民開始準備後事,王京崇的太爺爺不是什麼第一個想著死後葬回中原故鄉的老人,也不是第一個揚言要葬在南朝以此示好北庭的老人,太爺爺做什麼事情,總是不急不緩,很慢性子,若是說難聽一點,是隨大流,是功利。但王京崇知道如果沒有太爺爺在很多事情上的“遲鈍”,以及在危難時刻的一言九鼎,王家彆說從丁字士族一路攀爬到乙字大族,早就隨便一個風浪打過來,就沒了。

王京崇有一種直覺,繼任家主之位的,不是彆人,是他王京崇。

至於為何他和另外一位捺缽會在薊北損兵折將,不是王京崇和那人真的大意懈怠,也不是什麼部下戰力低下,更不是離陽王朝認為的那樣袁庭山選擇用兵的時機地點都太過精彩。

內幕是太平令讓人捎了句話給他們二人,薊北之戰,隻許輸不許勝,且隻許小輸不可大敗。

王京崇在策馬狂奔時,笑了笑。

袁庭山也好,顧劍棠也罷,你們離陽王朝就等著吧。

大楚舊皇宮。

早已不是棋待詔很多年的一名青衫男子,獨自走入那座廢棄多年至今也未啟用的院落,當年這裡國手雲集,而他最得意。

他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那兩隻曾經無數次從中拈子去落在棋枰的棋罐子。

他走出院子前,隻能退而求其次,拿上另外兩隻他唯一還算熟悉的古舊棋盒。

他輕聲道:“下一次出現在太安城外,我會告訴天下人,大楚當年沒有什麼紅顏禍水。”

這一日,大官子曹長卿的儒聖境界,由王道入霸道。

南疆在外人看來那就是一個瘴氣肆虐的蠻荒之地,大秦開國以來便一向將來此做官視為畏途,皇帝貶謫那些不聽話又不能殺的官員,都喜歡讓他們滾到這裡。那麼好不容易才僥幸來到這裡當燕敕王而不是什麼淮南王的趙炳,這麼多年兢兢業業鎮守邊疆,嚴謹遵守宗藩律例從無怨言不說,先前連嫡長子的世子殿下和其他幾個兒子,都從無半點荒誕行徑流傳北方,這就很能贏得同情了,加上趙炳素來善待禮遇轄境官員,許多抱著必死之心來此為官卻又最終活著北歸的文官,無一不對趙炳大為推崇,偶有江南文人拿趙炳和納蘭右慈的斷袖之癖開文字玩笑,也不見趙炳有何任何惱羞,若不是那個口碑不俗的世子殿下趙鑄在靖難一事上讓人大失所望,也許會有更多人對南疆心生親近,畢竟他們對趙鑄的期望很高,畢竟這個年少從軍的年輕人很喜歡去蠻夷部族殺人築京觀,比起淮南王趙英的英勇戰死,相形見絀太多了,更彆說其中還有靖安王趙珣的千裡馳援以至於幾乎全軍覆沒。

納蘭右慈一直是個讓人霧裡看花的存在,有人形容他是一個本該隻會在演義小說中出現的人物,傳言他貌美猶勝婦人,用美色和韜略兩物將燕敕王趙炳迷惑得神魂顛倒,這才樂意在南疆那地方一待就是二十年。也有人言之鑿鑿,那位南疆最為遮奢的納蘭先生,身邊光是能夠被譽為傾國傾城的貼身婢女,就有五人,分彆叫做酆都、東嶽、西蜀、三屍和乘履。

南疆冬也無雪,至於能讓江南名士冷到骨子裡的春寒,在這裡也從不料峭。

一座高達十三層的巍峨密簷式書樓的頂樓,一名相貌俊美的中年讀書人,衣衫單薄,他正在讓一群鶯鶯燕燕幫他搬書曬書,他則儀態安詳坐在一張紫檀小榻上,悠哉遊哉捧書看書。

他坐起身,把手中那本泛黃書籍放在膝蓋上,對其中離他最近一名體態豐腴的年輕美人笑問道:“知道天下與你們姿色相當的女子不多,但我要多找幾個也是輕而易舉,最後卻隻有你們五人嗎?”

那綽號乘履的女子轉頭眼眸笑眯起成兩彎月牙兒,“先生學究天人,奴婢哪裡猜得到先生的心思。”

讀書人打趣道:“就你這馬屁功夫,當初入了宮撐死也就是個小嬪妃的命。”

婢女笑容愈發柔和,眼神帶著癡迷,嫵媚天然,“可奴婢真的不是故意說好話給先生聽啊。”

那男子笑意溫醇,眨了眨眼,有些促狹道:“知道啦,你們五人都彆忙了,下樓玩耍去吧,讓學究天人的先生我,獨自學究學究?”

五人沒有半點拖泥帶水,輕步下樓。

這個能夠被人稱為比燕敕王趙炳更藩王的讀書人,自然隻能是納蘭右慈。

他低頭看著那本當年舊友相贈的書籍,一本毫不出奇的尋常儒家經典而已,不似那精美刻本,年歲越久越值錢,這本書,時隔二十多年,恐怕送人都沒誰願意收。可論遮奢程度足以冠絕南疆的這位納蘭先生,小心翼翼珍藏了二十多年,除了親自曬書,一年中隻在兩三天從檀木盒中拿出來翻閱。趙炳曾經私下詢問,笑言難道他給的,還不如一本舊書?納蘭右慈隻是搖頭,好在趙炳對這種細枝末節,也從不介懷。

納蘭右慈看著那本死後無墳塚的故友遺物,輕聲笑道:“窮得叮當響,那好歹還有兩三銅錢的撞擊聲,你可是可憐到連錢囊都沒有。你我二人聯袂遊學諸國,離彆之際,隻有兩部書的你,送了我這本。你說燕敕王怎麼跟你比?他真舍得給我一半的家底?”

納蘭右慈抬起頭,眯著眼,望向天空,“酆都東嶽西蜀三屍乘履,十字即十人。這就是你我的全部心血了,這些年來,確認無誤的死人,有三個。失蹤的有兩人。還剩下五個,比你我預期的還要多一個。已經夠了。為了這最後五個人,趙炳在南疆殺了數萬人,你所在的北涼不說那些流民,僅是邊軍就死了近萬人。”

納蘭右慈伸手撫住額頭,他的神情極其矛盾,仿佛既淒然又滿足,他柔聲笑道:“你說自有遊士以來,經過數百年演變,遊士不再遊蕩,轉為門閥,國家國家,國字在前家字在後,也變成了家國家國,家字在前。你當年不過是個貧寒書生,就跟我說你要嘗試一下,讓天下讀書人重新把國字擱在家字之前。為此,你設置的這個局,結果到頭來除了那五人,世間就隻有我知道了。”

高樓高聳入雲,八麵來風。一陣清風拂麵,納蘭右慈的鬢角發絲繚亂。

他膝蓋上那本書,傳來一陣輕微的嘩啦聲響。

納蘭右慈閉上眼睛,仔細聽著書頁翻動的聲音,嘴角翹起,“你曾認真問我,‘有朝一日,忽然臨命終時,你將如何抵敵生死?’我曾取巧答過,‘生死事小,知己事大。吾心安處,實實有淨土,實實有蓮池。’”

春風翻過一張張書頁。

恰如那已故之人在翻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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