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17-08-28 作者: (法)小仲馬
第1章

也許隻有對人這個物種進行過深入的研究之後,才可以創造人物,就如同要使用一種語言講話就必須先認真學習這種語言一般。

既然我還沒有到能夠創造人物的資本的年紀,那就隻能將我所知道的原原本本地講述出來。

我希望讀者能夠相信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請原諒,我用了“故事”這個詞彙,也許我用“曆史“或者“經曆“更為恰當些,但是由於它是如此與眾不同,我還是選用了“故事”這個詞。我們故事中所有的人物,除女主人公以外,至今尚在人世。

除此之外,我在此記錄的大部分事實,在巴黎還可找到更多的見證人;如果我單純地說還不足為憑的話,這些人也可為我出麵證實。由於機緣巧合,這個世界上隻有我才能把這個故事完完整整地寫下來,因為唯有我洞悉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下麵我就來講講我是怎樣了解這個故事的詳情細節的。

1847年3月12日,拉菲特街一張黃色的巨幅廣告吸引了我的目光,該姓名,隻說拍賣將於16日中午12點到下午5點在昂坦街9號舉行。

廣告上附帶通知說,有意購買者可以在13日和14日兩天參觀住宅和欣賞家具。

我一直是個珍玩愛好者,自然不願意錯失如此良機,即使不買,也要去看看,一飽眼福。

因此,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到昂坦街9號去了。雖說時間還早,可是房間裡已經有不少參觀的人了,甚至還有女人。

雖說這些女賓穿著天鵝絨的衣服,披著開司米的披肩,在大門口外還有華麗的四輪轎式馬車在恭候她們,但她們在觀看展現在她們眼前的豪華陳設時卻表現出驚訝甚至讚賞的神情。

不久,我就了解了她們讚賞和驚訝的原因了。我向四周打量了一番,很快就發現我正置身於一個高級妓女[1]的閨房裡。然而這些上流社會的女人--這些正在聚精會神打量房間的女人們--想看的也正是這種女人的閨房。這種女人在穿著打扮上往往令這些貴婦相形見絀;這種女人坐在大歌劇院裡,也能像她們一樣,擁有自己的包廂,並且能和她們並肩而坐;不僅如此,這種女人還恬不知恥地在巴黎街頭炫耀她們的珠寶,賣弄她們的姿色,向人們散播她們的“風流韻事”。

住在這個房間裡的妓女早已不在人世了,所以現在連世界上最貞潔的女人都可以進入她的臥室。她的死亡淨化了這個富麗堂皇的場所中飄有淫穢味道的空氣。再者說,如果真的有必要,她們可以推托說是為了這次拍賣才來的,事先根本不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家。她們想來見識一下那巨幅廣告上展現的東西,預先挑選一番,看起來似乎沒有比這更為平常的事了。但這並不妨礙她們從這些精致的擺設裡麵去探尋這個妓女以往的生活痕跡,與她們曾經聽到過的一些有關妓女的匪夷所思的故事暗相比較。

但不幸的是,那些神秘的事情已隨著這個絕代佳人一起消失了。不管這些貴婦人心懷著多大的期望,但她們除了對這個女房客身後要拍賣的東西嘖嘖稱奇外,再也看不出這個女人在世時的一點經曆和一絲痕跡。

好在,可買的東西還真不少。房間裡的陳設富麗堂皇,法國雕刻家布爾[1]刻的玫瑰木[2]的家具、來自塞弗爾[3]和中國的瓷器花瓶,還有薩克森[4]的小塑像、綢緞、天鵝絨和花邊繡品,等等。整個房間堪比一座小型博物館,讓人目不暇接,可謂應有儘有。

我慢慢緊隨著那些充滿好奇的名媛淑女們在住宅裡麵溜達、閒逛。她們剛走進了一間掛著蕾絲帷幕的房間,我正要跟著進去,她們卻立刻笑著退了出來,似乎是對這次新的獵奇感到害臊,這反倒激發了我的好奇心,更想進去看個究竟。原來這是主人的梳妝間,裡麵擺滿了各種精美的梳妝用品,從這些精致的小玩意兒中似乎可以看出死者生前是多麼奢侈。

梳妝間靠牆放著一張3尺寬、6尺長的大桌子,奧科克和奧迪奧[5]製造的各樣珍寶在桌子上閃閃發光,奪人眼目。真說得上是琳琅滿目,美不勝收。這上千件小玩意兒對於這間房子的女主人來說,是梳妝打扮的必備之物,其中沒有一件不是用黃金或者白銀製造的。然而這些物品隻能是一件一件收集起來的,不可能是某一任情夫一個人所能辦齊的。

我看到了這個妓女的梳妝間倒沒有厭惡的心情,對於房中的每件物品我都饒有興趣地細細鑒賞一番。逐漸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事情,就是所有這些雕刻精湛的用具上都分彆鐫刻著各種不同的人名首字母以及五花八門的紋章標記。我觀賞著這些物品,這裡麵的每一件都讓我想到那個姑娘的一次肉體買賣,讓人感到她是多麼可憐。我想,天主對她還是仁慈的,沒有讓她經曆大多數女人都要經曆的美人遲暮的苦痛,而是讓她在進入晚年之前,帶著她那花容月貌,死在極儘奢華的生活之中。因為對這些妓女來說,衰老甚至比死亡更可怕。

的確,還有什麼比年輕時生活放蕩的人的晚年--尤其是生活放蕩的女人的晚年--更悲慘的呢?這樣的晚年沒有一點尊嚴,引不起彆人一絲一毫的同情,這樣抱恨終老的心情是我們所能了解到的最悲哀、最悲慘的事情,她們並不是追悔曾經的失足,而是悔恨年輕時錯打了算盤,濫用了她們出賣身體換來的金錢。我認識一位曾經風流一時的老婦人,過去放蕩生活遺留給了她一個女兒,除此之外並無其他。她同時代的人告訴我,她的女兒幾乎同她母親年輕時長得一樣漂亮。但她母親從來沒對她的孩子說過一句“你是我的女兒”,隻要她給自己養老,就像她曾經從小把她養到大一樣。這可憐的小姑娘名叫路易絲。她毫無怨言地順從了母親的意思,雖說這是違背她自己心意的,她既無情欲又無樂趣地委身於人,就好像有人想要她去學一種職業技能,她就去從事這種職業一樣。

由於長期以來耳濡目染的都是那些荒淫的墮落生活,而且是從早年就開始了自己墮落的生活,加上這女孩長期以來的孱弱多病抑製了她腦子裡分辨是非好惡的才能,雖說這種才能天主可能也曾賦予她,但它從來沒有機會被施展。

這個年輕的姑娘給了我深刻的印象,她每天幾乎總是在同一時間走過大街。而她的母親幾乎每時每刻都陪著她,好像一個真正的母親陪伴她真正的女兒那樣形影不離。雖說那時年輕的我很容易沾染上那個時代由於道德觀念淺薄而造成的不良社會習氣,但我還記得我一看到那醜惡的監視行為就從心底裡感到鄙夷和厭惡。

我相信沒有一張處女的臉上會讓這樣一種單純、天真無邪的感情和這樣一種悲傷、憂鬱而又苦惱的表情共存。

這張臉簡直就像委屈女郎[1]的頭像一樣。

直到有一天,這個姑娘突然變得容光煥發。天主似乎在她母親替她一手安排的墮落生活裡,賜給了這女罪人一點點微小的幸福。畢竟,天主賦予她懦弱的性格讓她對她悲慘的生活無力還手,那麼在她承受痛苦生活重壓的時候,為何不能給她一點慰藉呢?這天,她發覺自己的身上孕育了一個小生命,她的心裡還殘存著的那麼一點純潔的思想,讓她開心得全身哆嗦。每個人的靈魂都有它不可理解的寄托。可悲的是,路易絲選擇了急忙去把那個使她欣喜若狂的發現告訴她的“母親“。之後的事情說起來簡直使人感到羞恥。但我們並不是在隨意編造什麼風流韻事以博人眼球,而是實實在在地在講一件真實的事情。這種事,如果我是那種道貌岸然的先生,認為沒必要把這些女人的苦難公諸於世,那還是索性閉口不談為好。人們習慣於譴責這種女人而又不聽她們的申訴,把自己放在高高在上的道德高地,蔑視她們而又不公正地評價她們,這實在是一件更為可恥的事情。不出我們所料,那位母親答複女兒說,她們兩人的生活已經不易了,要是多個人,日子就更難過了。再說,這孩子還是沒有的好,那麼長時間大著肚子不做買賣也是極大的浪費。

第二天,一位助產婆--那位母親找來的一個朋友--來看望路易絲。那次短暫而又痛苦的探望後,路易絲在床上躺了幾天才能夠下床,臉色比過去更蒼白了,身體也比過去更虛弱。三個月後,有個男人出於憐憫,想設法醫治她身心的創傷,但那次的打擊對於路易絲來說實在太嚴重了,她最終還是因為流產的後遺症離開了人世。

但她的母親居然仍舊活著,她的生活後來怎麼樣了?我想天主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

當我凝視著那些金銀器皿的時候,這個故事不由自主地浮現在了我的腦海之中。在我的回憶之中,時間不知不覺地流走了,此刻屋裡隻剩下我和一個看守的人,他正站在門口監視著我有沒有偷東西。

我走到了這位看守人麵前,他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先生,”我對他說,“您可以告訴我原來住在這裡的房客的姓名嗎?”“瑪格麗特·戈蒂埃小姐。”

我驚訝地說:“怎麼!瑪格麗特·戈蒂埃死了嗎?”因為我知道這位姑娘的名字,也見到過她。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也算“認識”她。

“是的,先生。”“她是什麼時候死的?”“大概有三個星期了吧。”“為什麼要讓人來參觀她的住宅呢?”

“她的債權人認為這樣做可以抬高拍賣的價錢。您知道,如果大家預先看了這些器皿、飾品、織物和家具,可以招徠不少顧客。”

“你的意思是,她還欠著債?”“先生,你不知道,她欠了好多哪!”“那麼拍賣的錢大概可以付清了吧?”

“也許還有剩的。”

“給她的家屬。”“她還有家人?”“好像是有。”“謝謝您,先生。”

看守人摸清了我的來意後似乎放心了,恭敬地對我行了一個禮,我就離開了那裡。

“可憐的姑娘!”我在回家的路上心裡想,“她一定死得很慘,因為在她的生活圈子裡,隻有身體健康的人才會有朋友。”

此刻的我不由自主地對瑪格麗特的命運產生了同情。也許很多人會認為我十分可笑,但我對煙花女子總是無限寬容的,甚至也懶得為這種寬容態度與旁人爭辯。我產生這種寬容和憐憫的原因是因為有一天,在我去警察局領護照的時候,無意間看到鄰街有兩個警察要押走一個姑娘。我不了解這個姑娘究竟犯了什麼樣的罪,隻是看見她痛哭流涕地抱著她才出生幾個月的孩子親吻,她被捕後,母子就要骨肉分離。從那一天起,我就再也不敢輕易地蔑視任何一個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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