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17-08-28 作者: (法)小仲馬
第3章

拍賣當日下午一點鐘,我就到昂坦街去了。在拍賣場的大門口就能聽到估價人大聲的喊叫聲。瑪格麗特的房間裡擠滿了好奇的人。巴黎所有花街柳巷的名媛都到場了,在場的幾個貴婦偷偷地打量著她們。這一次她們又可以頂著參加拍賣的名義,仔細觀察那些她們從沒有機會認識、相處的女人,可能她們私下還在暗自羨慕這些女人們自由而又放蕩的享樂生活呢。

接下來的場景分外熱鬨:F公爵夫人的胳膊撞到了A小姐;A小姐可是當今風塵女子圈子裡典型的薄命紅顏;T侯爵夫人正猶豫著是否把D夫人一直在抬價的那件家具拍下來;D夫人是當今最風流、最有名的蕩婦。而那位Y公爵,在馬德裡有傳言他在巴黎破了產,而在巴黎又傳言他在馬德裡破了產,而事實上他連每年的年金都花不完。這會兒他一邊在跟M太太談天說地,另一邊卻在和N夫人眉目傳情。M太太可是一位風趣詼諧的講故事好手,她常想把自己講的東西寫成文章,並在上麵簽上自己的大和天藍兩種顏色,兩匹高大的黑色駿馬為她駕車,為這兩匹馬,托尼[1]向她要價一萬法郎她都如數照付;最後還有R小姐,她依靠自己掙得了社會地位使那些依靠嫁妝生活的上流貴婦都自愧不如,而那些靠愛情生活的女人更是無法比擬。她今日不顧天氣寒冷,趕來購買東西,也引起了人們的關注。

此外,我們還可以列舉出雲集在這間屋子裡的更多人的姓氏首字母,對於他們能在這裡相遇,連他們自己都感到非常驚訝,但為了不使讀者感到冗長煩躁,恕我不再一一進行介紹。

但值得一提的是,當時大家都興高采烈。雖說女人中有很多人是死者生前的故交,但這會兒似乎沒人對死者抱有懷念之情。

看客高聲談笑,拍賣估價的人聲嘶力竭地叫喊。坐在拍賣桌前的商人們拚命讓大家保持安靜,以便讓他們穩穩當當地做生意,但沒人理睬他們。各色人等混雜其間,環境喧鬨不堪的集會真可謂是難得一見。

我悄悄地混進了這堆紛繁複雜的人群。我想到這情景是發生在這個可憐女人咽氣的臥室旁,為了拍賣她的家具來償還她生前的債務,為此心中不免感到無限惆悵。我顯然是來看熱鬨的,而不是來買東西的。我看著幾個拍賣商的臉,每當一個物品拍到他們意料不到的高價時,他們就心花怒放,難掩心中的喜悅。

那些在這女人神女生涯中搞過投機買賣的人,那些在她身上發過橫財的人,那些在她彌留之際還拿著印花借據來和她揪扯不休的人,甚至還有那些在她一咽氣就來收取他們“名正言順”的賬款和高額利息的人,所有的這些人可全都是所謂的正人君子哪!

難怪古語說,無商不奸,此話說得何其正確!

她那些長裙、開司米披肩和首飾,一下子就都賣完了,迅速得令人難以置信,可沒有一件東西是我能用得著的,所以我一直在等待。

突然,我聽到拍賣人在喊叫:“精裝書一冊,裝訂考究,燙金書邊,書名是《瑪儂·萊斯科》,扉頁上有著題字,起價10法郎。”經曆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冷場後,有個人叫道:“12法郎。”

“15法郎。”我跟著說。為什麼我要出這個價呢?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大概是為了那扉頁上的題字吧。

“15法郎。”拍賣估價人重複了一次。

“30法郎。”第一個出價的人又加價了,似乎對彆人的加價感到非常惱火。

這瞬間就演變成了一場較量。

“35法郎!”我用和他同樣的口氣叫道。

“40法郎!”對方喊道。

“50法郎!”我堅持。

“60法郎!”對方再次加價。

“100法郎!”我一下把加價的幅度提升到了40法郎。

我承認如果我的目的是要引人注意的話,那我已完全達到了我的目的,因為隨著一次次爭著加價的叫喊,全場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這裡,想看看這位一心要得到這本書的先生究竟是何方神聖。

但我最後一次的叫價終於把我那位對手給鎮住了,他覺得還是及時退出這場角逐的好,這場無謂的角逐使我要花十倍於原價的金錢去買下這本書。於是,他向我彎腰致意,非常客氣地(儘管這客氣來的有些遲)對我說:

“我讓了,先生。”當然也沒有彆人再抬價,書就歸了我。

我怕我的自尊心再一次激起我的倔脾氣,但我手頭又不寬裕,我讓他們記下我的姓名,把書留在一旁,就獨自走下了樓。那些旁觀者們肯定對我作了種種猜測,他們肯定會猜想,我花100法郎的高價買來這麼一本書究竟所為何事,這本書市麵隨處可見,隻須花上10個法郎,至多不過15個法郎就能買到。

一個小時以後,我讓人把我拍下的那本書取了回來。扉頁上是贈書者用鋼筆留下的兩行秀麗的字跡:瑪儂對瑪格麗特慚愧。

署名是阿爾芒·迪瓦爾。“慚愧”這兩個字出現在這裡是什麼意思?

阿爾芒·迪瓦爾先生的意思,瑪儂是不是認為瑪格麗特無論在放蕩生活方麵,還是在內心情感方麵,都要勝自己一籌?

也許第二種情感方麵解釋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因為第一種解釋實在是太唐突無禮了,不管瑪格麗特對自己有怎樣的評價,她也是不會接受的。

我之後又出去了,直到晚上睡覺時,我才想到了那本書。

情節都了如指掌,但不論什麼時候,隻要這本書出現在我眼前,它總是會吸引著我打開書本,普萊服神父塑造的女主人公仿佛出現在了我的眼前,這情況已經在我生命中出現一百多次了。這位女主人公被描繪得那麼栩栩如生、那麼真實動人,仿佛她真的出現在我生命中似的。此時又有了把瑪儂和瑪格麗特作比較的這種新情況,更是增添了此書對我的意想不到的吸引力。出於對那位可憐的姑娘的憐憫,甚至是喜愛,我對她愈發憐憫同情了,這本書是我從她那兒得到的唯一遺物。誠然,瑪儂是死在了荒涼的沙漠裡,但她是死在了一個真正愛她的情人的懷抱裡的。瑪儂去世後,這個情人為她挖了一個墓穴,他為她掉落的眼淚灑落在她身上,連同他的心一起埋葬在了裡麵。但瑪格麗特呢,她雖說是像瑪儂一樣是個戴罪之人,可能也有過像瑪儂一樣改邪歸正的情形。然而正如我所看到的,她死在了富麗豪華的環境裡。她就死在她一直睡覺的安逸的床上,但她的心裡卻是一片荒漠,空虛寂寞,就像被埋葬在沙漠中一樣,而且這個“沙漠”比埋葬瑪儂的沙漠更為乾燥、荒涼,也更為無情。

我從了解她臨終情況的幾個朋友那裡聽說,瑪格麗特在她最後長達兩個月無比痛苦的病危期間,沒有人到她的床邊給過她一絲真正的慰藉。

我從瑪儂和瑪格麗特,轉而聯想到了我所認識的那些風塵女子,我看著她們一邊唱著歌,一邊走向那幾乎總是千篇一律不可逃避的最後歸宿。

可憐的女人們哪!如果愛她們算是一種過錯,那至少也該真正同情她們。你們可以同情看不到陽光的瞎子,同情聽不到大自然聲音的聾子,同情不能用語言來表達自己思想的啞巴;但在虛假的所謂廉恥的借口下,你們卻不樂意同情這種心靈上的瞎子、靈魂上的聾子、良心上的啞巴。這些天主的聲音,也無法感受到愛情、信仰的純潔。

雨果刻畫出了瑪麗翁·德·蘿爾姆;繆塞創作出了貝爾娜雷特;大仲馬[1]塑造出了費爾南特,各個時期的思想家和詩人都把他們仁慈和憐憫的心奉獻給了風塵女子。有時候一個偉人可以挺身而出,用他的愛情甚至以他的家族榮耀的姓氏來為她們恢複名譽。我之所以再三強調這點,是因為在諸位開始看我這本書的讀者中,恐怕要有很多人已準備把這本書拋開了,唯恐這是一本會為邪惡和淫欲辯護的書,而且我的年齡想必更會令人產生這種憂慮。隻是希望這些人彆有這種想法,拋開這些顧慮,請諸位繼續看下去。

我隻信奉著一個原則:沒有被“善“教育過的女子,天主總是給她們兩條道路,讓她們最終殊途同歸地走到它的麵前:一條是痛苦,一條是愛情。兩條路走起來都萬般艱難。那些女人們在路上走到雙腳流血,雙手破裂;但同時,她們也能把沾滿罪孽的盛裝華服遺留在沿途的荊棘之上,自己一人赤裸裸地抵達旅途的儘頭,就這樣走到天主麵前,自然是用不著臉紅的。

人們都應該幫助這些勇敢的女旅客,並且告訴所有人他們曾經遇到過這些女人,因為在講述這件事情的時候,也正是為她們指出了道路。

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不是簡單地在人生道路的十字路口處豎上兩塊牌子:一塊是指引,寫著“善之路”;另一塊是警告,寫著“惡之路”,並且讓那些走來的人自由選擇。而是必須像基督那樣,向那些已經被環境誘惑的人指出從第二條路回到第一條路的途徑;而且更是不能讓這段途徑的開頭那一段太艱險,太不好走。

基督教裡麵有關浪子回頭的動人寓言,目的就是告誡我們對人要仁慈、寬容。耶穌對那些飽受情欲之苦的靈魂們充滿了愛護,他總是在包紮他們傷口的時候,從流血的傷口本身取出能治療傷口的香膏塗在傷口上。因此,他曾對瑪特萊娜說:“你將得到寬恕,因為你愛得多[1]。”這樣崇高的寬恕行為自然能夠喚起一種崇高的信仰。

但為什麼普通的我們要比基督嚴厲呢?如果因為這個世界為了顯示它的強大權威而故作嚴厲,那麼我們也隻能頑固地接受了它的成見。但為什麼我們要和它一樣拋棄那些傷口裡淌著血的靈魂呢?這些傷口像病人的軀體滲出汙血一樣滲出了他們過去曾有的罪惡。但這些可憐的靈魂始終在等待著一隻友好的手來為他們包紮傷口,治療他們心頭的創傷。

我在此向我同時代的人呼籲,向已不相信伏爾泰先生理論的人們呼籲,向那些和我一樣明白這15年以來人道主義正在不斷高漲的人們呼籲。這個社會善惡的學識已得到公認,信仰又重新得以建立,神聖的事物又重新得到了我們的尊敬。現在即使還不能說這個世界是十全十美的,但至少可以說比以前有了很大改善。聰明的人們同時致力於同一個目的,所有偉大的意誌都服從於一個共同的原則:我們要善良、朝氣蓬勃、真實!邪惡隻是一種空虛的東西,我們要為自己的善行而感到無比驕傲,最為重要的是,我們一定不能喪失信心。不要輕視那些不是我們母親、姐妹,又不是我們女兒、妻子的女人。不要對親族不尊重,也不要減少對自私的寬容。既然上天肯對一個浪子回頭的罪人比對一百個從沒犯過罪的正直的人更為喜歡,就讓我們努力討上天的喜歡吧,這樣上天才會賜福音給我們。在我們行走的道路上,給那些被人間欲念斷送的人遺留下我們的寬恕與包容吧,可能一種神聖的希望就可以拯救他們,就像那些老巫婆在勸人接受她們治療方法時所講的:“就算沒有什麼好處,也不會有什麼壞處的。”

當然,我如此的見微知著,似乎顯得太狂妄、太大膽了。但是,一切偉大的事物都存在於渺小之中,我對此種說法堅信不疑。孩子雖然幼小,但終有一天他可以成長為成年人;我們的大腦雖然狹窄,但它卻蘊藏著無限的思想;我們的眼睛才不過一丁點兒大,它卻可以將廣闊的天地儘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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