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017-08-28 作者: (法)小仲馬
第7章

有些病病來如山倒,不是一下子就要了人的性命,便是沒幾天就能痊愈,阿爾芒得的正是這樣的病。

在我所描述的事情發生半個月後,阿爾芒已經完全痊愈了,我們彼此成為了摯友。在他整個的患病期間,我幾乎一直在他的房間陪伴著他。

春天來了,百花齊放,百鳥和鳴,我朋友屋裡的窗戶終於能歡樂地打開了,窗戶正對著花園,花園裡清新的花香陣陣向他襲來。

醫生已經同意他起床了,正午十二點到下午兩點是陽光最溫暖的時候,我們經常在那時坐在開著的窗戶邊上聊天。

我一直注意著不要提到瑪格麗特,生怕一談起這個名字會讓本已情緒穩定下來的病人重拾他過去傷心的往事;但阿爾芒卻正相反,他似乎很願意談起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樣一說起她就眼含淚水,而是讓柔和的微笑掛在臉上,這微笑讓我對他心理的健康放心了不少。

我感覺到,自打上次在公墓看到了那個導致他突然發病的情景以後,他心靈上的痛苦仿佛已被肉體上的疾病所取代,對於瑪格麗特的死,他的看常出現在他眼前的陰晦的形象,他一直在回憶與瑪格麗特交往時最幸福的時光,看起來他也好像隻樂意回憶這些事情。

阿爾芒高燒乍退,大病初愈,身體還十分虛弱,在精神上也不能讓他過分激動。春天裡大自然萬物複蘇、欣欣向榮的景象環繞著阿爾芒,讓他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過去那些曾經的歡樂景象。

他一直固執地沒有把他病危的情況通知家裡,直到他脫離了險境以後,他的父親還蒙在鼓裡。

一天傍晚,我們兩人坐在窗前,比平時稍晚了些,那天天氣很好,太陽在蔚藍和金黃兩色的薄暮中緩緩地落了下去。雖然我們身在巴黎,但四周的翠綠色仿佛將我們與外界隔絕了,除了偶然傳出的街車轔轔聲,幾乎再沒有其他聲音能打攪我們的交談。

“差不多就是這樣的季節,這樣的一個傍晚,我結識了瑪格麗特。”阿爾芒告訴我。他陷入了深深的回憶,我對他說什麼他是充耳不聞的。

於是我什麼也沒有說。他轉過頭來對我說:“我想把這個故事講給您:您可以將它寫成一本書,也許彆人未必會相信,但這本書寫起來一定會很有趣的。”“過幾天您再講給我吧,我親愛的朋友。”我對他說,“您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康複呢。”

“今天晚上很溫暖,雞脯肉我也吃了,”他邊說邊對我微笑著,“我退燒了,我們也沒有什麼事要做,就讓我把這個故事原原本本講述給您吧。”

“既然您堅持要講,那就讓我洗耳恭聽吧。”

“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故事,”他接著說,“我照事情發生的前後時間順序給您講,如果您以後要把這個故事寫成什麼東西,隨便您怎麼寫都可以。”

以下就是他給我講述的內容,這個故事十分生動,我幾乎沒有做任何改動。

是啊,就在這樣的一個傍晚!我在鄉下和我的朋友R.加斯東玩了整整一天,傍晚我們回到了巴黎,因為實在無聊,我們就一起去雜耍劇院看戲。“在一場幕間休息時,我們走到走廊休息,看到一個頎長身材的女人走過,我朋友和她打了聲招呼。

“和您打招呼的人是誰?”我問他。“瑪格麗特·戈蒂埃。”他告訴我。

“她的模樣變化好大,我差點就認不出她來了。”我激動地說,“至於我為什麼會激動,等下您就知道了。”

“她生過一場病,看樣子這可憐的姑娘是要不久於人世了。”這句話,讓我記憶猶新,就如同我昨天剛聽到的一樣。您知道嗎,我的朋友,這兩年以來,每次我遇見這個姑娘時,都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在我心裡翻騰。我會突然不知緣由地臉色發白,心臟狂跳。我有個朋友在研究秘術,他稱我這種感覺為“流體的親力”;但我卻簡單地認為我命中注定會愛上瑪格麗特,我有種強烈的預感。

她總是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那幾位朋友是親眼目睹的,他們總是大聲嘲笑我,當他們知道我這種印象是從誰那兒來的時候。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交易所廣場的絮斯商店[1]門口。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停下後,一個身穿一身白衣的女人從車上走下來。她一走進商店人群中就發起了一陣低低的讚歎聲。我卻像被施了定身術似的,從她進去直到她出來,一直都沒有動彈。我透過櫥窗看著她在店裡選購東西。我本來也可以進去,但我卻不敢。我不知道這女人是何等樣人,我怕她知道我進入店鋪的目的而惱火。但那時,我也沒想到以後還有機會見到她。

她衣著典雅,身著一條鑲滿了花邊的細紗長裙,肩披一塊印度方巾,四周全是金色鑲邊和絲繡的花朵,頭戴一頂意大利草帽,手腕上還戴著一隻手鐲,那正是當時流行的一種粗金鏈子。

後來她又坐上她的敞篷馬車走了。店鋪裡的一個小夥計立在門口,目送這位衣著高雅的美麗女顧客的馬車遠去。我走到他身邊,詢問他這個女人的名字。“她叫瑪格麗特·戈蒂埃。”他回答我說。我再也不敢問她的地址就離開了那裡。

我曾經有過很多幻覺,之後全都忘記了;但這一次是真人真事,所以這印象就一直存留在我的腦海裡。於是我到處找尋這位白衣的絕代佳人。

幾天後,喜劇歌劇院舉辦一場盛大的演出,我去看了。我在舞台前旁側的包廂見到的第一個人正是瑪格麗特·戈蒂埃。

我的年輕的同伴碰巧也認識她,他叫著她的名字對我說:“您看啊!這個美麗的姑娘!”與此同時,瑪格麗特舉起望遠鏡望向我們這邊,她看到我的朋友,對他莞爾一笑,比畫手勢要他過去看她。“我去和她打聲招呼,”他對我說,“一會兒就回來。”我不由自主地說:“您可真幸福!”

“有什麼幸福的?”

“您是不是已經愛上她了?”“沒有。”我漲紅了臉說,這一下搞得我真有點兒不知所措,“但我很想結識她。”

“那就跟我來吧,我介紹你們認識。”“您還是先去征求她的同意吧。”“啊!真是的,跟她不用那麼拘束的,快來吧。”他的這句話讓我心裡非常難過,我害怕因此證實瑪格麗特是不值得我對她這麼動情的。

阿爾封斯·卡爾在一本名為《煙霧》的小說裡寫道:一天晚上,一個男人尾隨著一個非常貌美的女人。她體態優雅,容顏俏麗,令他一見鐘情。為了能吻一吻這女人的手,他仿佛就擁有了從事一切的力量,戰勝所有的意誌和克服全部的勇氣。這女人怕她的衣服沾上泥土,掀了一下裙擺,露出了一截迷人的小腿,他幾乎都不敢正眼看她。正當他想象著怎樣才能得到這個女人青睞的時候,她卻站在一個街角留住了他,問他是否願意跟她上樓到她家裡去。他轉頭就走,穿過了大街,十分沮喪地回到了家裡。

我回憶起了這段描述。本來我願為這個女人受儘一切苦楚,但我卻擔心她太快地接受我,怕她太過匆忙地就愛上我;我寧願經過漫長的等待,曆經千辛萬苦後才得到這個愛情。我們這種男人就是這樣的脾氣;如果能賦予我們頭腦裡的想象一點詩意,讓靈魂裡的幻想淩駕於肉欲之上,那就會讓我們感到無比的幸福。

總而言之,如果有人告訴我:“今晚您可以得到這個女人,但代價是明天您就會被人殺死。”我會欣然接受的。如果有人告訴我:“隻須花上十個路易[2],您就可以成為她的情夫。”我會斷然拒絕的,並且還會痛哭一場,就如同一個孩子在夢醒時發現夜裡夢中所見的宮殿城堡全都化為烏有了一樣。

可我還是想認識她;這是能知道她是何等樣人唯一的方法。於是我跟朋友說,我一定要他先取得了瑪格麗特同意以後,再將我介紹給她。我一個人在走廊裡麵走來走去,腦子裡在思考著,在她看到我之後,我在她的注視之下應采取什麼樣的態度。

我要儘量把我要對她說的話全部都想好。愛情是個多麼純潔、多麼天真無邪的事物啊!沒過多久,我的朋友就下來了。“她在等著我們呢。”他對我說道。“隻有她一個人嗎?”我問道。“還有一個女伴。”

“沒有男人了嗎?”“沒有。”“那我們過去吧。”我的朋友走向了劇場的大門。

“喂,不是往那兒走呀。”我叫住他。“我們得先去買些蜜餞,瑪格麗特剛才向我要了。”我們去了一家開設在劇場過道上的糖果鋪。我真想把整個鋪子全都買下來。正當我思考要買什麼東西裝進袋子的時候,我朋友開口說:“來一斤糖漬葡萄。”“她愛吃這個嗎?”

“是的,她從不吃彆的蜜餞,這是非常出名的。”

個什麼女人嗎?您彆認為她是一位公爵夫人,她隻不過是一個風塵女子罷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妓女。我親愛的朋友,所以您不必拘束,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好了。““好吧,好吧。”我喃喃地說。我跟在朋友的身後走著,心裡卻想,我的熱情也許就要冷卻下去了。

我步入包廂的時候,瑪格麗特正放聲大笑。我內心是希望看到她愁眉苦臉的。我的朋友給我們做了介紹,瑪格麗特對我微微點點頭,接著說:“我的蜜餞呢?”

“在這裡。”拿蜜餞的時候,她看了看我,我立刻垂下了眼睛,雙臉漲得緋紅。

她俯身和她鄰座的那個女人耳語了幾句,隨即兩個人同時放聲大笑起來。

自然是我成了她們的笑柄;我窘迫的模樣讓她們笑個不停。那時我正交往著一個情婦,她是個小家碧玉,生性溫柔又多情。她多情的個性和她寫的傷感的情書經常令我感到可笑。但我當時的感受使我終於理解了我以前對她的態度肯定會令她痛苦萬分,因此當時有五分鐘的時間我突然像一個從未愛過任何女人的人一樣地愛著她。

瑪格麗特開始吃起糖漬葡萄而將我冷落一旁了。

我的介紹人顯然不樂意陷我於這樣尷尬可笑的境地。“瑪格麗特小姐,”他說道,“如果您由於迪瓦爾先生沒有跟您講話而感到奇怪,那您大可不必。正是由於您把他弄得手足無措,他才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我以為您是由於一個人過來覺得太無聊才邀請這位先生同往的。”

“如果真是如此,”我開口說,“那我就讓歐內斯特要求您同意介紹我“但這也很可能是一種打發這種倒黴時刻的方法。”誰要是以前跟瑪格麗特這樣的姑娘曾經有過一絲往來,就會知道她們向來喜愛裝瘋賣傻,愛戲耍和她們初次見麵的人。由於她們每天都不得不忍受那些天天見她們麵的人們的侮辱,所以隻能用這種方式報複那些侮辱。

要對付她們,也要使用她們圈子內人的某種習慣,但我卻沒有那種習慣;而且,我對瑪格麗特的初衷,讓我過於認真地看待她的玩笑,這個女人的任何方麵都不能讓我無動於衷。因此我站起來,帶著一種無法掩飾的沮喪聲調對她說道:

“如果在您眼裡我是這樣的一個人的話,夫人,那我隻能請求您原諒我的冒失,我隻能向您告辭,並保證我以後再也不會這樣魯莽了。”

說罷,我向她行了一個禮就退了出來。我剛關上包廂的門,身後就傳來了第三次哄笑聲。此時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走回了我的座位。此時開幕錘敲響了。歐內斯特也回到了我的身邊。

“您怎麼搞的!”他一邊坐下來一邊對我說,“她們都以為您瘋了。”“我走以後,瑪格麗特說了些什麼?”“她笑著對我說,她從來也沒見過像您這麼滑稽的人;但您絕不要太過沮喪,對這種姑娘您沒必要那麼認真。她們不懂什麼是風度、禮貌;這就如同對牛彈琴一樣,它們無法理解樂音的美妙之處,還覺得十分可笑。”“無所謂,這與我何乾?”我表麵上裝得毫不介意,“我不想再見到這個女人了,就算在我認識她之前我對她有過好感;現在認識了她以後,情況已大不相同了。”

為了她傾家蕩產的消息。不過,即便那樣也不足為奇,她雖說沒有教養,但她的確是一個值得搞到手的美麗的情婦呀!“幸好演出開始了,我的朋友沒有再說下去。我完全記不得那天舞台上表演了什麼。我所能回憶起來的,就是我時不時地抬眼望向我剛才離開的包廂,看到那裡的來訪者川流不息。

其實,我壓根兒就沒法忘了瑪格麗特,有另一種想法在我腦子裡不斷湧現。那就是我不應記恨她對我的侮辱和念念不忘我自己的笨拙可笑。我暗暗對自己說,就算傾家蕩產,我也一定要得到這個姑娘,占據那個我剛才很快就放棄了的位置。

演出還沒結束,瑪格麗特與她的朋友就離開了包廂。我不由自主地也起身離開了我的座位。“您現在就走嗎?”歐內斯特問我。

“是。”

“為什麼?”此時,他也發覺那個包廂沒有人了。

“哈哈,走吧,”他說,“祝您好運,祝您一切順利。”我走出了劇院。我聽到樓梯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衣裙聲和談話聲。我躲在一邊不讓人看到,隻見兩個青年人陪著那兩個女人走過。從劇場的圓柱走廊裡走出一個小廝向她們迎上前來。

“去告訴車夫,要他在英國咖啡館門口等著我,”瑪格麗特說,“我們走到那裡去。”

幾分鐘後,我走在林蔭大道上的時候,看到在那家咖啡館的一間大包間窗口,瑪格麗特正倚著窗欄,一瓣一瓣地摘取著她那束茶花的花瓣。

我進入了附近的金屋咖啡館,在二樓的樓廳裡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麵那個窗口。

淩晨一點,瑪格麗特和她的三個朋友一起上了馬車。我隨即也找了一輛輕便馬車尾隨她。她的車子走到昂坦街9號的門前停了下來。瑪格麗特下了車,一個人回到了家裡。

她一個人回家也許是偶然的,但這個偶然讓我感覺萬分幸福。從那以後,我時常在劇院裡、香榭麗舍大街上看見瑪格麗特,她一直是那樣快樂;而我也始終是那樣激動。然而,連續有兩個禮拜我在任何地方都沒有遇到她。在見到加斯東的時候,我就向他詢問了她的消息。“那可憐的姑娘得了重病。”他回答我。“她生的是什麼病?”

“是肺病,再者說,她的那種生活對治療她的病是百害無一益的,她現在正躺在床上等死呢。”

人心真是難以捉摸;我聽到她的病情似乎感到很開心。我每天都去打聽她的病情,但我既不讓人家記住我的姓名,也沒有留下我的名片。我就通過這種渠道得知了她已痊愈,又去了巴涅爾的消息。隨著時間的流逝,就算我沒有逐漸地淡忘了她,她給我的印象也慢慢地淡薄了。我出門旅遊,和親友交往,日常生活的瑣事和工作逐漸衝淡了我對她的思念。就算我回憶起了那次邂逅,也隻不過將它當成一時的情感衝動。這類事情在年幼無知的年輕人中是常見的,一般事過境遷後都會一笑了之。

而且,我能忘卻前情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因為自打瑪格麗特離開巴走廊裡,當她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已全然無法認出她來了。即使那時她戴著麵紗,但如果換了在兩年前,就算她戴著麵紗,我也能一眼認出她來,就算猜也能把她猜出來。儘管如此,當我得知她就是瑪格麗特時,內心還是怦怦亂跳。兩年不見她而逐漸淡漠下來的情感,在重新看到她的衣衫的時刻,刹那便又熊熊燃燒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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