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019-05-11 作者: (法)小仲馬
第10章

“晚上好,我親愛的加斯東,”瑪格麗特對我的同伴說道,“見到您真高興。在雜耍劇院時,您為什麼不來我的包廂呢?”

“隻怕太冒昧了。”

“朋友嘛,”瑪格麗特講這個詞時加重了語氣,就好像要讓在場的人明白:

她儘管如此親熱地接待加斯東,但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僅僅把他當做一個朋友,“朋友嘛,什麼時候也談不上冒失。”

“那麼,您就允許我,把阿爾芒·杜瓦爾先生介紹給您啦!”

“我已經答應了普呂當絲。”

“何況,夫人,”我鞠了躬,說道,口齒差不多總算清楚了,“我早就榮幸地由人引見過了。”

瑪格麗特那迷人的眼神似乎在搜索記憶,但是什麼也沒有想起來,或者說好像什麼也不記得了。

“夫人,”我又說道,“我感謝您忘卻了那第一次引見,因為那一次我顯得非常可笑,在您看來也一定很討厭。那是兩年前的事兒,在喜劇院,我同埃奈斯特·德……在一起。”

“噢!我想起來啦!”瑪格麗特又微笑著說道,“那並不是您可笑,而是我好戲弄人,現在還有一點,但是收斂一些了。您原諒我了嗎,先生?”

說著,她就伸出手,我接過來吻了吻。

“不錯,”她又說道,“您想想看,那時我有個壞習慣,就願意給初次見麵的人一個難堪。這種做法很蠢。我的醫生說,這是因為我有神經質,身體總處於不適的狀態,請相信我那醫生的話吧。”

“可是,看樣子您身體很好嘛。”

“唉!我大病了一場。”

“我知道。”

“誰告訴您的?”

“當時大家都知道。那時,我經常來打聽您的消息,高興地得知您康複了。”

“您的名片,從來沒有人給過我。”

“我就沒有留下過名片。”

“是有個年輕人,在我生病期間天天來探問病情,又從不願意報出姓名,難道就是您嗎?”

“正是我。”

“那麼您就不隻是寬容,而是寬宏大量了。”她看了我一眼,女人正是用這種目光,補全她們對一個男子的看法,然後轉向德·N伯爵,又補充這麼一句:

“這一點,伯爵,您就做不到。”

“我認識您才兩個月。”伯爵辯解道。

“可是這位先生呢,認識我才五分鐘。您一張口就講蠢話。”

女人對待她們不喜歡的人,總是冷酷無情。

伯爵討了個大紅臉,他咬起嘴唇。

我真可憐他,因為,他似乎同我一樣墜入情網,而瑪格麗特的直率毫不留情,肯定傷得他好痛,尤其還有兩個陌生人在場。

“我們進來的時候,您正在彈琴,”我想改變話題,便說道,“您就不能把我當做老熟人,接著彈下去嗎?”

“唉!”她說著,一仰身坐到長沙發上,同時示意我們也坐上去,“加斯東清楚,我彈的是什麼音樂。我單獨和伯爵在一起的時候,彈彈還可以,但是,我不願意讓你們也受這份兒罪。”

“您這是對我特彆照顧吧?”德·N先生接口說,同時微微一笑,極力顯示機敏和譏諷的意味。

“您就不該指責我,這是惟一的照顧了。”

顯而易見,這個可憐的小夥子一句話也不能講了,他向眼前這位年輕女子投去十足哀求的目光。

“說說看,普呂當絲,”瑪格麗特接著說道,“我求您辦的事兒辦了嗎?”

“辦了。”

“那好,等一會兒您再跟我講講。我們還有事兒要談,在我沒有對您講之前,您先彆走。”

“我們也一定是太冒昧了,”我於是說道,“既然我們,確切地說,既然我已經第二次引見,讓您忘記第一次,那麼現在,加斯東和我,我們就該告辭了。”

“絕沒有這個意思,剛才這話我不是對你們講的。恰恰相反,我希望你們留下來。”

伯爵掏出一隻十分精美的懷表,看了看時間,說道:

“我也該去俱樂部了。”

瑪格麗特沒有應聲。

於是,伯爵離開壁爐,走到她麵前:

“再見,夫人。”

瑪格麗特站起身。

“再見,我親愛的伯爵,您這就要走了嗎?”

“對,我擔心惹您煩了。”

“您今天也不見得比往日更惹我煩。什麼時候再見到您呢?”

“等您允許的時候。”

“那就再見了!”

實在殘忍,您也會這樣認為。

幸而伯爵受過良好教育,性情又好。他隻是吻了吻瑪格麗特若不經意伸給他的手,又向我們頷首告辭,便離去了。

他要跨出門檻時,望了望普呂當絲。

普呂當絲聳了聳肩,那樣子表明:

“有什麼辦法,我完全儘了力。”

“納妮娜!”瑪格麗特叫道,“給伯爵先生照亮!”

我們聽見房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響。

“他總算走啦!”瑪格麗特返身回來,高聲說道,“這個小夥子,弄得我煩透了。”

“我親愛的孩子,”普呂當絲說道,“您對他也實在太凶了,而他對您卻那麼百依百順,那麼曲意逢迎。瞧,這壁爐上還有他送給您的一塊表,我敢肯定,它少說也值一千埃居。”

杜韋爾努瓦太太走過去,從壁爐上拿起她談論的精品,一邊把玩,一邊投入覬覦的目光。

“我親愛的,”瑪格麗特坐到鋼琴前,說道,“我掂量他給我的東西,再一掂量他對我說的話,就覺得允許他來拜訪,就太便宜他了。”

“那可憐的青年愛您呀。”

“如果我必須傾聽所有愛我的人訴說,那麼我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了。”

她放開手指在琴鍵上奔馳,繼而轉過身來,對我們說道:

“你們想吃點兒什麼嗎?我呢,很想喝點兒潘趣酒。”

“我呀,倒很想吃點兒雞肉,”普呂當絲說道,“我們去吃夜宵怎麼樣?”

“好哇,我們就去吃夜宵吧。”加斯東附和道。

“不,我們就在這兒吃夜宵。”

她搖了搖鈴。納妮娜進來。

“派人去叫來夜宵。”

“都要什麼?”

“你叫什麼都行,但要馬上送來,馬上送來。”

納妮娜領命出去。

“好了,”瑪格麗特像個孩子似的,跳著說道,“我們吃夜宵。那個蠢貨伯爵,也太煩人啦!”

這個女子,我越看越迷戀。她美得叫人神魂顛倒。她那瘦削的體型,甚至也彆有一種風韻。

我看得心醉神迷。

我心中發生了什麼變化,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對她的身世滿懷寬容,對她的秀美十分傾倒。而她不接受一個準備為她傾家蕩產的、風度翩翩的富家子弟,表現出的這種不為金錢所動的品質,在我看來就抵消了她從前的所有過錯。

這個女人身上,還保留幾分天生的單純。

看得出來,她還處於放蕩生活的天真階段。她沉穩的步伐、柔軟的身姿、張開的粉紅鼻孔、略帶藍眼圈的那對大眼睛,都顯示出一種熱情洋溢的天性,能向周圍散發一種享樂的芳香,好似那種東方的小酒瓶,蓋子擰得再緊,裡麵的酒香也要飄逸出來。

總之,不管是由於天性,還是病態的緣故,這個女子的眼中不時閃現欲望的火花,而對於她可能愛過的人來說,這種眼神無異於一種上天的啟示。不過,愛過瑪格麗特的人不計其數,而她愛過的人,卻還數不上。

簡而言之,在這個姑娘的身上,能看出她是偶然失足為娼的處女,她又會借助一點小事,就從交際花變為最多情而又最純潔的處女。瑪格麗特身上還有某種自豪感和獨立性。這兩種情感受了傷害,能起到羞恥心所起的作用。我一言不發,然而,我的靈魂仿佛完全進入我的心,我的心又仿佛進入我的眼睛。

“這麼說,”瑪格麗特又忽然說道,“我生病期間,是您常來探問我的病情啦?”

“對。”

“您應當知道,這種行為非常美好!我能做點兒什麼,向您表示感謝呢?”

“允許我不時來拜訪您吧。”

“您想來就來吧,每天下午五點至六點,晚上十一點至十二點,都可以來做客。

這時,納妮娜進來了。

“夜宵準備好了嗎?”瑪格麗特問道。

“馬上就好,夫人。”

“對了,”普呂當絲對我說,“這套房間您還沒看過,走吧,我帶您去看看。”

您也知道,那間客廳布置得像仙境。

瑪格麗特陪我們看了一會兒,隨後她又叫走加斯東,一起到餐室瞧瞧夜宵準備好了沒有。

“咦!”普呂當絲看著擱物架,從上麵拿起一尊薩克森的雕像,大聲說道,“我還沒見過這個小雕像呢。”

“哪一個?”

“就是這個小牧童,手裡還拎著裝一隻鳥兒的籠子。”

“您喜歡就拿去吧。”

“噯!隻怕我奪了您喜愛之物。”

“本來我就想給我的使女了,我覺得它太難看。您既然喜歡,就拿走吧。”

普呂當絲眼裡隻有禮物,也不在乎送禮的方式。她將那小牧童單放起來,又領我走進梳妝室,指給我看兩幅對掛著的細密肖像畫,說道:

“這是德·G伯爵,他曾經非常迷戀瑪格麗特,也正是他把瑪格麗特捧出名的。您認識他嗎?”

“不認識。這一位呢?”我指著另一幅細密肖像畫,問道。

“這是年輕的德·L子爵……他被迫離開了。”

“為什麼?”

“因為他差不多破產了。這一位也是,愛過瑪格麗特!”

“那麼,瑪格麗特也一定很愛他啦?”

“她這個姑娘特彆怪,沒人摸得透她的心思。子爵走的那天晚上,她還像往常一樣去看戲,不過,等子爵離開的時候,她還是哭了。”

這時,納妮娜進來,稟報夜宵已經擺好了。

“你先彆忙著坐,去廚房吩咐一聲,如果有人拉門鈴,一律不開門。”

發下這樣吩咐,已是淩晨一點鐘了。

這頓夜宵,我們說笑,喝酒,吃了很多。工夫不大,歡樂的氣氛就到了極限,某種圈子覺得有趣的粗話,總要臟了說者的嘴,但不時冒出來,博得納妮娜、普呂當絲和瑪格麗特的喝彩。

其實在我看來,這樣尋歡作樂,這種談笑和飲酒的方式,在其他客人身上,不過是生活放蕩,習慣性的或者精力旺盛的宣泄,而在瑪格麗特身上,則似乎是為了忘卻的一種需要,是一種狂躁、一種神經質的憤激。她每喝下一杯香檳酒,麵頰就多覆蓋一層發燒的紅暈,而剛開始吃夜宵的輕咳,時間一長就厲害起來,她的頭不得不仰在坐椅的靠背上,每次咳嗽還用雙手捂住胸口。

我看著心裡十分難受,過度的尋歡作樂,天天在損害著虛弱的肌體。

不出所料,我擔心的情況終於發生了。夜宵臨結束的時候,瑪格麗特又突然一陣猛咳,是我到來之後發作最厲害的一次,她的胸口仿佛從裡麵撕裂開來。可憐的姑娘,一張臉漲成紫紅色,痛苦得閉上雙眼,拿起餐巾捂住嘴唇,而餐巾被一滴鮮血染紅了。於是她站起身,跑向梳妝室。

“瑪格麗特怎麼啦?”加斯東問道。

“她笑得太厲害了,結果出血來,”普呂當絲說道,“唔!沒什麼關係,她天天都這樣。一會兒她就回來。就讓她一個人待一會兒吧,她喜歡那樣。”

可是我呢,我沉不住氣了,跑去找瑪格麗特,也不顧普呂當絲和納妮娜的招呼,令她們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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