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019-05-11 作者: (法)小仲馬
第27章

這麼長的敘述,常常被淚水打斷,阿爾芒講完十分疲憊,他把瑪格麗特的幾頁手記交給我,便雙手扶住額頭,合上眼睛,也許閉目沉思,也許想睡一會兒覺。

過了片刻,一種略微急促的鼻息向我表明,阿爾芒睡著了,但是睡得很輕,稍微有點動靜就會驚醒。

我讀到的手記內容,我一字不動地抄錄下來:

今天是十二月十五日,我病倒已有三四天了。今天早晨臥床不起。天氣陰沉沉的,我也黯然神傷,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我在思念您,阿爾芒。而您呢,在我寫這幾行文字的時刻,您在什麼地方?

我聽說您離開巴黎,去了遙遠的地方,也許您已經忘掉瑪格麗特。總之,願您幸福,畢竟我一生僅有的快樂時光是您給的。

我早就抑製不住,渴望向您解釋一下我的行為,給您寫過一封信;

不過,這封信出自我這樣一個姑娘的手筆,就可能被人看做是滿紙謊言,除非寫信的人以死來證實,而且除非這不是一封信,而是一篇懺悔文。

今天我病了,有可能不治而亡,因為我始終有這種預感,紅顏命薄,我會早死。我母親死於肺病,這種病症,是她給我留下的惟一遺產。而迄今為止我的生活方式,隻能使病情惡化。可是,在您準確地了解我之前我還不想死,萬一您回來,還關心您走之前熱戀的那個可憐姑娘呢。

以下就是這封信的內容,我樂意重抄一遍,以便給我的辯白一個新的證據:

您還記得,阿爾芒,我們在布吉瓦爾的時候,如何對待您父親到達巴黎的消息;您還記得,他的到來引起我不由自主的恐懼,還記得當天晚上,您對我講述的你們父子之間的爭執。

第二天,您到巴黎,總不見父親回來而等待的時候,一個男人登門要見我,交給我一封杜瓦爾先生的信。

他那封信我附在這裡,信中以最嚴厲的措辭,要我次日隨便找個借口把您支開,以便接待您父親:他要同我談談,還特彆叮囑我,一句也不要向您透露他這一活動。

您不會忘記在您回來之後,我怎樣一再勸您次日再去巴黎。

您走之後一小時,您父親就來了,他那一副嚴厲的麵孔給我的印象,就不必向您描述了。您父親滿腦子陳舊的觀念,認定但凡交際花都沒有心肝,沒有理智,猶如一台吞錢的機器,猶如鋼鐵鑄成的機器,隨時會軋斷遞給它東西的手,而且毫不留情地、不加區彆地毀掉讓它存活並運轉的人。

您父親給我寫的那封信倒很得體,要我同意接待他,可是一見麵,就不完全像信中所表現的那樣了。他開頭幾句話相當傲慢無禮,甚至還帶幾分威脅;

於是我不得不讓他明白,我是在自己的家中,僅僅是看在我對他兒子的真摯感情的分兒上,我才會告訴他有關我的生活狀況。

杜瓦爾先生的情緒稍微平和一點兒。然而他又對我說,他不能再容忍下去了,他兒子要為我傾家蕩產,還說我長得美貌,這是真的,但是我無論多麼貌美,也不應當利用自己的姿色,像我這樣大肆揮霍,去斷送一個年輕人的前程。

對這種指責,隻有一種回答,對不對?那就是拿出證據:

自從做了您的情婦,為了忠於您,我不惜做出任何犧牲,反之,向您索求的錢從未超出您的財力。我給他看了當票和收據,不能售出的物品就典當了;

我還告訴您父親,我決定賣掉我的家具,既為還債,也為了和您一起生活,又不讓您負擔過重。我向他講述了我們的幸福,講述了您曾向我展示的那種更為安寧、更為幸福的生活。您父親終於認清了真相,他向我伸出手,請我原諒他剛見麵時對我的態度。

接著,他對我說道:“既然如此,夫人,我就不能用指責和威脅,而要用祈求,力爭您做出一種更大的犧牲,即超過您為我兒子已經做出的所有犧牲。”

這個開場白令我不寒而栗。

您父親走到我麵前,拉起我的雙手,以親切的口氣接著說道:

“我的孩子,您不要從壞的方麵理解我要對您說的話,隻需明白生活對情感是殘酷的,往往提出苛刻的要求,又必須委曲求全。您心地善良,您的心靈所具有的慷慨大義的品質,是許多比不上您,也許還鄙視您的女人所缺乏的。不過您要考慮,除了情婦還有家庭,愛情之外還有責任,過了充滿激情的年齡,人就成熟了,在社會上要受人尊敬,就必須有一個牢固而體麵的地位。我兒子沒有財產,然而,他卻準備把他母親的遺產讓給您。如果他接受了您要做出的犧牲,那麼他基於榮譽和尊嚴,也要給您補償,用這筆錢保證您永遠不會陷入絕境。然而,您這種犧牲,他不能夠接受,因為大家並不了解您,會認為接受這種犧牲出於不光彩的原因,怕玷汙了我們的姓氏。彆人才不看阿爾芒是否愛您,您是否愛他,才不看你們相愛對他是不是幸福,對您是不是從良。他們隻會看到一件事,就是阿爾芒竟同意一個青樓女子,請原諒,我的孩子,我不得不對您直言,竟同意一個青樓女子為他賣掉了自己的物品。以後,責備和痛悔的日子就會到來,請相信這一點,誰也避免不了,你們也一樣,兩個人都套上了枷鎖,根本掙不開。到那時你們怎麼辦呢?

您的青春耽誤了,我兒子的前程也斷送了;而我呢,他的父親,本來期待從兩個孩子得濟,結果隻能指望一個了。

“您年輕,人又漂亮,生活會給您帶來安慰;

您品質高尚,做一件好事回憶起來,對您就能抵贖許多從前做過的事。阿爾芒認識您這半年來,就把我忘掉了。我給他寫過四封信,他連一次也沒有想著給我回信。恐怕我死了他都不知道啊!

“不管您下多大決心,要過與您從前完全不同的生活,可是阿爾芒愛您,他不會因為地位卑微,就甘心讓您過隱居的生活,而您這樣美的女子天生就不適於隱居。到了那時,天曉得他會乾出什麼來!

他賭過錢,這我知道;他隻字沒有向您透露,這我也知道;

然而,他若是賭紅了眼,就可能輸掉一部分我多年的積蓄,要知道,那是為我女兒的嫁妝,為他,也為我安度晚年積攢的錢。從前可能發生的事還有可能發生。

“此外,您為他而舍棄的生活,您就肯定不會再吸引您嗎?您愛過他,就肯定絕不會再愛上另一個人嗎?

最後,如果隨著年齡的增長,遠大的抱負取代了愛情的夢想,你們的關係將阻礙了您情人的生活,而您也許又不能給他以安慰,到了那種境地,難道您不感到痛心嗎?

考慮考慮這一切吧,小姐,您愛阿爾芒,那就向他證明這一點吧,用您僅餘下的還可能向他證明的惟一方式:

為他的前途犧牲您的愛情。現在還沒有發生什麼不幸,以後就可能發生,也許比我預見的還要嚴重。阿爾芒可能嫉妒一個愛過您的人,就向人家挑釁,進行決鬥,結果可能被人殺掉;

想一想吧,麵對要向您討還兒子性命的父親,您該有多麼痛苦。

“總而言之,我的孩子,要全麵了解,因為,我還沒有全對您講呢,您要知道我為什麼來到巴黎。剛才對您講了,我有一個女兒,她很年輕,也長得很美,像天使一樣純潔。她戀愛了,她也一樣,把她的愛情當做她一生的夢想。這些情況,我已經寫信告訴了阿爾芒,可是他一心撲在您身上,沒有給我回信。喏,我女兒就要結婚,要嫁她所愛的男人,進入一個體麵的家庭,而那個家庭希望我的家庭也無不體麵。我那未來女婿的家庭已然得知,阿爾芒在巴黎如何生活,並且明確向我表示,假如阿爾芒還那樣生活下去,他們就要退婚。一個從未傷害過您的姑娘,她有權指望的未來,就掌握在您的手中。

“您有權利,您感到有勇氣毀掉她的未來嗎?看在您的愛情和改悔的份兒上,瑪格麗特,把我女兒的幸福給我吧。”

我的朋友,我默默地哭泣;這方方麵麵,我早就考慮過多少回,現在從您父親的口中講出來,就更具有突出的現實性。我也在想您父親不敢對我明講,並且多次到了嘴邊的話:

歸根結底,我隻是個青樓女子,不管我給我們的關係提供什麼理由,這種理由總好像一種圖謀;

我過去的生活,完全剝奪了我夢想這樣未來的權利,既然我原先的生活習慣和名聲不能為我做出任何保證,我就得承擔責任。總之,阿爾芒,我愛您。杜瓦爾先生對我講話時的慈父般的態度,他在我身上喚起的貞潔情感,我即將贏得這位老人的尊敬,以及我確信今後也會得到您的尊敬,這一切在我心中喚醒的高尚思想,讓我從未領略過的聖潔的自足感發出聲音,並在我的眼前顯現。我想到有朝一日,這個為他兒子的前程向我懇求的老人,會告訴他女兒,將我的姓名作為一個神秘朋友的姓名放進她的祈禱中,我想到這一情景,就好像換了一個人,也為自己感到驕傲了。

一時的衝動,也許誇大了這種種感受的真實性;然而,朋友,我當時的感受就是這樣,這些新的情感,壓下了我回憶同您一起度過的幸福日子所產生的念頭。

“好吧,先生,”我一邊擦淚,一邊對您父親說道,“您相信我愛您兒子了嗎?”

“相信了。”杜瓦爾先生對我說道。

“相信是一種無私的愛嗎?”

“相信。”

“您相信我曾把這種愛變成我一生的希望、夢想和自贖嗎?”

“完全相信。”

“那好,先生,請吻我一下吧,就像您吻女兒那樣,我向您發誓,這一吻,是我所接受的惟一真正聖潔的吻,將給我力量對抗我的愛情,不出一周,您的兒子就將回到您身邊;

他也許會痛苦一段時間,但是會永遠死了這份兒心。”

“您是一位高尚的姑娘,”您父親吻著我的前額說道,“您要做一件上帝都會感激的事情;但是我十分擔心,您從我兒子那裡得不到一點兒效果。”

“唉!請放心吧,先生,他會恨我的。”

在我們之間,無論對您還是對我,必須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壁壘。

於是,我寫信給普呂當絲,說我接受德·N伯爵的提議,請她轉告伯爵,我要同他們倆一起吃夜宵。

我封好信,信的內容沒有告訴您父親,隻求他到達巴黎後,派人按地址送去。

然而,他還是問我信上寫了什麼。

“寫的是您兒子的幸福。”我回答他說。

您父親最後又吻了我一下。我感到兩滴感激的眼淚落到我的額頭,就好像給我從前的過錯洗禮。在我剛剛同意要委身給另一個男人的時候,我想到用這一新的過錯贖回了什麼,臉上就煥發出驕傲的光彩。

這十分自然,阿爾芒,您早就對我說過,您父親是如今所能見到的最正派的人。

杜瓦爾先生又坐上馬車走了。

然而,我畢竟是女人,一見到您就禁不住哭了,但是我沒有軟弱。

我做得對嗎?如今我病倒在床上,也許隻有死了才會離開,就不免這樣反躬自問。

您親眼目睹了,臨近我們不可避免的分離時刻,我是一種什麼感受。身邊再也沒有您父親支持我,一想到您要恨我並蔑視我,我就驚慌失措,有一陣差一點兒就要向您承認了。

有一件事,阿爾芒,說了也許您不相信,就是我祈求上帝給我力量,而且,正是上帝給了我懇求的力量,表明他接受了我所做的犧牲。

在吃那頓夜宵的時候,我還需要幫助,因為我不想知道我要乾什麼,實在害怕自己沒了勇氣!

誰能告訴我,告訴我瑪格麗特·戈蒂埃,一想到要有一個新情人,我心裡就痛苦萬分!

我多喝酒以便忘掉一切,等第二天醒來,我便躺在伯爵的床上。

這就是全部真相,朋友,您來做出判斷,原諒我吧,就像我這樣,原諒了從那天起您給我的一切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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