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最後的盛宴3

2017-11-07 作者: 王晴川
第66章 最後的盛宴3

“她們不會,她們誰都離不開我!”慧範笑起來更像一隻老狐狸,“這世界上還有誰,能有我這般生財有道的異能?韋後欲舉大事,太平奢侈無度,無論是誰,如果離開了我,不出三年就會在半夜裡哭醒。她們都從我這裡吃到了錢的甜頭。錢,才是世間最大最有效的奇蠱,她們會迅速上癮,永不解脫……”

“還記得這卷天書嗎?”慧範自懷中摸出了那套書卷,“本想讓你做整卷書的見證之人,現在看來,你沒這個福分了,不必掙紮了,還是安心上路吧……”

熟悉的精致裝飾,熟悉的紅琉璃軸。明亮的燭火下,書卷輕輕展開來,仍是翻過那畫著煉丹爐的首頁,第二頁卻已空了,當日那幅《地獄變》已被他撕下燒毀,便隻剩下書卷的襯頁。

書卷繼續打開,第三頁則繪著一幅熠熠生輝的妖豔牡丹。

“現在,它已完成了使命,該當回歸冥間了。”慧範自腰間摸出了一支筆,在牡丹花下寫了“袁昇”二字。

墨是沾了朱砂的紅色,字是碩大醒目的虞派端楷,看上去分外驚人。

慧範已將牡丹圖扯下來,湊到了燭火前:“好徒兒,你也會隨它一起回歸冥間的。”

牡丹圖被燭焰舔到,迅速泛黃打卷,融入烈烈的火光中。說來也怪,在圖中牡丹枯萎的一瞬,閣內似乎響起了纏綿悱惻的淒厲嘶喊。

“燒了我的名字,便能將我收歸地府陰冥嗎?”袁昇拚力護住心脈。

“天下萬物都起於因緣,當你的名字與這幅牡丹圖一起從這世間消失時,便已給世間種下了一個緣。”

慧範的老眼閃出了灼灼幽光:“你想過沒有,這牡丹圖,已是第二張了。這書卷便如一本生死簿,每當一頁畫卷準確發生時,因緣便多了一層湊泊,也預示著距離冊內的最終結果更近了一步。”

“天邪策!”

袁昇心內忽然一陣發緊,忍不住叫道:“原來天邪策便是你手中的這份……天邪冊!”他幾乎便想衝上去,奪下那本薄薄的冊子,但此時深陷陣中,渾身僵硬,寸步難行。

“很想看看後麵是什麼吧?”慧範抖了抖那本冊子,“可似你這般看透了諸多秘密的人,又怎能活在世間?”

冊頁飛快顫了顫,袁昇仍隻是看到了第一張煉丹爐的圖頁。

此時他心內焦急,偏又無能為力,隻覺隨著那牡丹化作一團殘紅,花下紅燦燦的“袁昇”二字也被火焰卷入,一顆心竟也痛如火焚。

他忽地靈機一動,叫道:“你當真是算準了一切嗎?你雖算出了以牡丹為媒介的傀儡蠱奇案,但你算到了玉鬟兒之死嗎?自己的女兒慘死眼前,你卻無能為力,天下還有比你更失敗的人嗎?”

“誰說玉鬟兒是我的女兒?”

慧範笑得有些狡猾,也有些蒼涼:“知道雪無雙交給相王的書信都說了什麼嗎?好吧,便讓你多活一刻,做個明白鬼。”

話音一落,整幅牡丹圖已完全化為灰燼,但袁昇身心的劇痛卻稍稍一減。

“這是雪無雙留下的信,原是她想托老衲呈給太平公主,再轉交給相王的,但想不到她身上竟還有一封。很可能是她臨時變了主張,親自交給相王了,所以這封信也不必呈給太平公主了,你也正可一看究竟,做個明白鬼。”

他屈指一彈,那封信穩穩飛入了袁昇手中。

信上字跡娟秀嫵媚,顯是出自女子之手,隻是寥寥的幾行詩:

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

塔上玉碎誰家女,一日一點攢真心。

南窗北牖失骨肉,羅帷散亂紅顏慟。

三春已暮花從風,空留可憐與誰同。

“這是蕭衍的《東飛伯勞歌》?”袁昇隻看了首尾兩句,認得這是南朝蕭衍在繼承帝位之前所作的情詩,後世“勞燕分飛”的成語,便由這首句而來,但他隨即發現,中間兩句已被換了,略一沉吟,不由全身巨震,心神如遭重錘轟擊。

“她沒讀過幾年書,卻聰穎過人,這幾句似詩似謎的話,也不難猜吧。”慧範這時候很有循循善誘的耐心,便如當日給他講解功法口訣一般,“最要緊的是那句‘一日一點攢真心’,這是她當年喜歡玩的字謎,你應該明白,那是個‘惠’字……”

“塔上玉碎誰家女?”袁昇顫聲道,“竟是……”

慧範冷冷道:“不錯,那是惠妃之女!”

“玉鬟兒竟不是雪無雙的親生女兒,而是惠妃所生……”袁昇隨即想到當日在相王府內沉香亭下,他親耳聽得相王談及惠妃因為生下一個血團,隨後悲戚而死,不由瞪大雙眼,“原來那血團竟是被雪無雙偷換的……”

慧範幽幽地笑道:“南窗北牖失骨肉,羅帷散亂紅顏慟——當年惠妃生下一個肉團之事,我也有聽聞,這句詩則點明,原來惠妃所生之女,已被雪無雙穿窗盜走了。無雙確是聰明無雙,這首詩選得也頗精當。首句便點明她和意中人勞燕分飛,後麵那句更有牽牛與織女雙星,隱然與七夕慘變對應!嗯,聽說這首《東飛伯勞歌》原是惠妃最喜歡的情詩……”

他說著嗬地一笑,“無雙很可能已經認出了我,故意將這封信托我轉交,實則也是在激我,想讓我心痛。隻是,鴻罡早死了,我現在是胡僧慧範,老衲的心,早已古井無波了!”

“雪無雙,當真是一個瘋狂至極的女人……”袁昇在心底嘶叫起來。

一瞬間,所有的謎題迎刃而解,為何相王看了雪無雙的信會悲慟嘔血,為何雪無雙會狠心地將玉鬟兒送入宗相府當臥底,為何雪無雙會如此殘忍地對待玉鬟兒的意中人……

隻因玉鬟兒根本就不是雪無雙的女兒。

慧範緩緩道:“不過,無雙對玉鬟兒的情愫非常複雜,有時視其為情敵之女,恨之無極,有時又視其為多年相依為命之骨肉。所以在玉鬟兒高塔慘死時,雪無雙也曾淒惻悲呼。不知在她的心底,到底是恨意居多,還是愛意居多呢?”

袁昇的全身不由簌簌發抖,甚至忘了自己身處險境,喃喃道:“不錯,所以雪無雙要報複,報複當年的惠妃,報複現在的相王,她甚至不讓相王死在刺客的劍下,隻為了親口告訴他這個殘酷的真相。”

他眼前不由閃過玉鬟兒那淒美憂鬱的眼神,忽然間心中一動,一個大膽的念頭忽地躍入腦中,他忍不住驚呼道:“玉鬟兒,玉鬟兒很可能早已知道了真相!我明白了,為什麼她臨死前要說那句話……所有的罪,都由我來擔!”

慧範的眼芒也不由一閃,歎道:“極有可能。雪無雙此次出山,似乎與太平有些約定,對將玉鬟兒推入宗相府臥底之事,頗為心急。可玉鬟兒一顆心始終係在李隆基身上,也隻有讓她‘無意間’知道她與李隆基的兄妹真相,才能徹底斷了她的念想。這一招雖然殘酷大膽,但雪無雙一定會使得出來,而且她會想出許多高明的辦法,讓玉鬟兒‘無意間’查知真相!”

說話間他已奪去了袁昇指間的信,湊上了蠟燭,又一抹豔麗的火苗躥了出來。

袁昇的腦袋嗡嗡作響,已無暇分辨慧範讓自己知道這麼多內情,是單純地有感而發,還是想再借機誘亂自己的心神。他腦中閃來閃去的都是玉鬟兒那淒惻哀怨的眼神,怪不得在她榮登花魁高位時,也是如此目光憂鬱。

這個癡情而可憐的女孩一定是知道真相了,這才是她最終一心求死的緣由。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淒豔的畫麵,珠淚盈盈的少女在夕光暮影下徘徊,在明月斜照下徘徊……但所有的傷痛、無奈、黯然和悔恨都在殘酷的真相麵前無濟於事。

她愛他,卻終究不能相愛,甚至不該相愛。

所以她才鳳凰撲火般地毅然赴死。

哧的一聲,那封信終於在火焰中完全扭曲黯黑,化作灰燼。

袁昇也覺心頭一陣錐痛,身周的一切都模糊起來,隻有慧範那雙陰沉而又有些悲憫的老眼,愈加清晰銳利。

閣內怨陣的力量隨著那封灰飛煙滅的信,如四合的烈火般向他漫卷過來。

袁昇吐出了一口鮮血,無力地栽倒在地。

便在此時,門外忽然響起一道醉醺醺的大笑:“好姑母,你在這吧?”

跟著砰然一響,房門被人撞開。李隆基摟著一名妖豔女郎滾了進來,狂笑道:“你這叫小似的歌女很像我的玉鬟兒,便賜給侄兒如何?”

房門突啟,閣內的法陣霎時便如緊閉的鐵屋被掀開了一角,陣氣迅疾消散開來。本已束手待斃的袁昇心神頓時一清,忙大叫道:“臨淄郡王,我在這裡!”

守在門外的陸衝聽得袁昇這道惶急的叫喊,忙閃身喝道:“袁將軍,你怎的了?”

原來適才陸衝見袁昇被太平公主單獨召走,便覺心內不安,但想此地是太平公主彆墅,終究不敢貿然行事,隻得悄悄喚來了李隆基。李隆基實則根本未醉,索性便借酒裝瘋,拉住一名途中遇到的歌女撞門入內。

望見兀自嬉笑不已的李隆基,慧範不由暗自歎了口氣。

他可以遵照太平公主的旨意,讓袁昇毫無傷痕地死去,卻終究不能在太平公主府內害了李隆基的性命,那樣造成的巨大後果連太平公主都無力承擔。

門外一道洶湧的劍氣瞬間逼近,陸衝已如風般衝來。慧範目光微寒,終於向後一轉,鬼魅般地消失在細密的珠簾後。

與此同時,那三塊凝聚詭異怨力的牌位齊齊開裂,跟著,碎如齏粉。

“袁昇,你沒事吧?”陸衝急忙趕過去攙起了他。

“隻是喝得多了些,無妨。”袁昇擦去嘴角的血跡,和李隆基黯然對望一眼,苦笑道,“臨淄郡王也喝得不少了,咱們不如早些退吧。”

李隆基點了點頭,拍了拍那目光仍有些迷離的歌女,才慢悠悠地站起身,若有所思地望向那珠簾,喃喃道:“看來姑母已累了,咱們就不要打擾了。”

三人的目光都望向那道珠簾之後。

簾內沒有一絲聲息傳來,仿佛那是一個無比深邃的世界。

燭光映照下,珠光閃閃的珠簾搖曳漸止,終於冉冉地凝出一朵嬌豔的牡丹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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