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國子監超凡脫俗，不問世事。”趙彥易端坐在長廳儘頭，“如今也開始插手俗務了麼？”
“世道變了，所以我們也要變。”年輕人輕聲說，“跟不上時代的人會被時代拋棄，國子監也不例外。”
“世道變了？”老人揚眉，線條分明的老臉上流露出一絲輕蔑。
趙彥易戎馬一生，勤王平叛宦海沉浮，是經曆過王朝興衰風風雨雨的人，在他麵前，還輪不到一個小字輩來教他世道變化。
“變成了什麼樣的世道？”
“帝君治世，萬眾臣服。”孟離枯回答，聲音中正平和，“天下之大，皆王土也。”
在座賓客心中一震，他們立即意識到這句話當中的深意，南明雖是大秦的附庸，但相互之間仍然是國與國的關係。孟離枯此言一出，顯然昭示著大秦接下來會有大動作……難道說從今往後，南明不再是南明國，而要變成大秦的一個郡了麼？
所有人扭頭望向南明國君派來的使者，使者低頭坐在案後，身體像糠篩似地抖。
“帝君果真雄主，才略野心，先帝不及也。”趙彥易撫須長歎。
“根據《大秦律》，世人不可妄議帝君，更不可提及先帝，國公爺犯禁二條，在下有權將您捉拿歸案。”孟離枯慢慢行禮。
趙彥易冷冷地笑笑，忽地奮然暴起，這個老人直起身體，一手按在案板上，怒目圓睜，須發皆張，像一頭年邁的老獅子，高聲怒吼:“荒唐！大秦開國皇帝是誰！市井三歲小兒都清楚，你們國子監都把書讀到狗身上去了麼！”
孟離枯不鹹不淡，古井無波，“這是《大秦律》。”
這是大秦律。
無論趙彥易如何憤怒，都抵不過這平平淡淡的一句話。
因為大秦律背後立著帝君，全天下都無人能反抗那個男人，無論是朝堂之上還是鄉野之間，當年膽敢違抗帝君的人都死了，上至六部三法司主事要員，下至市井升鬥小民，敢犯禁者，一律與當年那個平原縣縣令同一下場。
“《大秦律》非我國子監所修，國子監同樣不敢違背律令。”孟離枯說。
“天理大，還是王法大？”趙彥易問。
孟離枯沉默片刻，“若我違天理，或許有一日會遭天譴，但我若犯王法，那我下一刻就會被禁衛拿了推出門斬首。”
趙彥易點了點頭，慢慢坐下來，“我明白了。”
“國公爺考慮得如何了？”孟離枯問，“您要魚，還是要劍？”
趙彥易低頭看了一眼案上的短劍，確實是一把罕見的好劍，儘管藏在魚腹之中，但劍刃劍柄之上不沾血跡不沾油汙，劍柄上浮雕著獸首，鑲著朱紅的寶石，劍身上有細密扭曲的紋路，趙彥易認出來這是雲紋鋼，隻在大陸之北有少量產出的稀世礦藏，原本被草原蠻族把控，大秦一統天下之後趕走了蠻族，獲得了雲紋鋼的原料礦石。
這樣一把精致華麗的雲紋鋼短劍，看上去應該是某位大貴族的裝飾品，國子監崇尚簡樸，不該有這種東西。
老人把短劍拾起來把玩打量，忽然一愣。
他發現短劍的劍墩上有個小小的“明”字。
趙彥易扭頭望向邊上的國君使者，使者不敢抬頭，但仍然能察覺到老人銳利的目光，他戰戰兢兢地往後縮了一步。
原來如此……老人在心底歎了口氣。
“你說我勾結叛黨，有何證據？”
“國公爺並非勾結叛黨，而是國公本就是叛黨中人。”孟離枯回答，“我說的有錯麼？‘天誅’四長老之一的趙彥易？”
天誅。
大廳裡一片寂靜，人們不自禁地屏住呼吸，這個詞讓在場所有人的心臟都猛地一跳。
在絕大多數人印象中，天誅隻是個傳說中的詞彙，遠在天邊，他們在茶館客棧裡跟人喝茶聊天，偶爾能碰到這個詞語，它經常和“殺戮”“血腥”“死亡”等詞彙一起並列，在某些地方，天誅這個詞甚至能止小兒夜啼。
官方從來不承認世上有“天誅”這麼個組織存在，但他們的傳說遍布大陸。
那是從黑暗當中滋生出來的殺戮與死亡，它隻是個不可捉摸的影子，但它又仿佛無處不在，它的觸手延伸進了每個領域。神武末年，先帝駕崩，天下大亂，一個龐大神秘的殺手組織在一夜之間忽然出現，他們暗殺朝廷重臣，軍中將領，每次得手後，這群人都會在案發現場留下奪命帖，帖上血書“天誅”二字。
堂堂南明輔國公，位極人臣的趙彥易，怎麼可能會和這種組織有關係？
大廳中一片大嘩，頓時嘈雜起來，賓客們勃然大怒，不少人拔劍就要上前，在座的眾人當中不少是趙彥易昔日舊部，跟隨趙彥易出生入死數十年，如今孟離枯汙蔑趙彥易是叛黨，叫這些人如何能忍？
“國公爺，此人心懷不軌，血口噴人，讓弟兄們拿了他，扔去衙門治罪！”
“國公爺！這人全然不把我們放在眼中！奇恥大辱！”
“國公爺！隻要你點個頭，我們讓這家夥走不出宴會廳！”
趙彥易沒有理會底下的人，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短劍，然後扭頭望了一眼國君使者，使者縮在一邊以衣袖遮臉。
趙彥易明白了。
他抬起頭來望向孟離枯，後者遙遙地躬身行禮，“國公爺二十年來借職務權位之便一直在暗中支持逆黨天誅的活動，戕害忠良，僅就我掌握的情報而言，至少有三樁命案與國公爺相關，其中包括去年天台山兵部郎中被刺一案。國公所為，已是謀逆大罪，按律應誅九族。”
趙繼明坐在後頭早就驚呆了，他不知道這些是真是假，但他被最後一個誅九族的罪名嚇住了。
“在下所言，可有謬誤？”孟離枯直起身子。
趙彥易盯著這個一身麻衣的年輕人，麵無表情，不動聲色。
“那麼，在下最後再問國公一次。”孟離枯問，“國公要劍，還是要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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