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天啟二十二年的一場春雨

2017-11-30 作者: 易蟬.QD
第19章 天啟二十二年的一場春雨

這一夜,兩場殺戮在蘇州城的兩個不同的地方同時發生。

鮮血與雨水混在一起,剛剛流出的血液是滾燙的,和冰冷的雨水互不相容,所以像固體一樣難以化開。

紅與黑涇渭分明,然後一點點地融合,如濃墨在清水中溢散,又如煙霧在空氣裡彌漫,沿著青磚的縫隙流瀉。透過這層猩紅的煙霧,不知是否能看到大秦萬裡無垠的江山?

大秦天啟二十二年春,南明輔國公趙彥易六十大壽當晚,國公府內驟燃大火,赤焰衝霄大雨澆之不滅,平常人遠在城外都可望見滔天烈焰,燒紅了半邊天際。蘇州府衙與巡防營救了一整夜的火直到天明,仍然沒能把火災撲滅,天亮之後人們查看災情,才發現國公府的前門後院都被燒成一片斷壁殘垣,輔國公趙彥易的屍體在廢墟被人找到,早已化為焦炭不成人形。

南明輔國公的身亡震驚大陸,趙彥易生前是南明赫赫的名將,誰能料到大壽之日飛來橫禍,一代名帥竟會死於火災。

大秦太常寺卿鐘立圭的屍體也在兩條街道之外被發現,不知為何鐘立圭沒有帶隨身衛隊。沿街的商戶翌日開門時發現三輛馬車倒在路麵上,一共死了七個人,三個馬車夫,兩個黑衣侍衛,以及一個錦衣胖子,看上去像是個富商,但府衙在他的身上找到了大秦太常寺卿的印鑒和文書。

鐘立圭的屍體被發現時已經死了很長時間,案發現場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徹夜的大雨洗掉了殺手的痕跡。

鐘立圭的死訊傳到了南明國君手中,朝堂震怒,南明王下令徹查此案,蘇州城戒嚴三月,有關人等全部問責,上至五軍都督府,下至蘇州衛所,有人丟掉了烏紗帽,有人丟掉了飯碗,還有人被丟進了監獄。

三日後,一條更轟動的消息在南明炸開,掀起萬丈波瀾。

朝廷宣布查實輔國公趙彥易實為天誅逆黨,位居四大長老之一,十數年來利用職權暗中支持天誅活動,謀逆重罪,按律當誅九族。

緊接著刑部和禁衛就抄了趙彥易的家,沒收全部家產,全家男女老少一共一百八十四口人,除了葬身火場的國公趙彥易和長子趙繼明,剩餘人等一個不拉地全部押進大牢,擇日問斬。

這是世上第一個被查實的天誅高級乾部,還是位極人臣的南明輔國公。

天下皆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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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也被罰了,他作為蘇州城的衛所長官,護衛不力導致太常寺卿鐘立圭遭人暗殺,這是嚴重失職,按照常理他早該被革職查辦丟進大牢,輕則丟掉飯碗貶為庶人,重則發配充軍甚至難逃死罪,但最終落到沈默頭上的隻是個“瀆位失職,必加嚴懲,責令回家,免官三月”。

大秦太常寺卿都被人殺了,沈默這個直接責任人隻被放了三個月的長假。

顯然上頭有人替他把責任擔下來了,如果換成是彆人,大秦太常寺卿遭人刺殺這種滅頂之災級的事故落到頭上,莫說是烏紗帽,就算有九條命,也都該砍得一條不剩了。

於是沈默拍拍屁股回家了,鐘立圭是死是活他其實並不在乎,被免了官正好落得個清閒,沈默隻是遺憾這假不能放得更長一些,三個月之後還得乖乖回去上班。

他照舊坐在翠竹小居裡和寧不凡喝酒,原本寧不凡也脫不了責任,最輕也會是個發配充軍的下場,但沈默把他保下來了,寧不凡甚至連自己的飯碗都沒丟,他仍舊是衛所的總旗。寧不凡現在很慶幸沈默沒有被調去南京,如果他當初真的被調走了,那麼自己縱然會升職變成百戶,但肯定逃不過這一劫。

比起官位,還是狗命更重要。

兩人在竹席上對坐,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著雨。

沈默扭頭望著門前的柳樹,新芽萌發,帶著淡淡的綠。

“冬天過去了,又是一年春。”沈默手中捏著酒杯,淡淡地說,“今年是天啟二十二年。”

一大群人熙熙攘攘地從街上湧過去,男女老少拖家帶口,高聲談笑,吵吵嚷嚷。

“這些人是乾什麼的?”沈默皺了皺眉。

“看砍頭的吧。”寧不凡坐在對麵,頭也不抬,“又快到午時了,這幾天一到這個時候就有大批的人去城北刑場看熱鬨,就算下雨都擋不住他們。”

沈默想起來確實又到了行刑的時間。

輔國公趙彥易被判為逆黨,抄家滅族,他全家一百八十四口人全部被判處斬決,七歲孩童都沒有放過。但一百多號人沒法一次性殺光,刑部隻能一批一批地殺,一天處死二十個,一連十多天,每至午時都提取犯人開刀問斬。

“砍頭有什麼好看的?”沈默的目光從那些人的笑臉上掠過,覺得有些刺眼,“隻不過是殺人罷了。”

“稀罕唄,平時沒見過。”寧不凡回答,“就算見過,也沒見過殺這麼多人。”

沈默扭過頭來,不再往外看。

“那個殺手真厲害。”寧不凡提起太常寺卿刺殺案,“讓不言兄你說中了,果真有人惦記著鐘立圭的命,而且還是厲害人物……鐘立圭隨身帶著兩個煉氣士侍衛,也死在了那一夜。而且我們在案發現場什麼痕跡都沒找到”

沈默想起張萬貫和國公府的那些弩手。

“究竟是誰動的手?”寧不凡皺眉思索,“會是天誅麼?”

沈默沒有作聲,他不知道殺死鐘立圭的人是誰,但他的心底有種莫名的感覺……這個刺客自己或許見過呢?

“說起天誅,不言兄。”寧不凡給沈默斟酒,湊近來壓低聲音,悄悄地問,“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國公真的是天誅逆黨?”

沈默抬眼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不知道。”

“那個國子監的人呢?”寧不凡問,“果真是一位大司儀麼?”

沈默點點頭,“是。”

寧不凡瞪大了眼睛,目露神往,“國子監大司儀啊,那可是大人物。”

“以後比他更大的人物,你也會見到的。”沈默說,低下頭去,輕輕搖晃手中的酒杯,“隻要你好好地活下去。”

寧不凡一愣,一時沒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是個生死無常的世道啊,你看趙彥易,前一刻還是聲名顯赫的堂堂南明輔國公,權勢滔天,高朋滿座,大陸各處都有朋友,下一刻就變成了天誅逆黨,遭到抄家滅族,府邸被一把大火燒了個精光,他的那些朋友紛紛與他撇清關係。”沈默語氣平淡,“無論是你,是我,還是趙彥易,鐘立圭,或者那個國子監的司儀,其實都是浪潮之上的浮萍,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被一個浪頭打翻了沉進水底。”

“時代在變化。”沈默伸出手指捅了捅寧不凡的胸口,“這世上有人跟不上時代,所以會被淘汰,你要一步一步地緊跟著時代,最終你也會變成那些你曾經仰望或者羨慕的人,國公也好,國子監司儀也好,都不過是被時代拋上浪尖的蘆葦罷了。”

“那麼你呢?”寧不凡抬起頭問,“不言兄你會緊跟著時代麼?”

沈默思索了片刻。

“我不想跟在誰後頭。”他說,“我或許會顛覆這個時代呢?誰也說不準……對吧?”

他話音剛落,窗外傳來洪亮的鐘聲。

正午到了。

雨下得更大了,雨水像珠簾一樣從屋簷上垂落下來,打在碧綠的柳葉上。此刻蘇州城的某個地方,雨水將被染成殷紅。

天啟二十二年,南明蘇州城,垂柳蒼翠,天上下了一場染血的春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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