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秘門真宗

2019-01-18 作者: 王晴川
第9章 秘門真宗

小無極院,是豐樂坊內一座毫不起眼的道觀。隻有長安真正的術法高士才知道這座道觀的真正意義,它是紫電門的祖庭。當今四大道門之一、當日第一國師宣機所出身的紫電門就由這座小道觀孕育而出。

哪怕宣機身為第一國師,奉命主持第一皇家道觀天瓊宮時,也不敢對本門祖庭小無極院稍有怠慢,甚至命其大弟子唐心陽等高足大多留駐於小無極院內。隻不過宣機這棵大樹突然傾倒後,牽連整個紫電門星飛雲散,小無極院也迅速衰敗荒廢了,現在整座道觀隻有四五名老朽道士在灑掃維持著。

此刻夜色正深,這座原本頗為精致的小道觀冷寂無聲,淡淡的月輝下可見那三楹大殿的匾額已被拆,殿前兩座香爐歪倒在地上。袁昇悄然繞過大殿,走到後院,見院中幾株老柏樹聳著濃茂枝丫,遮得滿院黑沉沉的,地上積滿黃葉,顯是已經多日無人打掃了。

忽然老柏上幾隻烏鴉騰起驚鳴,擾得滿院也騰起一股莫名的恐怖氣息。袁昇目光一凝,果見一道黑影如飛般趕來,在一道深井前徘徊猶豫。淡淡月輝下,那人身材高瘦,正是範平。

袁昇暗暗點頭。今晚他帶著黛綺和吳六郎連夜換了一處暗宅,稍做交代,便獨自趕來這裡。

他之所以提出今晚與範平相約此處,全因唐心陽死前所念的那句“無極院後軒轅丘”。這句話頗為神秘,而他認為,範平那裡又隱藏著太多的秘密。這些秘密又與許多神秘事件相關,貓妖、長安地府,甚至他剛剛遭遇勁弩襲擊的背後勢?力……

他不太憂心陸衝那邊,有小十九在外接應,如果遇到任何難題,他們至少會用辟邪珠給自己傳信過來。至今沒有傳來信息,隻能說明一切順利。

範平還在井前逡巡,不時抬頭望向大殿的簷角,似在測算著什麼。在他的側後方,有兩道身影正在慢慢逼近。袁昇則縮在一隻高大石像的背後,靜觀其?變。

那兩道逼近範平的黑影忽然加快了身法,猶似離弦之箭般射出。兩人同時揚手,揮出細索一左一右襲向範平。細索在空中陡然變長變粗,竟有鋪天蓋地之勢。袁昇看出那是極厲害的捆仙索法器,看這出手應該是宣門獨家秘術,隻是這兩人的修為比之當年煉出六道捆仙索的宣門弟子莫神機相差太遠。

細索在空中張牙舞爪,已將範平的全身儘數籠罩。

那兩人喝道:“你是何人,闖入紫電門祖庭,意欲何為?”

範平儘落下風,卻冷笑道:“宣機的餘孽,居然還冒充兩個老朽的火工道人,看來你們也在癡心妄想地找那東西?”

那兩人大怒,厲喝道:“你說的是什麼東西,你都知道些什麼秘密?”細索如兩條烏龍,驟然揮落。

“秘密就是……你們都得死!”

範平忽然出手,奇快地扣住兩條捆仙索,雙掌飛揚間,捆仙索竟交纏在一起。那兩人被他掌間的大力拽得踉蹌奔來,猛覺胸前一涼,已被範平用刀當胸刺入。

這幾下兔起鶻落,範平從“你”字開始出手,待得“死”字聲音才落,兩把刀已從那兩名紫電門弟子的胸膛拔出。那是兩把樣式奇特的短刀,帶著奇異的弧度,一刀狹長如月,一刀渾圓如日。

“日月雙斬!”袁昇不由眯起雙眼。

他早看出範平故意藏拙,實則身懷道法秘術,卻想不到他有日月雙斬這樣的霸道法器,而且出手更是詭譎狠辣。袁昇隻是微愣之際,這兩名紫電門弟子已經命喪黃泉,而範平身上,甚至沒有濺上一滴血珠。

“袁將軍已到了吧。”範平從容收刀,在月光下轉過身來,“不必擔心,我早已探明,這座小無極觀中,隻有這兩個癡心妄想的廢物潛伏在此。宣機那些本事大的弟子,或逃了,或被殺,早已散個乾乾淨淨。”

“想不到範兄身懷異術,而且殺伐決斷,看來袁某走眼了。”袁昇緩步而?出。

“袁兄哪裡會走眼,我會些術法,但也隻能對付這等小角色,不然又怎會被林嘯二次擒住?”範平拱手笑道,“好在袁兄古道熱腸,在賭坊內仍舊出手將我救下。”

“你甘冒奇辱,深入台獄,一番波折後終於讓唐心陽死前對你吐露了那句真言,可惜範兄還沒有完成使命,你還無法破解那句話!”

“袁兄法眼如炬。想必這也是袁兄今晚與我相約此地的真意吧?”

袁昇抬頭看了看月色,歎道:“一切都是緣法,我倒很想試試。不過,還請告知,你要找的,到底是何物?”

範平一怔,終於擠出一絲苦笑:“我在此流連兩晚,都未得要領……誠如所言,一切都是緣法。唐心陽臨死前所說的,乃是紫電門的秘傳至寶——《紫電太上秘錄》的存放之處。相傳這份秘錄為紫電門祖師偶得的寶貝,上麵載有一份無人能破解的修煉心法,曆來為紫電門掌門執掌宗門的信物。”

“無人破解的修煉心法?”袁昇搖了搖頭,“範兄言不由衷吧,以你的抱負,以及背後那人的通天手段,難道僅僅是貪戀一門術法的修煉秘訣?”

範平眼芒一閃,不由哈哈大笑道:“袁兄真是妙人,罷了,也不瞞你,此物絕非什麼修煉秘法,而是事關一個極大的秘密。隻不過此刻範某還不敢吐露太多,除非……袁兄能幫我破解這句真言,真正找到此物!”

袁昇不再說什麼,隻點了點頭。

範平眼露喜色:“無極院後軒轅丘,黃幡豹尾兩相見……這句話便是唐心陽死前所說。這後院本不大,眼前這片小丘便是什麼軒轅丘了,但後一句話太過費解,什麼是黃幡,什麼是豹尾?”

袁昇環顧沉沉夜色下的幽靜院落,道:“黃幡是羅睺星的彆稱,豹尾則是計都星的彆名。‘羅睺’‘計都’是兩個隱曜,所謂九曜者,就是七曜加上這兩個隱曜。這門九曜星訣,乃是天竺天象學,不見於中土星宿學說,我也是從天竺瞿曇大師那裡學得了些皮毛。”

範平不由抬頭望向星空,茫然道:“如果是兩顆星,那又做何解?難道要從天象入手?”

袁昇輕拍一尊神像猙獰的巨頭,道:“羅睺和計都皆為天竺傳說中的惡魔,二者神通廣大,羅睺甚至常吞食日月,這便是日食、月食之由來。這尊神像四臂巨口,形象怪異,非中土所有,正是羅睺。而那一尊,”跟著又遙指西側一隻長尾怪像,“便是計都。而‘兩相見’之意,應該就是……二者視線交集之?處!”

那兩尊怪異神像一北一東,扭腰歪頭,兩道視線交集處卻是西側幾塊亂石。

那的確是一堆無人理會的石頭,半人來高,雜亂無章地隱在幾叢修竹下。

“怎麼會是這樣?”範平喃喃道,“不可能吧,堂堂紫電門的重要信物,怎會藏放在這樣一個露天之所?”

“宣機心思過人,又擅布法陣,也許是因為那地方無人留意,反而更易收藏緊要之物。”袁昇已信步向那堆亂石行去,一彎一轉,身影在月輝下忽然消逝不?見。

“袁兄?”範平見袁昇竟憑空消失,不由驚呼了聲。

“莫慌,這裡果然被宣機布置了法陣。”袁昇的聲音在石後響起。他的身形在石陣中忽隱忽現,又過了多時,袁昇才歎道,“此陣已破,請範兄移步一?觀。”

範平急匆匆趕去,被袁昇引著轉入石陣後,卻見眼前竟是一尊毫不起眼的香爐。宣機大弟子唐心陽臨死前所說的密語,最終竟是這麼一尊陳舊的香爐。這香爐內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

袁昇同樣若有所思,因為這座香爐的形製竟與當日他在太極宮丹閣內所見的香爐極為相近。難道堂堂宣機國師竟然也與秘門和魔宗有何勾結?

好在石陣破解後,香爐內再無彆的禁製,隻有兩三道小巧機關,袁昇輕易破去後,終於取出一隻青玉寶匣。

這是一套規格極高的三重寶匣,先後打開裡麵的簪銀匣和最後一重鎦金寶匣後,內裡出現一隻環環相套的奇異木雕盒。

“紫電門至寶應該就是此物了,”範平大喜,雙手捧起木雕盒,又疑惑道,“隻是這盒子似乎有多層機關,前後相套,這到底是什麼?”

“這應該是一個鬼工盒。”袁昇輕觸盒上的環套機關,發現那上麵刻著類似河圖洛書和星圖的奇異符號,沉吟道,“你記得那九宮格的遊戲嗎?木盒盒頂有幾個九宮數字,隻有把數字對準,才能打開木盒。這款鬼工盒就是此理,隻不過更加複雜,上麵層層相套,雕刻的是星圖與河圖洛書,如果不通河洛易理,那就無法打開。”

範平又疑惑又焦躁,沉吟道:“哪有這麼多的閒工夫,咱們毀去機關,直接取出裡麵的東西不就成了?”

“隻怕不成!”袁昇輕搖著鬼工盒,“你聽,這裡麵有汁液之物,想必是暗藏了綠礬油[? 在古代中國,稱稀硫酸為“綠礬油”。——編者注

]等物,隻要取物人不通開盒密碼,觸動機關,綠礬油就會流出,腐蝕裡麵的所藏之寶。”

範平驚道:“既然如此,咱們隻得改日再細細推究了。無論如何,袁兄,就憑你的能力,助我取得這件至寶,便能隨我去參見真宗了。”

“秘門竟然找到了自己的真宗?”袁昇微微吃驚,從秦清流開始,他便高度留意秘門的各種信息,知道那些秘門清士最大的願望便是尋到秘門真宗,以便最終光大秘門魔宗。但袁昇一直以為,那個無所不能的真宗曆來隻是秘門中的一個神秘傳說而已。

“不錯。”範平傲然點頭,“真宗已然降世。不過連許多秘門中人都不知道,真正的真宗,不是指一個人,而是一張圖!”說著將那鬼工盒高高托起。

“一張圖?!”袁昇更驚訝,眼前不由閃過丹閣內的那座神秘丹爐,便脫口道,“看來此物應該是知機子所留?”

聽到“知機子”三字,範平眼中再露震驚之色,低笑道:“袁將軍果然知道得不少!”

袁昇緊盯著他,沉聲道:“但堂堂宣機國師的宗門,為何會與知機子扯上關?係?”

範平微一猶豫,終於歎口氣道:“既然袁兄已經答應要投奔我秘門,這個天大秘密自然可以告知你了。

“這個秘密隻在我秘門中的頂級長老中流傳,第三次道魔之爭後,我魔宗黯然落敗,隨後前輩第一聖尊知機子潛伏隱忍多年,以一己之力,獨抗袁天罡、李淳風、三原李靖這三位朝廷中近乎神仙般的絕頂人物,但他終寡不敵眾,悵然而?亡……”

袁昇聽他說得模糊混沌,料想他也不知最終知機子被迫趕赴袁天罡的灞上戰約之事,便也不點破。

範平又道:“傳說當年知機子前輩與強敵決戰時,身陷重圍,後來雖僥幸突圍,但百計逃遁而不成,無奈之際逃入一間極冷僻的水神廟,引來強敵後,自爆真元而亡。而在自儘之前,他在廟內藏了兩份寶貝,一份是他晚年悟出的術法秘要,另一份則是用秘門暗語寫成的藏寶圖,那是秘門多年來積聚的財寶所在。

“相傳知機子生性多疑,平生無一人可信,這兩份寶貝他曆來隨身攜帶。哪怕是赴約決戰,他也堅信自己會逃出來。直到他確認生命的最後一刻即將到來,他才想拿出這兩份秘錄,身邊卻已無人可授,倉促間隻得將之藏在了水神廟。那野廟本就是秘門的一處聯絡秘宅。”

袁昇想到知機子一代宗師,最後機關算儘,梟雄末路,也不由暗自歎了口?氣。

“知機子在該廟喪生之事,隻有秘門中最核心的五大元老知曉。他們都推斷知機子臨終前必會將心法和寶圖留下,可這五人卻都沒有尋到這兩件寶物。甚至到後來,這五人互相猜忌,大打出手,相互殘殺而死。這也是長安地府口訣和一些秘門機要失傳的原因。

“而聖尊知機子曾經留下一份寶圖的傳說便在秘門高士中流傳了下來,甚至敷衍出秘門真宗的說法。其實天下哪裡有無所不能的一個人,如果有,那一定是錢,許許多多的錢!尋找這份真宗寶圖,正是秘門多少能人異士畢生的追求,可惜,輾轉多代,卻了無所得。

“直到最近宣機被抓,他的大弟子唐心陽要被論斬。為求活命,唐心陽才吐露了一個終極秘密。原來知機子苦心留存的這兩份至寶,當時卻被秘門之外的一個遊方道士無意間得到了。此人便是宣機國師的師祖。而紫電門也正是憑著這份心法秘錄,從一個小門派開始崛起。但無論是宣機,還是他的師祖,都沒有參透秘錄上用秘門暗語寫就的寶圖,隻是一廂情願地認為那是一份難以參透的修煉心法,更將其作為紫電門掌門的衣缽留存。”

袁昇沉吟道:“可知機子身亡後的這數十年間,強大的秘門就沒有找到紫電門頭上嗎?”

“隻因那時候的紫電門太弱小了,小到無人會注意它。而宣機的師祖及其師尊都資質平平,無力參透那份秘錄,直到驚才絕豔的宣機以天縱之才,悟出了知機子流傳下的晚年心法,才憑此殊榮登大唐第一國師之位,更推動紫電門躋身四大道門。”

袁昇歎了口氣,所謂風雲際會,一個人乃至一個門派的崛起,果然需要時日,需要機緣。

範平又道:“可惜禦史台張烈是個文官,對什麼心法秘錄全然不放在心上,但好歹覺得唐心陽握有些機密,沒將其立即處死,卻也沒有因此釋放他。”

袁昇笑道:“但秘門無孔不入,竟偵知了此事。可惜唐心陽是大逆之賊宣機的首徒,事關重大,必須關押在台獄中,於是秘門便動用關係,讓範兄有了一場牢獄之災,更與唐心陽有了同牢之誼?”

範平淡淡道:“秘門為此共將五人送入台獄,但隻有我接觸到了唐心?陽。”

袁昇更是一驚,一個死囚被處決前招供的秘密,居然會被秘門知曉,這已讓人震驚了,而為了探知這秘密,秘門竟能將五人捏造罪名“送入”牢獄,這種勢力簡直強大到讓人心寒。

也許隻有如此強大的力量,才能將貓妖傀儡送入安樂公主府,乃至韋後所居的太極宮。

他們到底是誰,到底要做什麼?

範平似乎看出了袁昇的震驚,微笑道:“想必袁兄該知道我們秘門的力量了吧?你我相遇,也是極大的緣分。我早早地陪著唐心陽在牢內苦耗,可他並不信任我,對我常常打罵。如果不是袁兄入獄,又再越獄,隻怕我真要陪著他坐穿牢?底。”

“袁某對機關陣學和易理星相還有些研究,”袁昇瞟一眼那鬼工盒,“這東西我會慢慢推究出來的。不過,宣機國師早已脫困,為何沒有來取走此物呢?”

“這很簡單,一來在宣機眼中,此物不過是個師門信物,對他已無足輕重。二來宣機還在被追殺中,聽說朝廷啟動了以淺月宗師為首的數位高明術士全力追緝他,他絕不會來此取寶。”

“袁將軍,”範平的眸子在夜色中灼灼閃光,“此刻的你,就跟宣機一樣,已經被以太後為首的朝廷拋棄了,黑白兩道,都無你的容身之地。加入秘門,其實是你唯一的歸宿。”

“我記得秦清流就是秘門中人吧。當日我親手將其揭發入獄,現如今,我卻要真的走入秘門?”袁昇臉上有些黯然。

“袁將軍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實則秦清流始終遊移在秘門正統之外,甚至直到他被袁將軍抓獲,秘門才知道世間還有這樣一號人物。他自稱是隱太子李建成之後,自居正宗的秘門真宗血統,可這一切都是自欺欺人。要知道,今日的秘門曆經數代演變,早已不是當年初創時的秘門了。”

“今晚子時,就是我秘門的神帝轉生節!”範平仰頭看著淒迷的月色,“我相信,袁兄一定會在秘門大展身手!”

秘門一直在暗中發展勢力,甚至有舉賢不拘一格之說,此刻範平油然發現,這應該是個極好的機會,自己不僅完成了使命,更重要的是還為秘門帶來了新的強援。

兩人疾步出了小無極觀。

還是那個奇妙的入口,還是那隻怪異的貓妖,然後袁昇輕鬆喝下了孟婆湯。

昏沉片晌,再睜開眼來,袁昇發現兩人已到了一處幽深的孔洞中,前方四通八達,現出許多岔口,而一股股陰鬱的煞氣不時漫卷而來。看來這次比上次要更加深入地府。

地府處懸著幾盞油燈,隻映出幾片慘白的光影,不遠處卻有幾個身披青色長袍的人進進出出。範平趕過去,對一個青袍人低語幾聲,隨即接過兩個麵具,轉回來遞給袁昇一個。

袁昇發現那是個淡金色的貓妖麵具,忍不住問:“為何你們對貓妖如此感興?趣?”

“隻因貓妖的傳說在長安城內沿襲已久,我們隻不過是隨機而動罷了。”

範平先將貓妖麵具戴上,微笑道:“隻有戴上麵具,才能進入最深層的地?府。”

那麵具做得精致細密,表麵刻有符咒,繚繞著淡淡光華。袁昇才將麵具套上,眼前便有豁然開朗之感,甚至那些青袍客的形象也變得清晰起來。

他這才發現那些青袍客所戴的麵具顏色各異,而以黑、白兩色居多,倒是自己和範平這種金色麵具頗為罕見。麵具的顏色也許象征著身份的高低,看來範平在秘門內混得不錯。

忽然幾個白袍人從一道岔路轉出,這幾人麵具怪異,有的是牛頭,有的是馬麵,更有的則是不知名的鬼王形象,當中擁著一位身材壯碩的頭戴判官麵具之?人。

“大膽範平!”那判官厲喝道,“你這一趟徒勞無功,怎又敢帶了生人來?此?”

範平走上前去,低聲稟報。

“居然是……袁昇!”判官又驚又怒,目光銳如刀般盯著袁昇,低喝道,“範平,這是天大之事,你要歃血為證。”

範平再不多言,自懷中抽出一把短刀,一刀在左臂上劃出半尺長的血槽,任由鮮血流下,沉聲道:“範平以血為誓,力證袁昇必然忠於秘門,忠於真宗!”

鮮血很快染紅他的大片襟袍,範平將誓言重複三遍,才緩緩收刀。

判官點了點頭,但望向袁昇的目光中仍有無儘的疑惑,忽地冷笑道:“聽那幾隻貓兒稟報,你們當真破解了寶圖之秘?”

“托真宗洪福,寶圖在此,秘門數十年之秘,即將解開。”範平忙將那鬼工盒奉上,“請稟報真宗,此盒內藏奇異機關,天下也許隻有袁將軍才能解開。”

判官接過那鬼工盒,仔細看了看,也察覺這盒子頗為奇特,隻得交給身旁一名戴鬼王麵具的白袍客。那人捧著鬼工盒匆匆而去。

判官陰沉的目光始終在袁昇身上打轉,忽道:“袁將軍大名鼎鼎,請摘下麵具,讓我等驗看真身。”

袁昇依言摘下麵具,負手而立,始終神色自若。

片刻後那鬼王轉回,在判官耳邊低語了幾句。

“好吧,寶圖為真!”判官長聲道,“真宗開恩,允他參加今晚的神帝轉生?節。”

範平長出了一口氣,道:“袁將軍,恭喜了,隻有極秘的清士,才有資格參加少時的神帝轉生節,真宗果然對你高看一眼。嗬嗬,這也是範某的榮?光。”

那判官冷哼一聲,和幾個鬼王望過來的目光中,都有妒忌之色。

袁昇點頭笑道:“由此可見真宗果然胸懷天下,睿智過人。”又向範平低聲問,“神帝轉生,這神帝到底是什麼?”

“神帝,自然就是蚩尤了!”

袁昇“咦”了一聲,想到當日和瞿曇大師參究地府之秘時,曾斷出袁天罡用蚩尤戰神的形象以鎮魘死敵知機子的天魔煞絕陣,但現在來看,曆經幾十年後,知機子的秘門後人以訛傳訛,顯然將戰神蚩尤又誤會成了本門該當供奉的魔?神。

範平垂著頭,帶著袁昇跟在判官身後,向地府深處行去。袁昇還能感覺到身周漸漸濃鬱的地煞之氣,但說來也怪,戴上麵具後,那種可怕的感覺已漸能忍?受。

一行人在一處空曠之地停住。

更多的人從其他岔路轉來,袁昇略略留意,來了七八十人。這些人戴著怪異麵具,但所戴均為判官和鬼王麵具,極少有貓妖麵具,看來這些人便是秘門的精英。眾人挺身肅立,隻盯著當中那張半人高青石壘就的高台,不時有人竊竊私?語。

袁昇聽到有人在低聲嘀咕。

“真宗已到了易天壇?”

“不錯,真宗正在易天壇內檢閱易天之寶!”

他心中一動,忍不住問範平道:“易天壇是什麼所在?”

“是長安地府的陣心,一切的核心所在!”範平苦笑搖頭道, “聽說就在這高台之後,那裡有能讓秘門橫行天下的易天之寶。可惜,高台前的這條路是秘中之秘,看守嚴密,我們這等小人物是無權一觀的。”

袁昇心中更奇,長安地府的核心,藏有讓秘門橫行天下的易天之寶,甚至真宗還要去那裡檢閱,那到底是個什麼所在?

“我勸袁兄不要打聽這些不相乾的了。”範平的聲音微微顫抖,“這是一個神聖時刻!多年來,我們雖然對真宗頂禮膜拜,但老人家一直不肯承認自己的真宗身份,而隻是戴著閻羅王麵具。但今晚少時,真宗便會頭戴蚩尤麵具降臨。看來真宗已推算出了非常之時,他要登上非常之位,秘門……即將橫行天下?了。”

袁昇點點頭,心卻驟然繃緊,看來秘門果然圖謀深遠廣大。今晚之後,他們要怎樣橫行天下?

果然少時燈芒璀璨,映得洞內五光十色,當中那方高台更是流光溢彩,雲氣彌漫,仿佛有無數仙雲繚繞。

驀地一縷清澈的洞簫聲響起。

袁昇襟懷驟然一暢,隻覺平生聽過無數曲樂,都難與這道洞簫聲相比。也許是在這深洞之中,聲音聚攏,那洞簫顯得激昂熱血至極,全無尋常簫笛的婉轉低回之態。

洞簫蘊含著奇特的魔力,仿佛每個人全身的熱血隨之升騰、升騰、升騰。

隨著簫聲起伏激蕩,高台上的那方雲氣也開合變化,神龍、彩鳳、貔貅、麒麟等祥瑞雲影忽隱忽現。隻憑這手妙術,袁昇就知道這吹簫之人絕對是個近乎宗師級的術士高手。遊目四顧,他發現每個人的目光都變得異常狂熱,甚至還有人作勢叩拜,口中念念有詞。

一道高瘦的身影忽然出現在那道高台上,這人身披黃金色的大氅,頭戴牛角蚩尤麵具,雙眸熠熠生彩。

“真宗降世,叩拜真宗!”

不知是誰當先高喊一聲,眾人爭先恐後地拜倒。袁昇伏在人群之中,心中驚詫,他暗自探測,發現場中有許多罡氣強悍之人,至少有十餘人的修為絕不在自己之下。

秘門果然藏龍臥虎,蓄勢幾十年,也不知搜羅了多少才俊高手。

“天命在我,霸業永昌!”蚩尤神魔麵具後的那張臉緩緩開了口,聲音悠長、冰冷,帶著一股統禦千軍萬馬的威嚴氣勢。

袁昇的心更是一凜,這聲音竟有幾分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但那種傲視天下的威儀,絕對是天然而成、毫無偽裝。這位神秘真宗,到底是誰?

“諸位,秘門自今日起,即將踏上萬世霸業之路,諸位都將建立不世之功!”真宗忽然高舉雙手,曼聲道,“秘門大祥,萬事大祥!”

“秘門大祥!大祥!大祥!”眾人激動的高叫聲彙成了一道道聲浪,將袁昇的思緒衝亂。

“為什麼要去央求太平那惡婆娘?”陸衝怒目圓睜,幾乎想讓趕車的高劍風馬上勒停馬車。

他覺得這個世界簡直快讓他崩潰了,他的好友兼上司袁昇被朝廷判為越獄通緝的要犯,他的愛侶青瑛被自己效忠的組織囚禁為人質,他效命的組織又限時讓他刺殺袁昇。而他千辛萬苦救出的老上司李隆基,出來後竟主張帶著他們去求太平公主。而這太平公主,正是自己愛侶青瑛的大仇家,自己當日千方百計殺之而不得的臭婆娘!

“因為那是我們唯一的機會!”顛簸的廂車中,李隆基有些黯然。

曆儘艱辛,他終於被陸衝救出了相王府,但聽得陸衝說出這些日子的一係列變故後,李隆基立時生出一種強烈的可怕預感。

“隻因要變天了,人家的刀,馬上就要砍下來了,父王、太平姑母、大哥等人,甚至包括我們,都要人頭落地!”李隆基睜大滿是血絲的雙眸。

“郡王您是如何推斷出這消息的?”陸衝也驚得睜圓雙眼。

“這話要從我那鯤鵬盟說起,就在我被父王囚禁前不久,盟內的那位流星錘名手李易德在某晚禦林軍值夜時,忽然聽到萬騎首領、韋後的侄子韋璿與他二弟韋捷的低語。這兩個韋家的紈絝子弟在宮內值宿時還在飲酒,想是喝得大了,低語了一句,李家要完了,最遲秋涼之前便會換天。

“我得了這密報大吃一驚,如此重要消息,我們專司探查機密的鐵唐卻沒有查出,而這等話甚至從韋璿這等韋家黨的實力派人口中吐出,可知情勢之凶險。我急將這訊息報給了父王,但父王卻不信,他說,鐵唐都沒有探出的消息,必然是無中生有。接下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他們認為我太過激進求快,為保穩妥,便將我囚了。而袁昇這件案子的始末,我也是剛剛才從你口中得知。”

李隆基悶悶地苦笑兩聲,猛然一拍陸衝的肩頭,道:“對袁昇下手,是大哥的自以為是之舉,可是大哥他們有沒有動過腦子想想,為什麼會這樣順利?這麼簡單的一件漏洞百出的貪汙案,禦史台為什麼會如獲至寶,大張旗鼓,甚至先將袁昇的老父囚禁,是誰在背後推波助瀾?

“肯定不是咱們相王府,大哥的本意不過是想將袁昇剝出辟邪司而已;也不會是太平公主,她沒有那麼大的能耐。那便隻有太後,還有宗楚客!”李隆基說得咬牙切齒,“他們其實一直苦苦搜尋我們的漏洞,甚至前番找到了薛百味這樣的家夥,妄圖給我們鑽出一個漏洞來。而現在,他們終於發現我們自亂陣腳弄出的一個大漏洞,肯定會刀劍齊施,將這小漏洞捅成天大窟窿。

“想想看,張烈無能,坐視袁昇越獄,如此玩忽職守的重罪,韋太後居然沒有重責,這是為什麼?顯然韋後明怒暗喜,喜這無能的張烈終於將袁昇逼反,這樣一來,袁昇鬨得越大,韋家黨一方越是樂見其成。如果是這樣,也許不用等到秋涼,很快,很快他們就會動手!”

陸衝覺得心底寒意升騰,當真是術業有專攻,這位李家黨內最具政治眼光的英銳俊彥一眼便看出了形勢之險惡,仿佛暴雨將至,撲麵的風中都已是潮濕的雨意了。

“我不怪我大哥!”李隆基仰頭望天,“父王老了,人雖未老,心卻已老。他不敢做,也不讓彆人做。大哥隻是執行父王的旨意而已。這時候,我李家隻有太平公主,我的好姑母,可供我們借力了!這個被稱作最像我的皇奶武則天的人,不但有魄力,而且執掌著鐵唐大半以上的實力。隻有全麵掌握鐵唐,再加上鯤鵬盟的軍官力量,我們才能真正成功。”

“你是想……”陸衝震驚。

“隻有這一條路了!”李隆基牙根緊咬,“我們不能等了,或者立即出手殺出一條血路,或者等著被殺,絕沒有第三條路!”

車廂外,高劍風聽得指令,猛揮幾鞭,加快了車行的速度。

瘋狂的神帝轉生節,其實就是真宗降世的一次儀式,而這儀式很快就結束了。一眾戴著麵具的“神仙妖魔”興高采烈地散去。

“真宗有諭,他老人家要見你!”一個白袍判官疾步走到袁昇跟前,冷冷地宣說了真宗的最新諭旨。

袁昇跟著他從地府深洞的一個岔口鑽出,眼前竟是一處頗為豪奢的私人宅邸。二人鑽出的地方應該就是後花園。

其時夜色正濃,天上隻一抹淡月。透過稀薄縹緲的月輝,可見園中花木繁茂,極為廣闊。白袍判官徑直帶著他進入了一間精致花廳。

廳中燈火通明,頭戴蚩尤麵具的真宗正襟危坐,在他身前的大案上正放著那隻精巧的鬼工盒。一個蒙麵的紫袍客在他背後負手而立。

袁昇緊盯著那張麵具後灼灼閃動的陰冷雙眸,忽地深深一揖,微笑道:“袁昇見過宗相爺!”

淡淡的一句話,讓屋內的空氣近乎凝固,那白袍判官甚至已探手入懷,準備隨時抽出利刃。

那真宗的目光也有些顫抖,忽地哈哈大笑:“袁昇,果然什麼都瞞不住你。”他伸手,緩緩揭下麵具,露出一張清臒冷峻的臉孔。

宗楚客,韋後的寵臣,大唐現今的第一權相。

一直以來,宗楚客除了始終保持和韋後步調一致,便總是很小心地周遊在各方勢力中,甚至對李家黨的相王和太平公主也絕不在明麵上得罪。於是,宗楚客這位本該深謀遠慮的政客有時候便顯得有些“拙”和“蠢”。乃至在那次安樂和太平兩大公主一起駕臨的相府壽宴中,宗楚客更是八麵迎奉,扮足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衰朽老宰相戲份。

又如,他表現得頗為貪財,其相府建造得奢華無度,甚至有人傳說連闊綽的太平公主光臨他的相府後都自歎不如。當韋後知道自己重用的死黨權相是一個貪財如命的小人時,反而會更加放心,這樣一個貪財貪色好享受的家夥,才不會有更大的野心……

直到此刻,袁昇才確認,這位宗相爺,原來才是他一直以來最低估的?人。

他一臉恭謹地拱手作禮,在這樣一位極能隱忍的權臣麵前,袁昇也必須全力隱忍。

“袁將軍怎樣看出是老夫的?”宗楚客手拈長髯,眸光依舊陰冷。

“能在第一時間,將範平這樣的人運作進入禦史台獄,有這等強悍實力的人,大唐還不多。此其一。”

宗楚客沒有言語,不置可否。

“其二,當日的長安地煞邪殺案中,突厥武士古力青暴斃,據我辟邪司偵知,此人是宗相府的秘密死士。現在看來,想必在那時候,宗相爺已經在全力調查地府傳說,隨後才迅速憑著秘門內部流傳的諸多秘辛,漸漸掌握了地府的秘?密。

“其三,便是前些時日的妖龍弓甲案了,後來雖然寶甲勁弩被找到,但幕後真正操控此事的大人物卻始終神龍見首不見尾。就在我千辛萬苦地尋到弓甲案的真凶淺月真人後,此人卻被一位勢力大如天的權臣秘密保舉了下來。

“現在想來,那弓甲案定然又是宗相爺的一記妙棋了,長安城內丟失了這樣重要的一批弓甲,那麼朝中對壘的李家黨和韋家黨都會感到惶恐不安,甚至,聖後迫不得已,就會對李家黨下手。一石二鳥,黃雀在後,能獲利者當然隻有宗相爺了。”

說到這裡,袁昇終於長長吐出了一口濁氣,他一直對長安邪殺案和妖龍弓甲案最終似破未破的結局並不滿意,直到此刻,那些雲遮霧繞的疑點才完全揭開。

其實在他心底,還有其他不便說的話:能以貓妖為憑借,同時迷惑韋太後和安樂公主兩人,這份圖謀和野心,恰恰也隻有宗楚客能做得出來。

此外,安樂府內的那碗被添加佐料的琥珀醪糟,恰恰與地府內他被迫所飲的孟婆湯是同一屬性,隻是劑量多少有異罷了。而在天瓊宮連續詭殺案中,將這種與麻沸散頗多淵源的曼陀羅應用得遊刃有餘的,正是宗楚客所力保的死黨淺?月。

“還有一點,卻是事後諸葛亮了!”袁昇故作輕鬆地一笑,望向宗楚客身後那位紫袍客,“袁某現在才猜到,適才那段洞簫應該是薛大劍客的傑作吧!如此佳樂妙術,當真稱得上‘裂石穿雲、驚心動魄’八字!”

紫袍客始終如石雕般肅立不動,這時終於雙眸彎出一抹笑意,沉聲道:“想不到,袁兄倒是知音。”

袁昇卻在心底暗歎了口氣。宗楚客早就有了薛青山、青陽子等死士高手,其後又有了足智多謀的宗師級人物淺月來投,當然如虎添翼,而除了這些潛在勢力,宗楚客作為當朝權相,浮在水麵上的強悍實力更是驚人。

“袁將軍果然足智多謀,見解超人。不過你如此善斷多謀,難道就不知道在官場上,最忌諱的便是鋒芒畢露嗎?很多時候,當官的人是要裝傻的。”宗楚客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似乎袁昇的這些話,早就在其預料之中。

“在昏庸者麵前當然應該裝傻,但在睿智者麵前深藏隱忍,實非坦蕩赤誠之舉。”袁昇不卑不亢地一笑。

“妙哉斯言!”宗楚客終於甩出一聲長笑,“如果能得坦蕩赤誠之袁將軍效力,宗某必然如虎添翼。不過現在,宗某還是有些疑惑,袁將軍是否真正坦蕩赤?誠?”

他忽地輕擊雙掌。

花廳外顯然有人在候著,這時房門一啟,兩個黑袍漢子將一個頭蒙黑巾的漢子拽進屋來。宗楚客微微點頭,手下人才將那漢子臉上的黑巾摘下,現出一張剛毅而蒼白的臉孔,濃濃的雙眉,薄薄的雙唇,竟是小神捕林嘯。隻不過林嘯顯然還有些昏沉,被人攙扶著僵立在那兒,始終雙眸緊閉。

“相爺這是何意?”袁昇微驚。

“此人不利於袁將軍久矣,聽說曾對袁將軍無所不用其極。”宗楚客說著慢慢站起身來,“偏偏今晚秘門盛會,他這不長眼的,竟然去一處風伯廟前徘徊探查,陰差陽錯,混入了地府內部,最終被我手下擒了。”

袁昇心念電閃,隨即明了,林嘯在自己這裡铩羽而歸,當然極不甘心,極可能忽又想起那晚自己和範平驟然消失的風伯廟,定是想能從中尋到些自己逃遁的蹤跡……哪想到時也運也,他撞破了宗楚客的好事,終於失手遭擒。

“他身為禦史台官員,又新得太後擢升,意氣風發,必然會對我秘門極其不利。”宗楚客搖頭歎息,從案底摸出一把寒芒凜冽的匕首,緩緩推了過來。

“相爺是讓我……為了秘門大計,殺了林嘯?”袁昇儘力平抑,才讓自己的聲音平穩如初。

宗楚客卻並不說什麼,隻甩出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便轉身踱入一道屏風?後。

那漢子忙將一碗冷水兜頭澆到了林嘯臉上,林嘯渾身一震,才睜開了雙眼,慢慢恢複清醒。

袁昇站在他對麵,心內卻波瀾起伏。

“袁昇,你這逆賊……”林嘯終於清醒過來,“原來這又是你的詭計?此處是什麼所在,這些詭異地煞和那些怪異地穴都是你做的手腳?”

一連串尖銳刺耳的怒喝後,林嘯開始奮力扭動身軀,但顯然要穴已經受製,一切都很無力。

袁昇咬咬牙,慢慢彎腰,摸起了那把匕首。

“乾什麼,袁昇,你當真要謀殺朝廷命官?”林嘯的臉上露出一抹恐懼神?色。

袁昇緩步逼近,道:“難道還要我放了你?今夜我本已放過你一次了。”

“放了我,你我光明正大對決一番!你每次都是取巧耍奸,這次讓我們真正公平地比試!”

“嗯,真正的公平?很有道理,但你喝了孟婆湯,還有些昏沉,應該休息大半日;你身上的傷,最好將養數月,難道我還要等你數月?”袁昇已站到了他對麵,眼神變得和匕首一樣冰冷,“這個世界上,本沒有真正的公平。”

“一個時辰,我隻歇息一個時辰就可以。”林嘯大喊。

袁昇回頭望了望屏風,歎道:“好吧,一個時辰也不為過,我可以給你這個機會。”

林嘯眼中騰起一抹光,冷笑道:“好,隻要你……”

他的笑容忽然凝固,一抹劇痛從胸腹蔓延傳入腦際。他低下頭,才看見匕首已刺入了胸腹交接處:“袁昇,你為何……”

“對不起,我改了主意。”袁昇緩緩道,“隻因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當日你根本沒有給你姐姐一個機會。在殺她之前,你甚至沒有問問她,給她一個辯解的機會,所以我也不想再給你機會!”

他鐵腕疾振,犀利的短刀破腹而上。

林嘯臉孔瞬間蒼白、扭曲,整個人開始抽搐。

“記住,天道好還!”袁昇一字字道,“我這次看似不公平,但你最終得到的一切,都很公平。”

林嘯已經渙散的雙瞳還凝在袁昇的臉上,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很奇怪,這一刻,他居然沒有恨的感覺。他心裡忽然想到了姐姐。那時候他才六歲,遊戲時突然從矮牆上摔下來,膝蓋和手都破了,哭得滿臉鼻涕。姐姐風一般跑過來將他抱起,一個勁地說:“嘯嘯不哭,嘯嘯不哭,姐替你踢踢這破?牆。”

他依舊大哭:“拆了它,拆了這破牆。”

“嗯嗯,咱回頭拆了它,姐給你拆了它。”

那時候他覺得風很冷,手上破皮處也陣陣生疼,唯有姐姐的懷抱很溫暖。

一切真如袁昇說的那樣,後來自己動手時,真的沒給姐姐機會。他身上感覺到一陣綿軟,依稀是當年他向姐姐悍然出刀時,她倒在他懷中的感覺。

袁昇麵無表情地抽出短匕,靜靜盯著這具身子慢慢地軟倒,心內陡覺有些什麼東西崩塌了。從修道的那一刻起,自己就發誓,絕不妄殺一人,後來也幾乎做到了,而直到此刻,自己卻不得不殺了林嘯。自己入朝為官,曾說過要全力維係法度,但現在,自己卻親自踐踏了法度,一刀斬殺了朝廷命官。

雖然自己揭露林嘯當年弑姐的罪行,但這些話更似在給自己辯解,無力的辯解。即便林嘯該殺,難道就該由自己直接揮刀斬殺?

這些念頭如潮水般在心間衝撞,但袁昇卻不得不再次狠狠揮刀砍向林嘯的咽喉。這一刀砍在他自己的心底,將所有的愧疚、遺憾、委屈、憤懣儘數劈散。

然後,他若無其事地丟下了匕首。

一串稀疏的掌聲響起,宗楚客慢悠悠自屏風後轉出,擊掌笑道:“袁老弟果然利落果決,是個成大事的人。”

袁昇回過身,黯然一笑:“宗相知道我是被冤枉的,但眼下,我卻成了真正的凶手。”

“袁將軍本就是公忠體國的能臣乾將,隻是為這林嘯設計構陷,才身陷囹圄。放心,老夫來日定會上本,命人重審此案,還袁將軍一個清白。”宗楚客肅然道,“來人,將林嘯的屍身抬走,丟在禦史台門口。”

“且慢,”袁昇忙道,“家父還在他們手中。”

“抱歉抱歉,我倒忘了。”宗楚客輕拍著頭,“那麼此後就要看你對秘門的忠心了。”宗楚客揮揮手,命人將屍身抬走。

“袁昇走投無路之際,得蒙宗相收留,當然會對宗相忠貞不貳。況且,袁昇還想請相爺給我洗雪冤屈呢。”

“那是自然,不但要洗雪冤屈,還要官複原職,甚至加官晉爵!”宗楚客又揮了揮手,似乎官複原職乃至加官晉爵都不過是舉手之勞,又壓低聲音道,“聽說那個一直妄圖收取天魔之力的秦清流曾經在瞿曇大師身前偷偷學藝,而瞿曇大師死前,則將一身絕藝對你傾囊相授。也許天魔之秘,這世間隻有你一人能解?了。”

“宗相爺也想獲取天魔之力?”

“誰不想?但與那隻信鬼神之力的秦清流相比,我更相信人力!”宗楚客目射寒芒,“想想看,武家的力量在我這邊,韋家的力量也在我這邊。如果你能最終給我破解天魔之力,那就是真正的天助我也。”

袁昇急忙躬身,正色道:“袁某定效死力。”

“先去休息吧。這座宅子很安全,絕不會再有人來此找你麻煩。”宗楚客溫和地拍了拍袁昇的肩,才帶著薛青山飄然出屋。

陪著宗楚客鑽入一輛外表毫不起眼的廂車,薛青山才低聲道:“宗相認為,袁昇會是真心來投?”

“他還有退路嗎?”宗楚客冷哼一聲,“是了,或許現在還有一點點。你明日就派人去散播信息,林嘯已被袁昇所殺,林嘯身上的傷痕正是袁昇那把掩日劍所致。”

薛青山笑道:“相爺明見萬裡!如此一來,袁昇也隻能給相爺安心破解秘門寶圖和那天魔之力了!”

“秘門當此非常之際,正是用人之時,我們要不拘一格,可也不能不加防備。這幾日,你和範平都要盯好袁昇。”

“屬下遵命!”

“《尚書》雲:功崇惟誌!”宗楚客舒適地仰在車內的軟榻上,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悠然道,“人心是個很怪的東西,吾當年位卑低迷時,誌向隻是當上宰相,後來坐上了宰相之位,大權在手,又逢主上昏弱,便不免盼著登上南麵那個位置。那個位置曾經是那樣遙不可及,現在,它卻幾乎觸手可及。大丈夫生逢世間,哪怕一日南麵稱孤,亦足矣!”

薛青山忙道:“真宗聖明英睿,獨得天時地利人和,豈可一日稱孤,而應是百世萬世之基!”

宗楚客一愣,不由打個哈哈。他素來喜怒不形於色,今晚秘門盛會,如願“登基”,不免得意忘形,竟跟薛青山說了幾句心裡話,這時又挺直腰杆,微笑道:“一切都賴青山你們幾個左膀右臂,正日子一到,就該放那批寶貝徹底快活一番了……青山,你似乎有些話想說?”

“屬下以為,”薛青山微一沉吟,仍道,“那時候……突然放出那麼多的嗜血妖物,會不會讓長安的百姓死相枕藉,反對我秘門名聲不利?”

宗楚客歎了口氣道:“《淮南子》曰:逐鹿者不顧兔!青山呀,你肯為秘門聲名著想,當然是極好的。可天下萬事與秘門大業相較,都不足一哂。而且,”他的長眉慢慢蹙起,幽幽道,“即便血洗長安,這惡名也絕不會由我們來?擔!”

薛青山不由嗬了口冷氣,在心底喃喃道:“百妖出行,血洗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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