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魔之境

2019-01-18 作者: 王晴川
第10章 天魔之境

轉天上午,袁昇好整以暇地在這座大莊院中觀園景、賞花卉。範平一大早便過來陪他。中午二人開懷暢飲了一番,袁昇罕見地喝得酩酊大醉。

範平認為袁昇的表現很正常,死裡逃生之後,原先的希望破滅,誰不會大醉一場,但袁昇的大醉還是有些沾沾自喜和得意,看得出,他對自己將來在秘門的前景頗為自許。

“範兄,你的秘術是跟誰所學?”袁昇忽然斜著醉眼問他。

“小門小派,不足一提。”範平依舊是一副很隨意的尋常笑容。

“範兄不想說,就不說吧。”袁昇嗬地一笑,“將你懷中的鬼工盒拿出來,我這便給你解開。”

“你倒是做什麼都料事如神,早看出鬼工盒在我懷裡了吧?”範平苦笑道,“但你這時候喝得大醉,還怎麼……”

“酒意正佳而已。”袁昇大咧咧地擺手,“不如我們打一賭,若是我三炷香工夫打不開它,罰酒一壇。”

範平拗不過他,隻得小心翼翼地將鬼工盒捧上案頭。

還沒放穩,鬼工盒便已被袁昇抓到了手中。

他沉思了片刻,雙手開始不停地扭動盒上套環。初時扭得挺慢,遇阻後便立即換他法,後來則越扭越快。

範平見他雙手如風,帶動著盒上那些刻滿星宿圖案的奇異套環不住飛旋,各種星宿天象隨之變幻,當真如星羅棋布,千變萬化。範平看得心驚肉跳,不住口地喚他:“慢些慢些,袁兄,可萬萬彆毀了那裡麵的圖。”

猛聽哢的一響,清脆而生硬。範平驚得險些跳起來,還當是袁昇扭壞了鬼工盒的樞紐,隻怕就要觸發裡麵的綠礬油流出。定睛瞧時,才見那隻鬼工盒已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案上。

盒子已經打開了。

“袁兄,你當真高才……”範平大喜若狂,但這驚呼卻忽然頓住,因為那盒子裡麵空空如也。

“那寶圖已經被人取走了?”袁昇的酒意似乎也醒了大半。

“是宣機?一定是宣機!”範平咬牙切齒,“這老匹夫,壞我大功一件!”

袁昇苦笑道:“這本來就是人家之物。此時想來,這盒子完好無損地放在那裡,應是早在他入獄前,寶圖已被其悄然取走了。”

“袁兄,”範平反倒恢複了平靜,沉聲道,“快將這鬼盒子關閉、複原,就讓鬼盒子之謎,再多留存幾日吧。”

袁昇望著眼前這張清瘦的臉孔,忽然覺得這個範平在清臒有神的麵孔下透出很多神秘來,一時竟有些看不透此人,隻得笑道:“範兄真乃妙人,罷了,此物也是宗相爺的一個美夢,就讓他做得久些。”

大笑間他十指如飛轉動,很快將鬼工盒複原。

範平收了寶盒,心中愁緒陡生,當先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榻上昏昏睡去。

眼見暮色沉沉,袁昇拍了拍範平,低笑道:“老兄先好好睡吧。莫急,實在不成,我給你再造一份寶圖。”指尖悄然拂過了範平的睡穴,再將他抱至榻?上。

範平很快鼾聲如雷,袁昇再將被褥堆起,做出兩人抵足而眠之狀,這才悄然閃出屋去,掩上房門。

房門咯吱吱合攏的一瞬,依舊呼嚕震天的範平忽然張開了雙眼,臉上浮出一道陰鬱的笑容。

夜色,終於無邊無際地撲了下來。

一身青袍的袁昇已站在了宣平坊內的一座荒冷宅院前。確認監視自己的範平會昏睡一整晚後,他便悄悄趕到此處,經過推算,他認為自己想要探查的地點就在這裡。細看這院落的院牆,頗為粗糙簡陋,似乎是後來才草草砌成的。

頭頂是稀疏的星在眨眼,天心一輪圓月,猶如瑩澈的圓盤。又是個月圓之夜,不知怎的,這輪圓月映入袁昇眼中,竟顯得有幾分妖異。

四下裡悄寂無人,袁昇身形一晃,翻牆而入。

院落裡麵冷寂寂的,滿院都是叢生的蓬勃野草,但當中那間高聳的三楹主殿,還是透露出曾經的不凡。

袁昇很快確認這裡也是一座荒廢的廟宇,凝神看那主殿匾額,卻是“水官祠”三字。道家有“天官賜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之說,而長安號稱“八水繞長安”,對水神和龍王崇拜較深,再看那主殿牆上數條龍神浮雕,袁昇確認這裡曾是一座祭祀水神的廟觀。

驀地袁昇眉頭一皺,敏銳地嗅到了一抹若有若無的氣息,這氣息雖然稀薄,卻極為凶險,那是罡氣修煉至化境才有的泯於一切的強大隱藏力。

轉瞬間,袁昇心中更凜,又有數道強悍的氣息橫空壓來,為什麼會有幾個宗師級的高手深夜趕來此地?

無暇多思,他忙將身形隱在一尊殘缺的神像後。

淡淡的月輝下,卻見一道人影如煙如霧般掠來。袁昇不得不睜大雙眸,才能捕捉到那道淡而快速的身影。

那竟是失蹤多日的宣機國師。

宣機的肩頭還扛著一人,月色太暗,看不清那人的形貌。這位昔日的大唐第一國師近日一直遭受高手圍剿,此刻依舊沉穩如山。他飄然掠到了殿門前,也不見他如何作勢,那扇緊閉的殿門無風自開,暗夜裡仿佛一隻怪獸忽然張開了黑黝黝的嘴巴。

宣機卻沒有進去,陡然轉身回望,冷冷道:“各位朋友若想來個了斷,便痛快現身吧!”

數道身影伴著強悍的氣息掠至,當先站定的一人長眉俊目,大袖飄飄,赫然便是淺月宗師。在他身旁是個衣飾邋遢的老者,卻是丹雲子。

在淺月和丹雲子身後,又有兩道身影慢悠悠地走入院中。一個侉裡侉氣的東瀛劍客和一個陰陽怪氣的天竺幻術師。

“丹雲子,堂堂劍仙門宗主竟也跟在淺月身後,任其驅使?你這老東西!”宣機陰冷如刀的目光越過氣勢洶洶的淺月,先鎖在了丹雲子的臉上。

“難道你不是老東西?”丹雲子若無其事地笑著。

宣機冷哼一聲,才將肩頭扛著的那人放在地上。月光清清亮亮地打在了那人臉上,袁昇的心驟然縮緊,竟是黛綺。

他幾乎便想騰身衝出,卻全力隱忍下來,凝神看時,見黛綺臉色如常,身上也無血跡,隻是雙眸緊閉,似乎被宣機點中了昏穴。

“宣機老兒,你也算是個堂堂大宗師,”丹雲子冷哼道,“怎的還掠來個女子為質?”

宣機獰笑道:“不是人質,而是冤有頭債有主,這胡姬的情郎袁昇設計陷害山人,我自會讓他痛徹心扉。”

丹雲子歎道:“姓宣的,你從第一國師跌落神壇,天下道者仍尊你一聲大宗師。你若有種,便將袁昇擒來,或殺或剮,都是你的本事,何必為難一個女?子?”

宣機忍不住怒道:“山人道號宣機子,可不姓宣!”

丹雲子依舊憤憤道:“可你姓宣的若是對這女子一指加身,天下道者便都會罵你姓宣的祖宗十八代!”

宣機怒極反笑:“罵便罵吧,老子從越獄那一刻起,便不在乎天下俗人的悠悠之口,我隻為自己而活,隻求快意恩仇,活個酣暢淋漓!”

“宣機道兄這又是何必呢!”淺月忽地低歎一聲,“無論如何,你已經敗了,在朝廷,在江湖,在玄門,你都一敗塗地,一無是處。你的國師之位沒有了,你的門派被滅了,一切碎如齏粉,連你被擒被殺後,都死無葬身之地,神魂也要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他聲音低沉,帶著無儘的悲憫和無奈。袁昇聽著,隻覺心中一片悲涼,幾乎把持不住,隻想放聲大哭一番。

“咄!”宣機驀地大喝一聲,舌綻春雷,“在山人麵前,還敢耍這些魑魅魍魎的鬼蜮惑心術?”

他緩步走到院中一口枯井前,慢悠悠坐了下來。袁昇見他將昏迷的黛綺放在井邊,心內急若油煎。

“淺月,你似乎也知道一些東西,不然為何留意如此荒僻的地方,你到底知道些什麼?”宣機雖對淺月說話,卻輕拍著井沿,若有所思地望著那口枯?井。

“山人自然知道一些,卻不便對你明言。我隻能告訴你,”淺月慢悠悠地咧嘴笑道,“你來到此地,便是自投羅網。”

袁昇明白淺月話中的含義,此處是地府入口所在,而淺月作為弓甲案的真凶和秘門高手,自然熟悉地府地煞的發動秘法。他笑得如此誌得意滿,顯然是要發動地煞困敵了。

“嗯,自投羅網,原來我是自投羅網。”宣機也笑了,隻是笑聲彆有幾分陰?森。

聽得宣機的笑聲越來越響亮,一種不祥的預感,忽自淺月心底騰起。

他掛帥辛苦追擒宣機多日,卻被這位昔日的老對手牽著鼻子在長安和終南山之間大兜圈子,處處被動,直到數日前,才得到密報,據說宣機連續三天,每晚戌時三刻都會出現在這裡。這是一份價值千金的絕密情報,為防術法超強的宣機臨時突圍,他緊急聯絡了丹雲子,還有那個最神秘的慧範,這老家夥對追擒宣機非常上心。可慧範這個老滑頭沒有來,隻派來了兩個副手,好在這兩個家夥的修為也頗為強悍。

張網以待,蓄勢而擊,一切似乎都非常完美。

直到此刻,在宣機陰冷的笑聲中,淺月才忽然有了一絲心虛。一瞬間他竟生出了一種錯覺,似乎在此張網圍獵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宣機。

“動!”淺月已無暇多思,隨著這聲大喝,已然發動了地煞。滿院陡然陰風回旋,一股陰鬱的怪力四下裡漫卷過來。

同一時刻,東瀛劍客也已出手,刀如匹練,挾著狂蕩的罡氣直向宣機的脖頸削?去。

而那天竺幻術師的身影則驟然消逝,院中忽然出現了三四條水桶粗的巨蛇,蜿蜒著卷向宣機。

但他們都沒有丹雲子快,劍仙門宗師揮袖祭出了飛劍。他已極少施展有形的法器,但麵對宣機國師這樣的世間第一人,終於施出了當年名震天下的鐵?劍。

同時麵對四大高手的聯袂出擊,宣機卻端坐不動,而且仍在狂笑,不顧一切地狂笑。

狂笑中,他猛然揮掌一拍,重重拍在井沿上,早已乾枯的水井忽然翻出了一股水浪。

丹雲子的飛劍便直直劈在了那股水浪上,強大的劍氣竟將水浪劈成了左右兩片。但水浪隨分隨合,仿佛夾著看不見的巨力,竟將劍仙門宗主的名劍硬生生阻?住。

宣機再次揮掌,井內翻出的水浪已化成了怒潮激湧,仿佛整條黃河的水流都被他“借”到了此地。

“怎麼可能?”淺月驚得大張雙眼,雙手如飛揮動,拚力調集此處的地煞之?氣。

但一切都是徒勞的,這裡的主人是宣機。漫卷的地煞怪力在洶湧的水浪麵前是那樣渺小,不堪一擊。

“快,大家全力出手!”

丹雲子大喝,此時他須發皆張,猛然頓足之下,全身襟袍鼓蕩,那把飛劍上竟騰起道道紫色光芒,淩空斬向宣機。

與此同時,東瀛劍客的長刀、天竺幻術師的飛蛇、淺月的長劍一起施出,無數道凜冽的罡氣縱橫飛舞,齊向宣機攻去。

“陷!”宣機的眸中騰起一絲冷厲,猛然伸足在地上重重一踏。

異變突生,丹雲子、淺月等人均覺腳下虛無,整個院落的地麵仿佛變成了烈日炙烤下的冰麵般四分五裂,詭異的浪花忽從地下翻出,眾人驚呼連連,儘皆向下陷去。

“諸位,願你們地府相聚!”宣機獰笑一聲,騰身向井下躍去。

就在此時,一道黑影電般射來,一把抱住了井邊昏厥的黛綺,身如狸貓般向旁翻去。

袁昇這一躥一翻,動如脫兔,更兼出其不意,幾乎已經成功了,若不是那隻手——宣機的手……

宣機的人已幾乎躍入了井內,但仍窺見了狸貓般躥來的袁昇,百忙中陡然伸出一隻手,扯住了黛綺的臂膀。宣機算計得極為精準,知道如果自己扯住袁昇,他極可能會將黛綺遠遠推出,所以他要扯住黛綺。

這一下袁昇也隻得拚力扯緊黛綺。一股大力湧來,兩人都被宣機拉入了井?內。

幾乎同一刻,井水驟然化作了滔天巨浪,水浪裡挾裹著強大的吸力,衝得最近的淺月和功力稍遜的東瀛劍客、天竺幻術師都被巨浪吸卷入井內。

隻有丹雲子見機稍早,在腳下地麵碎裂的一瞬,陡然驚覺這隻是幻象,最要命的則是井中翻出的擁有強大吸力的巨浪。危急時刻他拚儘全力運使禦劍術,全身化作一道弧光,從無數井浪中逃竄而出。

袁昇緊緊抓住黛綺的手,向下飛墜。

這明明就是一處枯井,不知被宣機開啟了什麼禁製,井內不但水浪翻湧,而且深邃無底。

袁昇感覺自己一直向水下飛墜,這井水仿佛毫無浮力,反從下方生出一股強大的吸力,吸得他們無儘無休地向下,再向下……

他拚力張開眼,井水裡麵灰蒙蒙的,原本一切都看不清楚。但飛速下墜的袁昇卻看到了一團光,一團白茫茫的光影鬼魅般飄來,白光中竟浮著一條奇怪的生?物。

袁昇對那形象無比熟悉,那竟是一條龍,鱗爪俱全,龍尾猙獰舞動著,隻不過……這條龍沒有龍頭。

在一座幽深無底的水井中,居然漂過來一條沒有頭的龍,而且這條龍的全身還裹著一層白蒙蒙的光。

一瞬間袁昇以為自己跌入了一個深邃的噩夢中,好在黛綺還被他緊緊抓著,女郎在水浪中飄飛的長發提醒著他,此刻他們還深處險境,一個比任何噩夢都要凶險的險境。

水下的吸力驟然增大,袁昇隻覺身下忽然伸出一隻無形的大手,猛然將自己攫住,用力向下甩去。

一股激流洶湧衝來,將兩人狠狠撞入了一個古怪的空間。

這裡竟是一處陰冷潮濕的山洞,月光幽冷地從洞口岩隙中打了進來,照見這洞內鐘乳倒垂,閃著涼森森的光華,洞底大部分則沉浸在水中。

猛聽得轟轟巨響,淺月、東瀛劍客和那天竺幻術師先後被那股潛流衝入,三人都是狼狽不堪,連連咳嗽嘔吐。

黛綺猛地打了個噴嚏,幽幽醒了過來。袁昇大喜,忙輕拍女郎的脊背,助她吐出濁水。好在適才她一直昏迷,竟沒有吸入多少井水。

“這是在哪裡?”黛綺茫然張開雙眸,一眼望見袁昇,又驚又喜,緊緊攥住他的手,連叫,“大郎,是你嗎?你……你不能再拋下我了!”

“是我,莫要擔憂,我們再不會分開!”袁昇心中感動,也握緊她的柔荑,輕聲安慰。

“你說得不錯,你們再也不會分開,就要一同長眠地府了!”陰冷的笑聲中,宣機國師慢慢站起身來。他似乎是第一個跌落至此的,又有備而落,毫無狼狽之相。

“還有你淺月,還有你……你們這兩個家夥!”宣機冷冷地指向其餘三人。

“該死!”東瀛劍客怒罵出聲,雙手捧刀,反手一刀削出。

宣機冷哼一聲,不管不顧地一拳轟出,兩股罡氣劇烈碰撞,東瀛劍客的身子重重撞在岩壁上,痛得慘叫出聲。

“全都住手!”淺月大喝一聲,止住了蠢蠢欲動的天竺幻術師,沉聲道,“宣機,你費儘心機,將我們誘至此處,到底有什麼陰謀,我們到底是在哪?裡?”

大宗師的眼界,更兼精通陣法,讓淺月最先嗅到了凶險。這種凶險無法言喻,難以形容,卻讓他自心魂深處感到一股莫名的戰栗感。

“這裡有很多水,是個奇特的山洞,我們應該是在曲江邊上。”東瀛劍客先叫了起來,“奇怪,怎麼會被衝得這麼遠?”

“不,我們根本不是在曲江邊上,更不在山洞裡,”袁昇環顧四周,緩緩道,“我們還在水官祠,還在那口井內。”

一語才出,便驚得東瀛劍客等人俱是一凜。那天竺幻術師甚至用力猛拍身周的岩壁,叫道:“不可能,這明明就是山洞,就是山岩!”

淺月沉聲道:“袁將軍是說,這些山岩、先前的井水、激流,都是幻象?而直到如今,我們還沉浸在幻象之中?”

袁昇緩緩點頭,道:“此事確實詭異,這裡確實是井底,隻不過這井底大得異常,這就要問宣機國師了。國師想必當日是從貴門信物寶圖中看破了一些端?倪?”

宣機冰冷地一笑:“你知道得當真不少,連我師門信物寶圖之事,你也知?道?”

淺月問道:“什麼信物寶圖?”

“在紫電門內部,有一份師門代代相傳的寶圖,實則是秘門中人辛苦尋找的知機子遺存的藏寶秘圖。但宣機國師驚才絕豔,竟看破了這份寶圖的來曆,甚至破解了圖中之秘,按圖索驥,尋到了這裡……”袁昇說著輕拍岩壁,“我相信那份秘圖是知機子所製,不過知機子何等人,在他眼中真正的寶藏絕非金銀珠寶,而應該是……天魔!”

最後兩個字“天魔”說得極輕,卻不啻一聲驚雷,轟在幽深詭異的井洞?內。

淺月也覺全身一凜,不錯,在知機子眼中,天魔的藏身之地,才是真正的寶藏。若當真如此,那麼,天魔就在這裡?

無數疑問驟然湧上淺月的心頭,但還沒待他細問,一道突兀的聲音響起,讓他所有的疑問煙消雲散。

那是一道粗重的喘息聲,仿佛一百頭野牛在同時哞叫,悠長、粗沉,卻又帶著一股野獸所沒有的憤怒和不甘。

所有人都僵硬起來,甚至包括宣機。黛綺這時也緩過神來,一骨碌起身,躲到了袁昇身後。

“它果然在這裡,是嗎?”淺月望向宣機。

“它當然在這裡。”宣機的目光中五味雜陳,“本想將老子的仇家都引入此地,沒想到隻來了你們幾個。慧範那老滑頭沒有來,丹雲子竟逃了……”

“宣機,你不要發瘋,如果天魔突現,連你也要陪葬。咱們快走,現在就走,我們還有一線生機。”淺月幾乎是在哀求。

巨大的喘息聲越來越密集。

“來不及了!”宣機冷笑起來。

“是的,來不及了。”袁昇低歎,“天魔的終極秘密一直掌握在知機子本人手中。為了對抗朝廷和袁天罡,他利用天魔煞的絕陣,意圖激醒天魔。可惜此舉被袁天罡識破,袁天罡布下長安七星大法陣鎮壓天魔。可惜現在長安七星大陣支離破碎,壓製力越來越弱,甚至那日在淩煙閣內,天魔險些借秦清流之身複活,現在又經得宣機操作,也許真的馬上就要複活了。”

“宣機,你……你這喪心病狂的惡魔……”淺月忍不住破口大罵。東瀛劍客和天竺幻術師迅疾聚攏到他身邊,兵刃橫胸,虎視眈眈地盯著宣機。

宣機仍在冷笑,隻是那笑容有著說不出的淒苦。

還是在天瓊宮法會前,宣機已從那份師門秘圖中破解了一部分地煞密碼,隨後曾三次來此曆險。雖然最終徒勞無功,但每次都能有驚無險地逃生,他認為自己還能控製這份最凶險的地煞。被淺月、丹雲子這樣的大宗師追剿的滋味不好受,所以宣機決定,在此處誘敵、陷敵,最終斃敵。

雖然丹雲子和慧範兩個老滑頭成了漏網之魚,但隻消扛過今晚,自己就能逃出生天。宣機終於長籲了一口氣:“少安毋躁,各位,它馬上……就要來了。”

一語才落,井洞中忽然風雨大作。

眾人隻覺腳下水波蕩漾,仿佛怒潮將湧,黛綺不禁驚叫出聲,甚至循著一塊高石攀上了兩步。雖然她知道,自己身處井底,這裡麵根本不應該有雨水,不應該有潮水。

漫天瓢潑的大雨中,一道淡白色的光芒從遠處飄來。光芒的中心是一個高瘦的術士,那術士長髯及胸,倒提長劍,說不出的意態瀟灑,最奇的是那雙眸子,深邃如海,又帶著睥睨一切的光彩。

淺月盯著那術士額角處一團猩紅如火的紅發,牙齒開始打戰,顫聲道:“知機……知機子!”

東瀛劍客也聽說過知機子的大名,終於忍不住低吼道:“淺月先生,清醒些,知機子宗師早死了幾十年了吧?”

“沒錯,就是知機子!他額角的紅發不是天生,而是三昧真火修到極處的象征。還有他那眼神,想想看,這世間,除了知機子,誰會有這樣目視雲漢的眼神?”淺月忽地撲通跪倒,大叫道,“知機子前輩,您果然神通廣大,您沒有死,晚輩給您……”

他話還未說完,知機子身上的白芒忽然變得璀璨刺目,跟著他整個人忽然炸?開。

知機子化成了無數飛散的血塊,血肉如飛散的亂蛇一般疾射了過來。眾人猝不及防,被血塊射得滿身滿臉。袁昇驚訝地發現,那些血蛇般的肉塊就那樣穿透了眾人的身體,繼續向遠處飛射過去。

黛綺嚇得一聲驚呼:“這……這是怎麼回事?”

知機子死了,那個不可一世的知機子在眾人麵前忽然炸成了萬千血肉的碎?片。

“你看,他,他又活了……”黛綺顫抖地指著遠處,遠處怒濤起伏如山巒,知機子的身影又在浪尖上閃現,大袖飄飄,禦風而行。

“幻術,難道是一種幻術?”天竺幻術師緊張地左右顧盼,想尋找幻術的破?綻。

“不,那是真實的,是真實的知機子,”宣機沉沉歎了口氣,“隻不過是幾十年前的影像。”

黛綺驚道:“幾十年前?”

袁昇恍然大悟,道:“不錯,幾十年前,知機子獨闖七星法陣,應該就在這附近被陣力所傷,自爆真元而亡。我們看到的,就是知機子自爆而亡的刹那!隻不過此處地煞異常,那些場景,竟被記錄了下來。傳說知機子最後喪生於一家水神廟,看來就是此地。”

聽他說到這裡,天竺幻術師和東瀛劍客都不禁裹了裹衣襟,在知機子炸碎的刹那,他們竟都覺得全身的血管肌肉如將被炸開般難受。

“記錄下那可怕影像的,不是此處地煞,而是它——天魔!”宣機的聲音冰冷徹骨,“當年的天魔被七星法陣鎮壓,還很虛弱,隻能無助地看著知機子自爆而亡。我知道,它很痛苦,所以在它的心底,常常重演那痛苦的一幕。”

淺月不禁嘶聲道:“所以,它馬上就要來了,是嗎?”

傳說中的天魔,就要現身。它,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生物?

“馬上?不,它已在這裡!”

隨著宣機這聲低歎,眾人都覺眼前一陣恍惚,跟著,前方波光激蕩間,一隻龐大的金龍慢慢舒展開來,先是巨樹般的龍尾,然後是鱗光熠熠的金色龍身,銳芒閃閃的龍爪……最後,整條金龍終於正麵對向眾人。

眾人目瞪口呆,這條氣勢威猛的金龍居然沒有龍頭。

一條無頭巨龍!

黛綺當先一聲驚呼。

東瀛劍客甚至大叫一聲,跪倒在地。

袁昇雙瞳一寒,忽地叫道:“涇河龍王,難道是無頭的涇河龍王?”

黛綺的雙眸又亮了起來。她久在坊間聽說話人講故事,自然聽過魏徵睡夢中斬了涇河龍王的故事。

在這個故事中還有一個關鍵人物就是唐太宗李世民。據說當時魏徵睡夢中追趕涇河龍王不及,急得滿頭大汗,李世民見能臣睡夢中還在流汗,便揮扇給他扇了三扇涼風。而夢中的魏徵得此三扇清風相助,終得風馳電掣般趕上了龍王,揮劍斬下了龍頭……

這故事在大唐可謂家喻戶曉,因為接下來便是龍王入夢索頭,惹得太宗夜夢不安,於是又有了秦瓊與尉遲恭化身門神守夜的傳說。

但誰能想到,此刻,那神秘莫測的天魔終於現身,居然是這個失去龍頭的涇河龍王。

淺月歎了口氣道:“不錯,各位彆忘了,這裡是水官祠,祭祀的本就是水神,而先前主殿前的浮雕上共有八條巨龍浮雕,正是代表著‘八水繞長安’的八水龍王。荒廢之前,這裡被俗稱為‘八龍王廟’,所以此廟本就是涇河龍王的棲身之所……”

黛綺忍不住喃喃道:“可那天魔,不是號稱‘九首天魔’,應該有九個頭的。那晚在淩煙閣內,借著秦清流之身,隻差最後一個頭就要複活了。可現在,為何是一隻沒有頭的龍?”

宣機低歎道:“是呀,那晚,它差了最後一個頭沒有複生,差一個,跟差九個頭,於它而言,是一樣的痛苦。”

袁昇一凜,歎道:“這不是天魔的真身,而隻是它的一個化現,用咱們都能看得懂的形象。因為涇河龍王無頭,與它的痛苦相似,這故事又流傳最廣,所以它便化成了這副模樣……是的,它很痛苦。”

眾人聽得他二人冷颼颼的對話,都覺全身一陣肌骨俱寒,一股難以言喻的痛苦,隨之彌漫全身。

“我的頭呢,我的頭在哪裡?”無頭天魔慢慢向眾人逼近過來,一道道恐怖的嘶吼在井洞中回蕩不休。

忽然間,所有的山洞岩壁都化成了詭異的龍身,無數龍身都在層層疊疊地盤曲蠕動著,所有的龍身都沒有龍頭,但它們卻都在同時呐喊,反反複複發出一句怒吼。

“我的頭呢……我的頭在哪裡?”

跟著,無數的龍頭又在石壁上同時閃現,無數雙血紅的眸子在岩壁間睜睜閉閉,開開合合。那些眸子都充滿猙獰的血絲,充滿憤怒陰毒之色。

洞內再次風雨大作,滿空飄飛的卻都是血雨。

“孽障!”東瀛劍客最先狂吼起來,揮刀劈向身前的岩壁。一刀劈出,山岩間血水激射,仿佛裂開了一道熱血瀑布,黏稠的血漿四濺迸流,濺得他滿身是?血。

“小心,守住心神,不要妄動!”淺月急忙厲喝提醒。

但已經晚了,瞬間,四周鬼影幢幢,無數張牙舞爪的猙獰怪物從蠕動的血色岩壁間躍出。

那真的是一些奇形怪狀的怪物,有似虎似豹的猛獸,有口鼻噴火的怪馬,有長發拖地的僵屍女人,有頭上生出尖角的獸人……

這些隻在上古傳說中出現的怪物嘶吼跳躍著,潮水般湧出。好在這些妖獸怪物並不向袁昇等人衝殺,而是分成了兩撥,相互剿殺起來。最顯眼的是一個四臂牛頭的巨人,他顯然是一撥獸人的首領,狂嘯如雷間,已將數個敵手生生撕?裂。

“蚩尤!這難道是……涿鹿之野,黃帝和蚩尤的第一次道魔大戰!”淺月倉皇大叫,“這都是幻象?”

他的號叫很快被怪物們的怒嘯掩住。兩撥妖獸怪物氣勢洶洶地左衝右突,很快也波及了眾人。

“這本來都是幻術!幻術!”天竺幻術師沒聽過什麼蚩尤黃帝的道魔大戰,仗著對幻術無比的精通,挺身而立,準備對怒潮般湧來的怪獸們視而不見。

轟然巨響,天竺幻術師被一個身高兩丈開外的巨人撞倒在地。跟著蚩尤已向那巨人衝來,兩個巨人扭打在一處,橫臥地上的天竺幻術師被兩個天神般的巨人重重地來回踩踏。

袁昇、淺月等人都看得心驚肉跳,幾人迅疾圍攏在一起,向邊緣退去。

天竺幻術師已掙紮起來,但不知為何,他的全身變得僵硬乾枯,掙了幾下,竟再也不動,渾身仿佛化成了枯硬的岩石。

那兩個巨人兀自激戰,猛聽嘭的一聲巨響,僵硬如石的天竺幻術師被蚩尤撞上,登時全身碎裂,仿佛殘碎的石屑般四下飛濺。

淺月大驚,吼道:“這怎麼可能,難道它們不是幻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或者,是亦真亦幻?”

“就是幻象!純粹的幻象!”袁昇提氣大喝道,“那個天竺人適才虛張聲勢,恰恰是沒有守住本心,這才被幻象同化了。”

袁昇和黛綺各出一手,五指相連,兩人的元神交互感應。這便如同將兩個人的靈力相加在一起,饒是如此,當那妖物混戰的幻象如怒潮般襲來時,也覺心神搖曳。

“我們在動!”黛綺大叫道,“有一股怪力在強吸著我們?”

果然每個人都在慢慢移動,初時眾人以為是在遠離那些混戰的怪獸,但此時聽得黛綺這聲喊,淺月等人才驚覺有一股強大的吸力在眾人背後無聲無息地鼓蕩?著。

“是那條妖龍!”淺月大喝一聲。

果然,正是那條天魔所化的無頭巨龍,不知何時已盤曲在眾人的身後,它的前爪竟提著自己那碩大的龍頭。龍頭上那雙空洞洞的眸子正木然注視著他們,而那微張的巨大龍嘴正不停地狂吸著,一股股強悍吸力讓眾人悄然向它移動?著。

淺月怒喝聲中,長劍已然出手,劍芒閃處,迅疾將巨龍的身軀劈成數條巨大豁口,但傷口處卻沒有鮮血流出,而且長劍收回後,豁口霍然而合,一切都如同抽刀斷水,無濟於事。

眾人越看越驚,那些怪獸妖物仍在嘯叫著拚殺,空中血雨紛飛,眼前似乎隻剩下兩個結局,或是如同那天竺人一樣,被那些妖物幻象同化;或是被身後這條神秘的天魔妖龍吸過去……

“它沒有實體,我們的法寶兵刃隻怕都無法傷它分毫。”淺月驚怒交集,忽見宣機一直袖手冷笑,更是惱怒,破口大罵道,“宣機你這蠢材,現在你也要被它吞噬了,神魂俱滅,尊駕終於心滿意足了吧?”

“被它吞噬?”宣機目射奇光,忽地冷哼道,“你太小瞧山人了。山人來此,不僅是要困敵報仇,更要對付天魔,降服它,戰勝它……獲取它!”

聽得“獲取”二字,袁昇忽然心中一動,忍不住喝道:“月圓之夜!宣機,你和秦清流一樣,特意選擇了這樣一個月圓之夜來此行事。月圓之夜,是它追求變身複活的時刻,也是它最虛弱的時刻,原來……你也想獲取天魔之力!”

“袁昇你還有些見識!”宣機哈哈大笑,“淺月,你這輩子做夢都想當天下第一國師,可你這點氣魄,也隻能編些陰謀詭計。現在山人就讓你看看天下第一國師的大氣魄。天魔,你的頭來了!”

大喝聲中,宣機忽地探掌抓住了東瀛劍客的脖頸,淩空掄起,向無頭巨龍拋?去。

他這一抓極是突兀,猶似奇峰突降,東瀛劍客先機一失,竟全無躲避招架之力,頸後要穴一入他手,全身罡氣受製,整個人便似一根稻草般被高高拋了起?來。

東瀛劍客剛剛墜落到那巨龍身前,無頭巨龍猛然探身卷出,已將他緊緊纏?住。

東瀛人的身子忽然消逝,仿佛在刹那間被巨龍生生吞下,眾人陡覺眼前一陣恍惚,東瀛劍客的頭忽自龍頸處冒出。這個無頭的巨龍終於有了頭,隻不過是東瀛劍客的頭,而且那頭有些怪異,似龍似人,臉上還淌滿黏稠的汁液。

東瀛劍客的頭還在拚力扭動掙紮,似乎極不情願安住於龍頸處。他那雙眼睛空洞洞的,瞧來恐怖至極。

黛綺不忍再瞧,忙閉上雙眼。袁昇忽道:“這天魔,為何一直在尋找它的?頭?”

“此話怎講?”淺月一凜,忽覺袁昇的話中似乎頗有深意。

“頭隻是一個表征而已,代表的是自我。”袁昇緊盯著那個與東瀛劍客掙紮在一起的巨大龍身,緩緩道,“我探查了它許久,它絕不是龍,也不是妖或魔,它應該是個有了自我意識的……世界。”

“你說它是……一個世界?”

“何謂世界,世是時間,界是空間。想想看,這裡本是一處狹小的井底,為何會如此寬闊宏大,還能風雨交加?隻因這裡是一處獨特的自有世界。在這裡,時間和空間都發生了扭曲!所以我們能看到數千年前的道魔大戰,能看到數十年前的知機子自爆之死……

“也許,所謂天魔,就是此處的一種奇怪地煞。可怕的是,這個地煞忽然產生了自我的意識。而所謂的天魔複活,其實就是這個產生意識的地煞不停地在尋找能讓它認可為自我的人。所以它一直在不停地尋找,不停地吞噬,也不停地分?化。”

淺月忍不住道:“你說它在不停地分化?”

“是的,吞噬與分化是一體的,有吞噬必然有分化。它希望自己有九個頭,九為極陽之數,那時候它將會分化。想想第一次道魔大戰中出現的那些天魔,它是雨師,也是旱魃,它自己分化出了無數個自己。”

黛綺顫聲道:“如果它的本質還是吞噬,那我們,豈不終究會……”

袁昇想不出用什麼話來安慰她,隻得歎了口氣道:“是的,它會不停地吞噬下去。也許在吞噬的背後,是它想得到一切,是它想成為一個真正的世界。”

“這麼說,它也在爭權奪利!隻不過它所爭的權力,遠大於我們。”淺月沉沉地舒了口氣,眸中卻放出熠熠神采,甚至緩步向前走了幾步,幽幽道,“天魔,也許我能讓你得到你想要的權力,當然,你要先給我無上的權力!”

他眼中的熾熱光彩越來越盛。隱隱地,他發現了一個縱橫古今、強大無比的機會……

傳說中的天魔之力!

這時的淺月雖然心潮澎湃,但終究還有些猶豫,前有秦清流,後有東瀛劍客,讓他在心神激蕩之際,卻又不敢輕舉妄動。

就這麼稍一分神之際,猛然一股巨力襲來,淺月背後已中了宣機一腳。他想不到宣機堂堂大宗師,居然出手偷襲,這一腳踢得他全身罡氣震蕩,痛得臟腑如欲移位,慘號聲中,身子騰空飛起,撞向那條人首怪龍。

宣機一出手便是兔起鶻落,連綿不絕,一腿踢飛淺月後,身子疾旋,已反掌扣住了黛綺的咽喉,向急衝而來的袁昇喝道:“站住了!”

袁昇眼見黛綺被他的鐵掌緊扣住咽喉,臉色蒼白,隻得愕然頓住腳步。

“宣機,你這孽障……”那邊淺月慘叫聲中,已被那條怪龍纏住。

強大的罡氣縱橫衝突,整個井洞都震動了起來,仿佛是巨峰入海,怒浪滔天。淺月功力深厚,雖遭宣機偷襲,但被巨龍鎖住後,倉促間仍能提起全部罡氣垂死反擊。

可是,淺月也僅僅比東瀛劍客多支撐了一小瞬間,全身已被巨龍吞噬。下一刻,他的頭便從龍頸處伸出,同樣是汁液淋漓的怪臉,雙眼空空洞洞。但隻短短一刻,淺月的頭便縮了回去,東瀛劍客的頭又猛然探出龍頸。

頃刻間,淺月與東瀛劍客的腦袋從龍頸處交替出沒,每次出現,甚至還伴有刀光劍影閃現,顯然淺月與東瀛劍客此時竟在天魔妖龍的體內殊死拚爭起?來。

與此同時,那條碩大龍身則不住翻滾撲蕩,震得整座井洞光影激閃不休。

也許是忽然間吸收了淺月與東瀛劍客兩大強悍真身,天魔的世界發生了劇烈動蕩,先前群魔亂舞的兩撥怪獸妖物忽然儘數碎裂,隨即化作一團團模糊的光,漸漸暗淡。

“宣機,你到底要怎樣?”袁昇緩緩抽出長劍,左劍右筆,準備與宣機全力一搏。

“你看那天魔,如你所說,是個奇特的地煞世界,但此時連道魔大戰的幻影都消逝了,這說明那個地煞世界發生了大問題。”宣機獰笑道,“明白了吧,天魔吃得越飽,就會變得越虛弱,老子才會有可乘之機。現在,你給我滾過?去。”

“袁昇,不要……”黛綺拚力怒喝,卻被宣機緊緊扣住咽喉,再也發不出?聲。

“滾過去!”宣機一字字道,“如若不然,山人就將這女娃扔過去!嘿嘿,這胡姬元神頗為強大,想必天魔會喜歡。”

仿佛是示威一般,宣機掌力一緊,黛綺呼吸不暢,臉孔憋得通紅。

淺月似乎在和東瀛劍客的拚爭中占了上風,他的頭已占據龍頸好長一段時間,那雙被汁液覆蓋的眸子空洞洞地望向宣機,甚至張開同樣淌滿汁液的大嘴哈哈狂?笑。

隨著那陰冷的笑聲,這時洞內驟然生出迅猛的狂風,強大的吸力隨風而起,整條妖龍泛出陰冷的幽光。

“一瞬之機,或生或死!”袁昇忽然歎了口氣,緩步向那團幽光走去。

“袁昇,不!”黛綺已說不出話,隻在心底無聲地怒吼。

“穀神不死,是謂玄牝。”袁昇卻朗聲道,“宣機,你明白嗎?它就是玄牝之門,就是天地根。”

“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這句話出自道家第一經典《老子》,也是《老子》中最為神秘的名言之一。千餘年來,諸多道家大宗師和修煉者對此名言的解釋層出不窮,但到底何謂“穀神”,“穀神”為何不死,什麼是“玄牝之門”,“天地根”到底何指,萬千說法,眾說紛紜,成為修煉界的一個永恒謎題。

但此刻生死之際,袁昇為何要吟誦這兩句話,難道他悟出了什麼?宣機一愣,不由瞪大了雙眸。

洞內是無儘無休的狂風,強悍的吸力幾乎讓宣機站立不住,那片幽光也變得愈發耀目。而袁昇則迎著狂猛的吸力,一步一步走向那團冷光。

下一刻,跟淺月一樣,袁昇消逝在那片璀璨的光中。

“袁昇!”黛綺的芳心劇烈抽動,幾乎要昏死過去。

宣機的雙眼幾乎要睜裂了。他發現了一些不同,不同於淺月和東瀛劍客撞入龍身時的那種劇烈波蕩,袁昇走近天魔的時候,居然一切都很平靜。

他就那樣自然地走過去,如同推開自家後院的柴扉,走入後花園。

猛然間,一股宏大的光芒從龍身中耀出。與先前陰冷刺目的冷光不同,這次的光芒溫潤醇和,仿佛春暖花開,芳桃滿樹;又如碧海長空,天風和?煦……

那片光明中蘊含著無數的美好和溫暖。

一瞬間,宣機竟有些恍惚,甚至放鬆了扣在黛綺喉頭的手指。這一刻,他似乎看到了眠琴綠蔭,清泉婉轉,聽到了鸞鳳和鳴,百鳥相和。他隻覺滿襟都是幽幽花香,甚至兒時最純潔最美好的記憶如流水般從眼前閃過。

“明白了吧,一切都很好,不是嗎?”一道溫和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宣機的肩膀被人輕輕拍了拍。

宣機愕然回頭,目瞪口呆地望著身後的袁昇,顫聲道:“你,你……是幻?象?”

猛覺手臂一輕,黛綺已經被袁昇拉了過去,跟著宣機隻覺後頸一麻,已被袁昇按住了要穴。

“天魔已經走了。你感受到了嗎?”袁昇的臉上隱隱有奇異的光彩流動。

“你……你是怎麼做到的?”宣機不可置信地瞪著他,甚至忘記了自己已被製住。

“老子曰: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這句道家修煉的密語數千年來被無數人破解過,卻從無一個滿意的答案。直到剛才,我忽然悟出,穀神不死、玄牝之門、天地根,說的都是它,或者說,是它的地煞世界。顯然,老子當年也曾感悟過天魔的世界。在走入它的一瞬間,我忽然想通了,數千年來,所有人都希望降服它,鎮壓它,獲取它,但是沒有想過……理解它!”

“理解它,怎樣理解?”

“多少年來,天魔都想重建世界,重建一種可能。它其實一直在欺騙自己,通過建造各種可能,它發現各種可能都是虛幻的。於是陷入不停的循環中,而各種循環又都是死路。這就是天魔的秘密,所謂的魔,就是不停地用錯誤來折磨自己。直到適才,我走入它,理解了它,也告知了它!”

“就這樣,這麼簡單?”宣機的臉孔隱隱抽動起來,“它便放過了你?”

“它破解了那個數千年的死路循環,所以它走了出來,我也走了出來。”袁昇又拍了拍宣機的肩頭,“我說過,它的世界中,時空是扭曲的,所以我來到了你的身後。”

宣機麵如死灰,這時他還能聞到馥鬱的幽香,仿佛這井洞中開滿了奇花仙葩,可惜此刻他卻要穴受製,全身僵硬。

“告辭了,我這人不會以德報怨,但我還是想給你們一個公平機會。”袁昇臉上仍是那種淡淡的微笑,挽住黛綺的手,跨向那團漸漸淡化的光明。

“一個公平機會?”宣機有些疑惑,還沒問出口,卻見袁昇忽地回頭遙遙揮出三掌。

三道罡氣洶湧而來,宣機先覺胸口一暢,僵硬的身軀已能運動。他猛地轉過頭,卻見身後兩人正坐在地上呼呼喘息,正是淺月和那東瀛劍客。

在天魔忽然遁去的瞬間,這兩人也被袁昇封閉了要穴,順手帶了出來。此時袁昇遙擊三掌,兩人要穴立解。僥幸逃得活命的兩人都雙目血紅地盯著宣機,當真是舊恨未解又添新仇。

“宣機,你這孽障!”淺月當先一聲狂吼,憤然撲了過來。東瀛劍客則默不作聲地連揮數刀,刀勢疾如迅雷,竟全是不要命的狂攻招式。

“原來這就是公平機會!”宣機斜身避開疾風暴雨式的狂刀,百忙中斜眼瞧時,卻見袁昇、黛綺兩人已並肩走入了那團光中。

那光明正在變淡,兩人的身影也消融在那片模糊的光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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