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公主府盛宴

2019-01-18 作者: 王晴川
第15章 公主府盛宴

太平公主在京師長安有三處府邸,分彆位於興道、興寧、醴泉三坊,而在長安東南方升平坊地勢較高的樂遊原上,還有一處豪奢廣袤的私家園林。這次舉行家宴的地方選在了太平公主常住的興道坊豪邸,離皇城僅隔著一條天街。

家宴安排在中午,這個時段姑侄二人可以儘情暢飲。天子不必擔心喝過了頭,如果喝儘興的話,自可在公主府內小憩一番,然後在催更鼓前率眾回?宮。

今日朝會散得早,李隆基為了表示對姑母的尊重,離著午宴還有半個多時辰,便已駕臨公主府了。讓人吃驚的是,天子隻帶了一支二百人的千牛衛隨駕扈?從。

擔當天子宿衛侍從的千牛衛都是高大英俊的長安高蔭子弟,而且花鈿繡服,配備精良。隻可惜雖然盔明甲亮的千牛衛騎士們英氣勃勃,但儀仗隊伍太短,讓天街兩邊觀看天子親軍的長安市民們大呼不過癮。

隻有明白這場姑侄鬥法底細的臣僚們暗自驚歎,這位青年天子果然氣魄十?足。

其實由王琚親自運籌的皇帝護衛布置絲毫不馬虎,率軍主將是膽大心細的千牛衛將軍陳玄禮,而更多的兵馬則由萬騎首腦左龍武將軍王毛仲和另一位千牛衛將軍李易德統率,布控在興道坊四周。對天子施行“寸步不離”保護的重任自然落在了辟邪司肩頭。袁昇緊跟在皇帝身後,陸衝則帶著高劍風、吳六郎和一些精銳暗探散在了天子儀仗周遭。

雖有皇帝在場,但到底是以皇室家宴為名,所以宴請的朝臣並不多,而有幸赴宴的臣僚都有著極其重要的身份。太平公主這邊是文武嫡係的五大重臣,李隆基這邊則有王琚和老宰相魏知古等數位重臣。

大唐朝廷的傳統是,私底下鬥得你死我活、朝堂上爭得麵紅耳赤,並不妨礙在筵席上觥籌交錯,雖然推杯換盞之際仍不免相互冷嘲熱諷。但大家都知道,這兩次皇室家宴乃太上皇親自授意,目的便是要調和天子與太平這對姑侄的關係,所以誰也不敢過於造次。無論是眼高於頂的蕭至忠,還是辯才過人的王琚,都不得不將鋒芒隱起。

更因到底是家宴,除了朝廷重臣,還有皇上與太平公主的家人。李隆基的大哥、當日的相王世子李成器現在已經官封宋王,帶著二弟申王李成義,還有皇上的兩個弟弟岐王李隆範和薛王李隆業,與太平公主這邊薛崇簡等三個表兄弟談笑風生。

少時盛宴大開,歌舞繽紛,無論是賓主間、姑侄間、君臣間、兄弟間、臣僚間,都表現得愉快親切。

特彆是高坐首席案頭的李隆基和太平公主,熱情地敘著家常。太平公主始終在高度誇讚這位皇帝侄兒,而且若有若無地將聲音放大,讓臨案的客人們都能聽?到。

“……且不說如今,就說當年則天聖後的時候,有一次朝堂祭祀,那時候咱們的天子才七歲,便雄赳赳地帶著車騎而來,正遇見金吾大將軍武懿宗。這武懿宗仗著是我母後的親侄子,望見三郎的儀仗齊整威嚴,眼紅之下便無端訓斥護衛。那時節我那母後寵信武家,我們姓李的事事忍氣吞聲。偏咱們的小天子不吃這一套,在車上指著武懿宗大喝:‘這是我李家的朝堂,關你何事?你是什麼東西,竟敢逼迫我的車騎隨從!’才七歲的孩子呀,就這麼豪氣十足地叉腰怒喝,硬生生將堂堂的金吾大將軍給罵退了。”太平公主聲情並茂地說著,又叉起腰,學著七歲孩童指點江山的模樣,又拍手笑道,“你們說,天子豈不是自幼便有氣吞山河的氣勢?事後我跟母後說起這事,則天聖後反而挺高興,連誇讚:‘這孩子真有氣魄,當做吾家的太平天子。’”

李隆基七歲時斥退武周朝氣焰熏天的金吾大將軍武懿宗之事,在坊間流傳已久,但此時由太平公主這個真正的當事者說出來,便有極不尋常的效果。

“都是前朝往事了,那時候我李唐皇室艱難,全仗姑母在聖後祖母駕前全力維護。”李隆基說著,臉上湧滿感激之色,“姑母當年的關愛大恩,我兄弟永記在心。”

其實他說的倒全是實情,在武則天當權的時候,李家皇子的命運朝不保夕,無論是現在的太上皇李旦還是先帝中宗李顯,都被武則天壓製得命懸一線。反倒是太平公主因為是個女兒身,獨得母後歡喜,常為兩個皇兄開脫說情,幾次救其於危難。

聽得皇帝如此一說,宋王李成器忙率其餘三兄弟站起,陪同李隆基一起給姑母敬酒。

太平公主欣然飲了一大盞,才望著李隆基慈愛地笑起來:“姑母現在便不關愛你了嗎?皇上終日為國事辛勞,今天姑母可要給你舒舒心。陛下請看,這就是平康坊‘江梅舞,倚虹曲’中的江梅兒。此女才情絕豔,自創了一曲《驚鴻舞》,舞態曼妙,如飛鴻戲波,似鳳凰來儀……”

隨著她雙掌輕擊,場中舞樂聲一變, 珠簾分合間十二名高挑婀娜的妙齡胡姬嫋嫋而來。眾胡姬在大廳中央霍然分開,現出當中一位粉紅紗衣的絕色佳麗。那女子青絲如瀑,眼波如水,眄睇流盼間讓在場賓客都是心魂一醉。

她便是“梅虹雙姝”中的江梅兒。

挺立在李隆基身後的陸衝卻陡覺心底一陣刺痛,他立時想到了“梅虹雙姝”中的倚虹。現在看來,倚虹是青瑛給自己安排的良人吧,青瑛啊青瑛,你當真以為自己可以安排好一切?

鼓樂聲急促起來,那美女江梅兒隨樂起舞,跳的正是她獨創的《驚鴻舞》。

其舞姿模仿驚鴻穿梭翱翔,但見她如回風舞雪般翩躚起舞,迷人的曲線、柔韌的腰肢、修長的玉腿在疾舞中若隱若現。當真是“翩如蘭苕翠,婉如遊龍舉”,她的每一圈旋轉,每一個騰躍,都帶著極致的妖嬈。配上外圈十二名嫋嫋舞動的胡姬,呈現出一種絢麗而張揚的美感。

廳上所有臣僚、貴胄的目光都被江梅兒吸引了過去,一道道灼熱的目光緊緊追逐著那道明麗的倩影。廳中喝彩之聲不絕。隻有李隆基的臉上掛著淡漠的笑容,隻向激舞的美女瞟了幾眼,心內卻想,不是說姑母已選定了青瑛,為何卻換成了江梅兒?

太平公主很快捕捉到了青年天子的心不在焉。看來確實如此,他以前便是個花叢中打滾的荒唐王爺,任你如何絕色娉婷,也難以打動他。好在她還有另一手準備。

少時鼓樂漸息,江梅兒在一個難度極高的激轉中停下,贏得了滿堂喝彩。胡姬們如蝴蝶穿花般退下了,江梅兒則機靈地偷覷了眼居中正坐的天子,見他並沒有太過注目自己,心有不甘,卻也隻得翩翩退下了。

“先前這支《驚鴻舞》隻是一道開胃小菜,正經的佳肴,在這裡。”太平公主笑著揮了揮手。

果然樂聲變得愈發激昂,兩排宮裝妙齡女郎翩然而入。一眾美女到了場心倏地分開,讓出當中一位明豔絕倫的女郎。

她的容顏嬌豔欲滴,眸光似笑似嗔。最奇的是她手中居然捧著一對銀燦燦的短劍,如淩波微步般來到大廳中央,先向李隆基和太平公主款款施禮。

“這……這是……玉鬟兒?”李隆基盯著亭亭玉立的青瑛,喃喃低呼。

雖然這一切都是他心腹的籌算安排,而他早已得了詳細的密報,這時候忽然看見神形酷似玉鬟兒的青瑛,還是止不住心神一陣恍惚。雖然那不是真正的玉鬟兒,但那真的仿佛就是她,是他心底深處最柔軟的難以觸碰的一道影子。

太平公主望著如癡如醉的李隆基,嘴角牽出一抹意味深長的淡笑。

曲聲驟急,青瑛將雙劍一分,衣袂飄飄,已翩然揮劍而舞。她的舞姿忽而矯健忽而婀娜,劍勢也兼具剛健與婉轉之風。曲樂聲越來越急促,青瑛的劍舞也愈發迅疾起來。到得後來,眾人隻見一團團銀光將她整個人都環繞起來,而隨著疾舞,她那身特製的水瀉長裙也如盛放的紅蓮般怒張起來,看上去就仿佛無數道白虹在繞著一束窈窕的紅霞飛旋。

堂內的皇室宗親、朝廷重臣都是見多識廣的人,不禁紛紛喝彩。

“姑母都替陛下查清楚了,這女娃兒叫柳青青,自幼入教坊學藝,還是個清白處子身。皇上終日操勞政務,也該張弛有度,賞心樂事還是要有的。若是看上了,便可收在宮內,讓她貼身伺候。”

李隆基這才半真半假地從恍惚中驚醒,受寵若驚地推辭著。

隻不過此次皇室家宴的目的便是調和姑侄的關係,現在姑母公主主動獻美示好,李隆基當然不能固辭,象征性地推辭兩個回合之後,便滿麵欣喜地“笑納”了姑母好意。

那邊劍舞的曲聲漸息,青瑛翩然定住身形,盈盈秋波掃過李隆基,掃過太平公主和袁昇等一眾重臣,在李隆基身後一道寂寞的身影上定了定。

那人是陸衝。他今日不得不來,這劍舞也不得不看,雖然滿腹鬱悶,但案頭的酒卻不能喝上一滴。他也正愣愣地盯著她。跟她那道翩若驚鴻的目光一對,陸衝陡覺全身巨震,雙唇翕張,幾乎喊出聲來。

她意識到了他的失態,奮力彆過目光,款款行禮,嫋嫋婷婷地退去。

接下來東西教坊的妙齡舞伎、西市甄選的各路幻戲高手接連登場,但這些都隻是酒宴高潮退去後的餘韻。李隆基喝得心不在焉,不時望著青瑛退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太平公主看在眼裡,卻不露聲色地著力勸酒。

終於,見李隆基已經醺醺然了,太平公主才低聲道:“陛下,你有些酒力上頭了,讓崇簡陪你去後堂歇歇腿,青青等著你呢。”

於是這對姑侄相互交流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李隆基便晃悠悠地站起了身。身後的袁昇和陸衝一起伸手扶他。太平的二公子薛崇簡大步跨過來,也一把扶住了他,笑吟吟地攙著這位皇帝表哥轉向後廳。

堂上歌舞伎樂依舊熱鬨,李隆基身為天子,哪怕是出去方便一下,也要有一堆人跟隨扈從。好在這些人都被太平公主巧妙地擋了駕。

李隆基看到是薛崇簡攙扶著自己,暗歎姑母當真是心細如發,在整座公主府內,他唯一信賴的人就是這位憨厚的表弟。薛崇簡因為多次勸解母親而遭責罰的事,他都一清二楚。

“母親大人讓我送陛下去牡丹閣,柳青青正在那兒候駕呢。”薛崇簡攙著李隆基,低聲問,“萬歲酒量如海,適才應該沒喝多吧?”

“無妨!”李隆基輕拍了拍表弟的手,“牡丹閣那邊,一切正常吧?”

“臣都已探過了,一切都很正常。”

二人對望一眼,薛崇簡的目光堅定而執著。這讓李隆基很放心。

說話間薛崇簡揚手指了指,前方一座精致的建築赫然在望。

太平公主凡事務求奢華,整座公主府建得奢華寬廣,各種建築都有其獨特的風格。比如待客的雲逍閣金碧輝煌;議事的如意堂則肅穆恢宏,其中又有多處暖閣,可以保證議事的隱秘性。而這座牡丹閣則半臨著池塘而建,精巧彆致,如美人臨波照影,儘顯嫵媚之氣。

袁昇早已帶著人趕過去,將牡丹閣周遭的地形儘數看了,此刻除了老遠恭候跪迎的幾名侍女,閣內外再無旁人。

陸衝大步流星地進入最後的那間寢閣,閣內幽香馥鬱。青瑛此時已換了一身鵝黃色紗衣宮裝,對鏡靜靜端坐著。

陸衝強抑住心底的萬千波瀾,低聲道:“撐過這兩次皇室家宴,便隨我?走!”

青瑛靜靜地望著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低歎道:“熬過這段最艱難的日子,我會告訴你一切!”

他的心再次猛烈抽動,看來是這樣的,她的心底還有很多話現在還不能說。熬過這段日子,那自然是指那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扳倒太平公主。那她要告訴自己的秘密是什麼呢?這個柔弱窈窕的身子還在獨扛著多大的壓力?

陸衝眼前閃過兩人一次次同甘共苦的情景,想起那次在傀儡蠱案中,她全力衝來要救自己的畫麵。那深邃得不見底的夜,她那在月光下疾飛的長發,那萬千發絲仿佛化成了萬千道利劍,深深刺入他的心底。

陸衝再次覺出一種無力的感覺,隻能默然轉身出屋。他心裡空蕩蕩的,默默地走到池塘邊,靜靜地坐下來,低頭望著水裡麵那個同樣滿腮胡子一臉抑鬱的自己發呆。

袁昇緊跟著李隆基走到香氣縹緲的寢閣外,忽覺有些尷尬。

按理說辟邪司應該對天子寸步不離,但此時李隆基要“臨幸”太平公主敬獻的美女,他們自然不能跟進最後的那間寢閣去。所以他隻得向李隆基笑了笑,在寢閣外停步。好在適才已經探查清楚,屋裡的人就是辟邪司的要員青瑛。

李隆基最後向薛崇簡甩出一道青年貴胄間心照不宣的笑答,便興衝衝地進了閣內。薛崇簡自然也不會進去,恭送他到了門口,便向袁昇一笑,自顧自地背著手向池塘邊溜達過去。

“奴婢柳青青叩見萬歲……”

閣內傳來青瑛微微顫抖的聲音,恰好讓閣內外的人都能聽到。連她那激動的語調,都能讓外人捕捉到。

“免禮!”聲音帶著幾分輕佻,李隆基很隨意地關上了閣門。

閣門關閉的刹那,青瑛有些尷尬,但是她隨即便鎮定下來,低聲稟報:“這裡非常安靜,臣已經探查過了,沒有人埋伏,也沒有人偷聽,請萬歲不必憂心。”

“你辛苦了!”

李隆基望著眼前的青瑛,目光有些複雜,畢竟這位往日的女下屬居然易容成了他當年的意中人模樣。略略平複了下心神,他又苦笑道:“今晚我要表現得對你極感興趣,但……從這間寢閣走出去之後,我還要扮成不得耽於女色的青年明君,以此為借口,不會將你立刻帶走。如此,你還能繼續潛在這裡。”

“臣明白!”青瑛猶豫了下,沉吟道,“我隻是有些疑惑,太平如此煞費苦心,到底是要做什麼?我甚至覺得,這一次家宴她隻是全力示好,莫非……她想掩蓋什麼?”

李隆基雙眉驟緊。閣外的絲竹聲、歌唱聲和笑鬨聲隱隱傳來,李隆基卻陷入沉默。

很顯然,此時猶如兩軍對壘,一方大張旗鼓、虛張聲勢,那麼肯定彆有所?圖。

“那首清心曲,查到是誰在吹奏了嗎?”李隆基又想起了那個老問題。

青瑛搖了搖頭:“此曲調我隻聽過一次,此後再沒聽到過。”

“你確認是清心曲?”

“決計錯不了。”青瑛因為這首曲子曾和陸衝拌過一次嘴,自然深印心?頭。

恰好李隆基還不能馬上離開,因為要在此纏綿,總要費些時候。二人便乘機推敲了一番,卻仍是毫無結果。

年輕的天子徹底沉默下來,站在窗前,透過厚厚的窗紗縫隙向外遠眺著。青瑛望見他滿麵沉鬱,便也不再說話。

這確實是個尷尬的時刻。

先前兩人推敲與太平暗戰的種種拆解招數,還能侃侃而談,這時候沉默下來,反而有些局促。

這時候袁昇正在閣外徘徊著,目光始終警惕地掃視四周。

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這座牡丹閣有些怪異,特彆是閣門外那一道精巧的回廊附近,總有一抹奇異的氣息若隱若現。

隻不過急切間他難以查出什麼,隻得密令高劍風和吳六郎分彆肅立在回廊兩邊,隔絕所有的仆役等其他閒人出入。

“如果黛綺在便好了,她的心思細密,而且靈力遠超旁人,一定能及時窺出些玄奧。”

他惆悵地想著,不由望向遠處池塘邊靜坐的陸衝和肅立的薛崇簡。薛崇簡是一個很單純的人,絕對無法看透他母親深不可測的心思,所以即便他認為這座牡丹閣沒問題,也未必真就太平無事。而陸衝顯然有些魂不守舍,今日隻怕指望不上他了。

便在此時,一個公主府管事急匆匆地趕到袁昇身邊,涎著臉笑道:“袁將軍,公主殿下有請,說是有私事相商。”

袁昇不由緊皺眉頭。因為風傳的武妙妙之事,他很怕單獨麵對太平公主,特彆是這時候天子還孤身在閣內,他實不宜離開。

“將軍請看,公主殿下已過來了。”管事向不遠處一座高亭指了指。

果然,太平公主端坐在那形若飛燕的精巧八角亭內,正向袁昇招著手。那亭子與牡丹閣遙遙相對,距離天子所在也不遠。袁昇不由暗歎太平公主當真善解人意,自己是不得不過去了。

“袁將軍,陪著萬歲來我這府上做客,怎麼如臨大敵呀?”

八角亭內,太平公主望著肅然給自己見禮的袁昇,先開了個玩笑,隨即揮手命左右親信都遠遠出亭伺候著。

“公主殿下說笑了,公主府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隻不過末將身係天子安危,自當循例儘職罷了。”袁昇回答得不卑不亢。

太平公主沒有言語,隻靜靜地望著他,目光複雜。

便這麼稍一凝定的當口,一縷嫋嫋的琴聲悠然而至。袁昇聽那曲子正是一首《高山流水》,隻是琴聲奔放中略帶些急促,顯見彈奏者雖彈得很嫻熟,卻少了一種琴者的從容衝和之氣。

他不由抬頭望去,卻見這亭子西側是一座玲瓏的假山,便在疊石參差、湧綠聳翠的山頂,另有一座小巧竹亭,亭間一個妙齡少女正自端坐彈琴。少女衣飾華貴豔麗,依稀可見麵如滿月,雙眉飛揚,秀氣的臉上難掩一股倨傲之氣。

“那是小女妙妙。”太平公主輕笑道,“久聞袁將軍文武雙全,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妙妙則雅好琴道,很想請將軍指點一二。”

袁昇在心底長長籲了口氣。果然如傳言所說,聯姻之策真是太平公主提出來的,這位大唐第一公主甚至不惜拋下麵子,給自己和她女兒製造一個機會。

他定了定念頭,才緩緩道:“多蒙公主殿下厚愛,縣主琴道非凡,可惜末將隻好書畫,於琴樂之道還不得其門而入,哪敢指點縣主的琴道。”

太平公主的目光驟然冷冽下來,卻淡淡笑道:“當年你迷戀安樂,但那個殘花敗柳,又怎麼跟我家妙妙相比?哼,除了那臉狐媚相,安樂有的,妙妙都會有。袁將軍當真不肯屈尊指點一二?”

袁昇的心猛地一緊,實在想不到太平公主會這樣直白,甚至有些圖窮匕見的意思。安樂有的,妙妙都會有——可安樂是當年大唐的第一公主啊,而武妙妙不過是個縣主,除非她的母親成為……女皇!

琴聲還在淙淙地鳴響著,隻是聽在袁昇耳中,更多了幾分急迫。他終於搖了搖頭,又長長一揖,說了聲:“末將不通樂道,豈敢班門弄斧。”

遙遙地,他忽然聽得牡丹閣內傳來一聲悶響,似乎是有人將門重重關上的聲音,萬歲已經出了屋嗎?

“萬歲那邊還需回護,末將職責所在,不敢輕忽,告辭。”他的心神有些紊亂,不待太平公主應聲,已轉身出了八角亭。

腳邊水光瀲灩,頭上綠影扶疏,耳畔還飄著那縷細密的琴聲,袁昇卻一步不停,大踏步趕向回廊。

身後,他覺得有一雙刀一般的眼睛在死死地剜著自己的背影。

那是太平公主的眼睛。

“時候差不多了,朕要回去了。”

暖閣內,李隆基歎了口氣道:“青瑛,你為了李唐大業甘冒奇險,我自會記得。待平定了此亂,朕親自給你和陸衝賜婚!”

“臣叩謝皇恩!”青瑛盈盈拜倒,仰起頭來忽道,“萬歲乾脆再大發慈悲,給袁昇和黛綺也賜婚了吧。”

李隆基愣了下,一顆心陡然一沉,太上皇還要給袁昇賜婚呢,這樁婚事如何收回呢?

他的心微微緊了緊。陸衝與袁昇,這兩名親近下屬為自己承擔了太多意想不到的壓力,無論是對青瑛還是對黛綺,都極不公平。但此時此刻,自己這名義上的大唐天子對這一切卻無能為力。

“朕會記掛此事的!”他含糊地笑了笑,又定定地望著她,“青瑛,要保護好自己。這裡,到底是龍潭虎穴!”

青瑛肅然躬身道:“臣明白。”

“王琚似乎給了你一些糖果,不到萬不得已,萬不可用。”

青瑛眼芒一閃,隻點了點頭。

王琚給她的東西當然不是糖果,而是沾唇則亡的劇毒藥丸。她很清楚自己插入太平公主府內臥底的底線——如果身份暴露,一定不能牽連出萬歲來。

放心吧陛下,到了緊要時分,我會義無反顧地離開。

女郎笑了,先是在心底無聲地苦笑,隨後她忽然仰起頭,咯咯地笑起來。她的笑聲漸大,仿佛搖曳的銀鈴聲,帶著幾分激動,帶著幾分滿足。

李隆基愣了下,才明白她是在笑給屋外的人聽。雖然這裡是天子的幽會之所,照理說周圍決計沒有人敢來偷聽,但長久地毫無動靜也不合常理。

隻不過青瑛的笑聲有些大,他聽得有些刺耳。

“我該走了!”李隆基略一猶豫,忽然摘下自己指上的碧玉指環遞了過來,“我寵幸你之後,要給你個信物。這是我的貼身指環,滿朝文武都知道,你戴上它,自能取信於太平。”

“多謝陛下。”青瑛小心翼翼地接過指環,猶豫了一下,還是戴在了手上。

在閣外那道精巧回廊上徘徊的高劍風聽得笑聲,不由皺了皺眉,虧得陸衝沒有在這附近。他轉頭望向不遠處池塘邊的陸衝和薛崇簡。薛崇簡負手而立,背影如一根挺拔的長槍,陸衝則默默地坐著,背影寬闊如山。

瞥見那如山般一動不動的背影,那道笑聲便更顯得刺耳。小十九知道青瑛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但心內仍仿佛被什麼東西刺中,轉身向回廊外挪開了幾步。

“劍風,袁昇呢?”

高劍風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在喚他,轉過頭便瞧見年輕的天子已走出了閣門,正在不遠處向他招手。

他忙轉回身疾步跟了過去,李隆基卻又大踏步轉出了回廊。

閣內,青瑛也從袖中取出一支金燦燦的鳳釵,低聲道:“此物是太平公主準備的,也作為我敬獻給陛下的定情之物。隻不過我總覺得此物有些古怪,陛下請仔細斟酌一下。”

自來男女纏綿後,雙方互贈定情之物,這是很正常的舉動。太平公主當然想到了此點。但李隆基一看那鳳釵,神色頓時一黯。

那是一支純金打造的精美鳳釵,鳳凰的身上還鑲嵌著各色名貴寶石,鳳凰的雙眸則是罕見的紅寶石,瞧上去光華繚繞。隻是鳳凰卻銜著一對小小的玉環。那是一對名貴於闐白玉雕成的玉環,隻有指頭大小,被金鳳銜在口中,玉色璀璨奪?目。

玉環,玉環兒,玉鬟兒!

這用意再明顯不過,這是太平公主再次用玉鬟兒的諧音來提醒李隆基。

李隆基卻眯起了眼,臉上閃過憂鬱、感傷和痛楚神色,終於緩緩搖了搖頭道:“難得姑母如此用心良苦,隻不過……此物瞧來太過睹物傷懷。朕不取了,如果她問起,就說你心緒激動之下,忘了給朕。”

他慢慢地轉過身,緩步踱出閣外。青瑛要起身相送。李隆基卻揮了揮手,低聲道:“你此時還是在榻上躺會兒為好。”

青瑛眸中閃過一抹羞澀。這時候她要表現得剛剛承歡而無法相送,便隻得躬身道:“陛下慢行。”

閣門關閉的一瞬,李隆基的心思仍有些恍惚,可能是因為那支玉環鳳釵讓他太過感傷了。

他走進回廊,廊內很安靜,袁昇和高劍風等人竟都不在那裡。閣門外隻有一名黃衣小鬟,見了李隆基出來,忙躬身施禮。

李隆基正覺氣悶,沒有搭理那小鬟,信步前行。走了幾步,他忽然覺出不對頭,這回廊竟似漫長無比,永遠也走不到儘頭。

他察覺有異,剛要止步,陡覺一股怪異的力量漫卷而來,霎時天旋地轉,跟著腳下一空,猛然向下陷落。

“陛下怎麼走得這樣疾?”袁昇遙遙地看見了李隆基,忙加快腳步,疾步趕過去。

他忽然發覺這道回廊有些彆致,先前曾往來探查過多次都沒覺出有何異常,此時卻陡覺有些異樣的氣息在湧動。他來不及細查這些氣息有何古怪,因為更古怪的事情發生了。

李隆基不見了。

“陛下!”袁昇大喊,卻沒有聽得回音,忙喊過高劍風,“看到陛下了?嗎?”

小十九和聞聲趕來的吳六郎都是一臉焦急,紛紛道:“適才還見到了,隻一晃,怎麼不見了呢?”

“你們在那兒做什麼?”李隆基忽自回廊的另一頭轉出,遠遠地向他們低?喝。

“謝天謝地!”袁、高等三人都在心底歡呼一聲,忙趕過去圍在他的身邊。

“陛下,這回廊有些古怪,”袁昇仍覺心有餘悸,“似乎這裡有一處沒有啟動的法陣,隻是適才微臣失察了,好在萬歲洪福齊天,沒有大礙。”

“這麼緊張做什麼?”李隆基淡然一笑,拍了拍回廊的欄杆,“姑母久有異誌,府內自然禁製重重。這裡是一處秘閣,回廊處設置一處法陣也是尋常。你們肅立四周,府內外都是我們的精兵強將,他們又能掀起什麼風浪?”

至尊天子這麼一說,袁昇等人都長出了一口氣。

“哎喲,朕還有一件東西要給青瑛。”李隆基又想起了什麼,沉聲道,“你們在門外守候,不得擅離。”轉身急匆匆地又推開了暖閣的門。

“萬歲……”屋內的青瑛看見李隆基去而複返,有些疑惑。

李隆基盯著她手上的碧玉指環,搖了搖頭道:“朕有些莽撞了,雖然要給你個信物,但這指環對朕至關重要,反會讓姑母心中生疑。給你這個……”

他自懷中掏出一塊玉佩,遞了過來。

那是一塊於闐美玉的玉佩,上麵雕著一對造型古樸的雲龍飛鳳,玉色柔和,雕工細膩。雖然一望便知是皇家的精妙之物,但與那綠如深潭的碧玉戒指相比,確實品相平凡得多了。

青瑛覺得李隆基說得在理,鄭重接過玉佩,再摘下指環捧了過去。

李隆基忙戴在了指上,又瞥了眼案頭那件鳳釵,沉吟道:“這個……”

“適才陛下不是說不願拿嗎?”

“還是拿吧,免得朕那好姑母事後找你麻煩。”他歎口氣,將那件玉環鳳釵揣入了懷中,又看看日色,沉聲道,“你要小心在意。”

恭送李隆基出屋,青瑛卻有些呆愣,默然望著手中那塊玉佩,若有所思。她隱約覺得似乎哪裡出了問題,但是又想不起來有何異常。

愣了片晌,忙趕到窗欞前,掀開厚重的窗紗一角向外張望,卻見李隆基正在袁昇等人的簇擁下笑吟吟地走遠,青瑛才舒了口氣。

雖然心中仍舊疑雲起伏,但她此時身份特殊,無法出去一探究竟,隻得黯然仰在了榻上,靜靜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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