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假作真時真亦假

2019-01-18 作者: 王晴川
第16章 假作真時真亦假

這感覺很怪,似乎僅僅過了一瞬,又似已過了一整天。

李隆基終於從那古怪的感覺中掙脫出來。

他拚力張開眼,發現四周黑得瘮人,隻有些微的光亮從頭頂透下來。

呆愣了一下,他終於明白過來,自己中了機關。那回廊中應該有些奇怪的禁製,在突然啟動後,自己踏上去,隨即陷落。這裡類似一個地窖,很可能在翻板發動之前,自己已經神誌失常,否則該當大聲呼喊的。

“快來人,袁昇!”他急忙大喊。但那聲音隻在喉頭咕嚕兩下,竟難以吐出一絲聲響。

自己竟啞了?李隆基又驚又怒,馬上他又發現,腿腳竟都綿軟無力。

巨大的恐怖和疑惑如潮水般襲來,姑母當真下手了,但她就這樣赤裸裸地下手,不顧忌陳玄禮、王毛仲他們在府內外氣勢洶洶的大兵嗎?

李隆基猛力咬了咬嘴唇,借著刺痛,讓自己的心神急速凝定下來。跟著他發現,自己的雙臂活動自如,而腿腳竟也隱隱有了些氣力,隻是他聽不到外麵的聲響。不知是這裡隔音太好,還是自己的耳朵聾了。他探手摸索,摸到了身上的兩樣物件。這次趕赴太平公主府凶險難測,李隆基和王琚等人都做了最壞的打算和最強的準備。因此,李隆基懷裡揣著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左腿內側則彆著一支最新型的小巧機弩。

他先摸出了懷中的匕首,望著那道暗影裡閃爍的刃芒,心內有了些底氣。

猛然頭上光線大亮。李隆基知道機關被人打開了,有人正在探頭下望。

他不敢確定打開機關的人是袁昇等親信,還是公主府的人,急忙伏低身子,一動不動。好在他在地窖黑黢黢的底部,上麵的人全然看不清楚他的情況如?何。

一道影子緩緩垂落,李隆基斜睨那人的形貌,心底一寒,那是個陌生的青衣仆役,是公主府的人,顯然,姑母一出手,就要斬草除根了。

一蓬光驟然鋪開,顯是那仆役點燃了蠟燭。

李隆基還是一動不動,一顆心怦怦亂跳。那仆役似乎對他凝視片刻,隨即冷笑一聲,一隻手拎起了他的脖領,另一隻手則揚起了一把明晃晃的短刀。

李隆基猛然揮刀刺出。

他是京師極品的紈絝王爺,除了歌舞樂道,馬球、相撲等無一不精,執掌辟邪司後,更曾跟袁昇和陸衝學過幾手保命的狠辣絕招。

這可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刀,匕首如閃電般砍向那人的咽喉。

但仍然慢了一瞬。

那青衣仆役雖然沒料到李隆基竟沒有昏厥,但他顯是術法和武功高手,千鈞一發之際,回刀一撐,堪堪抵住了匕首。

隻要爭得這一瞬,他接下來就能揮出四五記殺招,甚至隻用膝腿技法,就能讓李隆基筋骨俱斷。

但隨著哢的一聲脆響,鋒銳無匹的匕首被李隆基全力一擊,竟勢如破竹般劈斷了刀身,跟著如一道疾電般刺入了那人的咽喉。

那仆役滿臉的不可置信,他的肘擊、膝撞、插眼等埋伏的連環殺招儘數凝滯在了空中。

李隆基猛一咬牙,乾淨利落地將匕首在那人喉頭一剜,再將屍身橫貫到了地上。這幾下兔起鶻落,但到底事出突然,李隆基半驚半嚇,已累得呼呼喘息。

這時候耳中忽然嗡嗡作響,聽力竟恢複了一些。李隆基心神漸定,聽得秘道上方再無任何聲息,心知這個仆役應是第一時間趕到的,說不準還有其他人會陸續趕到。

袁昇等人依舊杳然無蹤。那麼隻有兩種可能,一是被太平公主設法引開了,更多的是第二種可能,他們已遭了對手雷霆手段的突襲……

李隆基當機立斷,將自己明黃色的輕袍扯下,再將那仆役的青衣外袍胡亂套上。他瞄一瞄地窖上方的空間,估算了一下,將那仆役屍身墊在腳下,奮力一躍,終於摳住了地窖上方的牆頭,手足並用,費力地爬了上去。

探頭一望,他發現自己躍出來的地方很古怪,原來是和青瑛“幽會”的秘閣的側後方。灌木中種著許多珍稀蘭花,香氣馥鬱芬芳。

他料想青瑛此時還躺在閣內,本能地便想奔入屋內求救,但轉念一想,心內寒意漸盛,這件事青瑛便是完全清白的嗎?

突遭大難的天子選擇不再相信任何人。

隻這麼一猶豫,他聽見回廊的另一端傳來腳步聲,卻是兩名高挑的侍女款款而來,趕到了青瑛的秘閣外輕輕敲門。

看來不管青瑛是否清白,此時她身份特殊,已是公主府內眾目交矚之人。李隆基不敢再去尋青瑛,仗著身周花草繁茂,悄然向遠離秘閣的方向移動,跟著幾步疾躍,閃到了一座高大的假山後。

倉促隱好了身形,李隆基又有些疑惑。這府內一片寧和,絕不似爆發了什麼激戰的模樣,最奇的是此處距離秘閣不遠,依照常理,這附近應該密布侍衛,怎的所有的防範都被撤了,身周竟沒什麼人影?

見假山下引了一泓清泉流過,李隆基忙仔細看了看自己這身衣衫,所幸刺殺那家夥的時候,手法利落,隻在前襟上灑了些血珠。他掏出帕子,浸了點池塘裡的冷水,將那些血漬胡亂擦拭了下,再望了望水中倒影,登時一怔。

水中的人一臉倉皇,最可怕的是,左頰上竟浮出一道黑印,大致有三指寬,將半張臉遮得有些古怪。他急忙捧水擦拭,那道黑印卻似天生的胎記般深印肌膚內,難以去除。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努力揉著自己的眼,水中的人,還是自己嗎?

正憤怒懊惱間,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喧嘩,許多人眾星捧月般簇擁著兩個人走出。

李隆基全身僵硬,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們。那其中一人雍容華貴,顧盼神飛,自然是他的姑母太平公主了。而另一人竟然是……自己!

是的,太平公主恭敬相陪的人,居然是大唐天子李隆基。

那人與李隆基的穿著打扮完全相同,同樣的明黃色繡飛龍暗紋的交領輕袍,同樣的金漆紗鳳翅翼善冠,甚至是同樣的身高,同樣的眉眼舉止,同樣的音容笑?貌。

是的,那就是個完完全全的自己。

“姑母暫請留步吧,”那位天子溫文爾雅地向太平揮手致意,“今日家宴,極為儘興。姑母的苦心和關愛,朕自會深記於心。”

李隆基距離較遠,當然聽不清那位天子的聲音。但望見他說話揮手間的瀟灑舉止,便愈發呆愣住了,那舉止與自己全無二致,簡直就是自己的影?子。

他伏在繁茂花叢間,癡呆地望著那個影子搖晃著行了幾步,卻沒有上那匹來時所乘的禦馬,似乎是喝多了酒,笑吟吟地上了早已備好的禦輦。

李隆基全身冰冷。

這時他才粗略想通了太平公主設的這個奇局。她早已暗中準備了一個“李隆基”,此人不但與自己容貌、聲音酷似,而且很可能經過特訓,連語氣、神色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是的,那曲《清心曲》顯然也是這家夥閒時所吹,這人應該對自己的一切嗜好都了如指掌。

接下來,他們大張旗鼓地找到了青瑛,也就是酷似玉鬟兒的柳青青。在太平親自出馬說服太上皇之後,自己一定會來公主府參加家宴,見到柳青青後一定會為了表示對太平姑母的信任而進入牡丹閣。

而牡丹閣外的那段回廊,則已被人布置了一處奇異法陣。這法陣的手段高妙,在未曾啟動時甚至能瞞過陣學高手袁昇,而在自己進屋密會青瑛時,法陣悄然啟動了。

自己從牡丹閣寢室出來時遭到法陣攻擊,陷入了下麵的地窖。可是袁昇,這段時間,他去了哪裡?為何自己出來時,沒有看到他?

轉念一想,便明了。很可能就在自己出屋前,那個潛伏已久的假天子出現,將袁昇等人都支走了。擔著“寸步不離”重任的辟邪司群英,隻有皇帝才有權將之調走。

那麼在自己陷入翻板、墜入地窖後,那個假天子就可以在公主府內堂而皇之地代替自己了……

然後是那個青衣仆役悄然趕來痛下殺手,也許在太平公主等人心裡,自己這時候已經死了。

而現如今,所謂的大唐天子,已經是太平公主的人了。

李代桃僵!姑母所布的這個局果然高明到了極點,也大膽到了極點。

李隆基心內震驚、憤怒、悔恨、後怕交織在一處,身子竟突突發顫。驀地,他眼前一亮,看到了禦輦前的袁昇和陸衝。二人正虎視眈眈地掃視四周。

袁昇的目光向這邊望過來了。

他心中狂喜,可此刻難以發聲呼喊。情急智生,他忽地掏出了懷中的玉笛,向著袁昇連連揮動。

兩人距離較遠,李隆基知道自己一身仆人衣飾,即便這般遙遙振袖,也不會被袁昇留意。他隻希望袁昇能注意到這支玉笛。

可惜,袁昇的目光微微一凝,便漠然滑過。

李隆基很想繼續揮動玉笛,但他隨即看到太平公主身後挺立的公主府侍衛。這些公主府侍衛的背上竟都負著機弩,李隆基怕被這些侍衛或是太平公主親信看見,隻得停止揮舞玉笛。

因為他還不能開口說話,如果這時候被發現或是貿然闖過去,唯一的可能就是被太平公主下令當場格殺。

甚至在自己身中亂箭、橫屍園中的時候,袁昇和陸衝可能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辟邪司的任務是護衛天子安全。看到一個口不能言、臉生黑記、仆役穿著的家夥突然衝來,哪怕是被萬箭穿心當場射死,他們也不會出手阻攔。

這時千萬不可妄動!李隆基在心底不住地提醒自己,仰頭看時,夕陽已緩緩西墜,天色已近黃昏。他隻得儘力伏低身子,縮進了假山間。

不遠處,那個冒牌的大唐天子被無數護衛和臣僚們簇擁著,在太平公主的殷切陪伴下,乘著禦輦漸行漸遠。

李隆基的心突突亂跳,這時他唯一的優勢是太平公主還不知道他沒死,必須趁著所有人恭送假天子紛亂之機,儘快逃離公主府。

他當機立斷,忙轉身出了假山。他知道這園子極為奢華廣大。如果隻是步行,雖然自己一身府內仆役的打扮,但一路上進出各道院落,仍難免遭到各種盤?問。

正躊躇間,忽聽得幾聲散亂的吆喝聲。

“快走吧,趁著催更鼓沒敲,還能趕到鄧尚書府!”

“都麻利些,彩衣趕緊收好,那輛車快點……”

李隆基探頭望去,見一群衣衫五彩斑斕的男女藝人匆匆從雲逍閣後門走出,套好了車馬,吆喝著陸續前行。

為了籌備這次隆重的宴會,太平公主府不但調動了所有府內樂伎,還從西市和平康坊請來了多支伎樂名家隊伍。此時盛筵一散,各路伎樂班子便要及時散?去。

李隆基盯著幾步遠的那輛廂車,心中一喜。眼前幾個胡姬還在慢慢騰騰地倒騰著諸般豔舞的彩衣,他猛一咬牙,飛步衝入了車內。

這是一輛盛放演出衣物和道具的廂車,車廂挺寬大,車上沒有人,前麵有個簡陋的胡椅,後麵則是隻巨大的雙門櫃,櫃內塞滿了各色彩衣。

李隆基迅速鑽入了櫃內,再用舞衣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

“都麻利些,公主府的規矩大,大家再快點!”車外響起了班主的大聲吆喝,“彆磨蹭了,今晚可是鄧尚書七十大壽。這一大樁買賣也不容易!”

連番催促聲中,櫃門外又傳來女子的輕聲抱怨,似乎兩個女子也擠上了車。沒多久,車身搖晃,馬車終於起步。

轆轆轔轔的車行聲中,李隆基隨著箱櫃搖晃著,車外傳來各種嘈雜聲,他的眼前卻隻有無儘的黑暗。

天子回宮的大隊人馬緩緩啟動,如一條長龍般向府門外行去。

袁昇緊跟在李隆基的龍輦旁,若有所思。他適才一直心神不寧,牡丹閣那處怪異法陣還在眼前蹁躚閃動。這件事始終揮之不去,甚至適才陪著天子重回雲逍閣宴飲時,他都若有所思。而出了雲逍閣後,那種心神不寧的感覺愈發加重了,他仿佛看到了什麼東西,卻又遺漏了什麼東西。

“你怎麼了,心事重重的樣子?”陸衝捅了袁昇一下。其實陸大劍客的心情也不大好,想到青瑛還在這龍潭虎穴內臥底刺探,他的心就陣陣刺痛。

袁昇沒有答話。陸衝忍不住吹了聲口哨,這是發泄的一聲呼哨。可這道口哨聲刺入袁昇的耳中卻不啻雷鳴。

他陡然想起來,自己遺忘了什麼。就在剛剛,他似乎看到了一個奇怪的場景,有個青衣仆役在向自己遙遙揮動什麼東西。但那時自己心中仍在想著那處奇怪的回廊,心神恍惚間沒有過多留意。此時驀地想到,那仆役揮動的,似乎是……玉笛?

袁昇急忙撥轉馬頭,趕到了龍輦前,透過輦窗前的珠簾向內張望,見天子一臉悠然地倚在輦內,右手輕敲著大腿。

他熟知李隆基的性情,知道這是天子心情不錯時的習慣性動作,有時是五指輕彈,更多的時候是握著那支玉笛輕敲著自己的腿。

此刻,皇帝的手中卻沒有那支玉笛。

他的目光劃過萬歲李隆基悠然敲擊的手時,注意到了手指上那個碧玉指環,指環散著碧幽幽的光,不知怎的卻顯得有些怪異。

“陛下,您的玉笛呢?”袁昇很自然地問了一聲。

皇帝一怔,忙摸了摸身上,隨即笑道:“想是忘在宮中了,哦,不……”望見袁昇疑惑的目光,他又彈了彈自己的額頭,“是忘在姑母那兒了吧。”

“臣這就去尋。”

“何必著急呢,少時姑母找到,自會派人送來。”他當然知道那支玉笛在哪兒,心底暗自埋怨太平公主那邊的動作太慢,這樣重要的道具,按照計劃,早就該神不知鬼不覺地取來塞給自己了。

“好吧,你回去尋尋吧。”皇帝隨即想到玉笛對於李隆基的重要性,又揮揮手叮囑道,“記住,彆搞出太大的動靜。”

袁昇得了口諭,又對陸衝簡單吩咐了下,才悄然向儀仗隊列後麵趕去。

袁昇很快便潛回了公主府。他飄身趕回假山,見假山前有幾個丫鬟在灑掃忙碌著,但那青衣仆役早已不知去向。

他滿腹疑惑,又再趕回牡丹閣的回廊前。從這裡可以望見李隆基密會青瑛的那間暖閣,但青瑛現在的身份是豔姬柳青青,他當然不能進去探問自己的女下?屬。

他在回廊前逡巡著,先前那道法陣氣息已經稀薄了許多,甚至極難察覺,但仍是他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

“這不是袁將軍嗎?怎麼去而複返?”一道溫和的笑聲忽自身後響起。

太平公主大張旗鼓地恭送假天子回宮後,剛剛趕回議事所在的如意閣,便接到了屬下傳來的急報——李隆基可能沒有死!

意氣風發的太平公主猶似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中,愣了一下,當即大發雷霆。

自假天子從牡丹閣出來的那一瞬,她便通過兩人間特有的約定暗號確認了對方的身份。眼前的這位大唐青年天子已經換成了她的人。

他在公主府的秘號叫作——天丙。

接下來的重任,便是處置被囚的真天子李隆基了。狠辣的太平公主選擇了最簡單、最徹底的處理方式,當場斬殺,永絕後患。

一切都依計劃行事。

在迷暈李隆基的那處法陣地窖中暗藏著邪惡蠱術,尋常高手難以入內,而奉命出馬的那青衣仆役名叫高瑜,恰恰是設置這套法陣的行家之一。雖然他的武功和術法不能和陸衝那樣的強悍高手相提並論,但用來對付昏厥的李隆基,仍舊如牛刀宰雞般簡單。

“怎麼回事,怎麼會出這樣的差錯?不是說李隆基隻要一走入回廊,就會中蠱昏厥,落入地窖嗎?”太平公主將紫檀大案拍得極響,“他又怎麼會不見了,還能殺了高瑜?”

閣內都是太平一係的最緊要人物,此時沒有人敢搭腔,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閉目沉思的慧範臉上。

這個驚天奇計,正是慧範的神作,包括全盤構思、設置法陣、安置蠱物,當然還有事前甄選和訓練假天子。

“公主殿下息怒,是老衲疏忽了一件事。”慧範終於張開了一雙老眼,“法陣中攻擊李隆基的,乃是名為‘混沌’的蠱毒。這蠱毒無色無嗅,可迅速封閉其眼、耳、鼻、舌、身、意六識,讓其變成一個混沌的呆子。隻是蠱術一道,都有個缺陷,那便是不能以小壓大。當年李隆基被雪無雙控製,曾中過傀儡蠱,事後蠱主玉鬟兒自儘,才助他解開了此蠱……”

“你是說,”太平公主驚道,“他當年中過傀儡蠱後,對這混沌蠱,竟有了天然的抵禦?”

“這是唯一的解釋,”慧範點頭長歎,“也是這個計劃唯一可能存在的紕漏。要知道,那一陣子時間很緊,潛伏在陣內夾層中的天丙全力以赴地盯著閣內李隆基的動靜,李隆基要出屋的一瞬間,他才可搶先出現,將袁昇等人引走。同時陣法也被他啟動,蠱毒攻擊李隆基,將其陷入陣中。高瑜也在那千金難易的一刻趕入地窖去刺殺李隆基……

“但那時候,回廊附近仍遍布李隆基的嫡係,袁昇又心細如發,我們實在無法派過多的人過去。況且,李隆基就算生龍活虎,在高瑜身前,也逃不了一擊必殺的下場。除非,”慧範猛地吸了口寒氣,“李隆基在地窖中搶先醒來了……適才老衲趕去地窖細細勘察過,那裡的痕跡顯示,地窖內的打鬥很簡單,應當是李隆基醒來後伏地裝死,然後突然襲擊了高瑜。”

眾人一陣沉默。如果真是如此,隻能說明這個李隆基心誌堅忍,處險不亂,而且,有足夠的運氣。

蕭至忠察覺到了大家心底的震驚和憂慮,忙咳嗽了一聲,道:“諸君,慧範大師的計劃天衣無縫,雖然出了一點小紕漏,但眼下的大勢完全在我們的手中。此時此刻,宮裡那位,已經換成了我們的人。天丙可是皇帝,一位隨時會聽從我們指令的皇帝。至於那個逃走的李隆基,他可是孤家寡人一個,而且很可能眼下還沒有逃出這廣大幽深的公主府呢!”

這一番話果然讓眾人士氣大振。太平公主馬上傳令,命府內護衛集體出動,全麵搜查一位身著青衣、酷似皇帝的不速之客。

慧範點頭微笑道:“混沌一發,聾啞昏瞎。傀儡蠱雖然可助李隆基當時不至昏迷,但混沌蠱毒入體,他也逃不過或啞或瞎的下場。如果他僥幸逃出公主府,但孤家寡人一個,甚至已經成了啞子、瞎子,他要怎樣證明自己的天子身份?而且這時候,我們可以將那兩個廢貨拋出去……”

聽得“廢貨”兩字,太平公主雙眼一亮。當日為了找尋酷似李隆基的人,太平公主等人煞費苦心,終於先後尋到了三人,分彆命名為天甲、天乙和天丙。

最後是天賦異稟的天丙毛遂自薦,異軍突起,成了真正的天子替身,而前兩個訓練多日的天甲和天乙,則被秘密保護了起來。

“很好,先將天甲喚來。”太平公主立時明白了慧範的話。

片刻後一名高瘦青年便被人帶進廳內。這人與李隆基的相貌有九分相似,甚至神色也是那樣高傲尊貴。

“天甲,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該當你出場,為國效力了。”太平公主揮了揮手,“豪傑出行,當有酒壯行。賜參湯一碗。”

一碗藥氣蒸騰的參湯灌下。天甲忽然臉色薑黃,跟著滿地打滾,口中嗷嗷哀叫,卻吐不出一個字。

慧範走過去捏住他的嘴看了看,點頭道:“確已啞了。”

屋內的大人物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均是滿意地點頭。這個天甲的容貌與李隆基最為接近,奈何生來不識字,所以一上來便成了排位最末的廢貨,以備不時之?需。

現在,終於到了他效命的時候,而且是實實在在的效“命”。

“好,”太平公主冷笑道,“現擒獲韋庶人餘孽一名,竟裝扮成萬歲模樣,妄圖作亂,速速給我押入禦史台獄。同時傳知各部衙司,韋黨餘孽死灰複燃,竟易容秘訓出了三個假皇帝,意圖擾亂京師。諸衙定要全力以赴,全城搜捕……”

“韋庶人”就是當年的韋後,被殺後被廢為“庶人”。雖然韋後及其黨羽早已覆滅兩三年了,但現在太平公主需要,於是他們又“死灰複燃”。眾人見太平公主當機立斷,措置得當,都頻頻點頭讚譽。

蕭至忠則仰起頭,用他一貫獨持己見的腔調拈髯微笑道:“老臣鬥膽請公主殿下再加上一句,這三個大逆不道之人皆喪心病狂,身懷毒蠱,遇見者可格殺勿論,事後皆有重賞。若敢藏匿不報,罪同謀逆!”

慧範也陰沉一笑:“以假亂真,雖真亦假!”

少時,公主府內大搜的各種訊息接連回報,都查無所得。李隆基似乎憑空消失了。

太平公主麵沉似水,隻得望向廳角的一名白麵書生,緩緩道:“驚塵,該你出馬了!”

這書生始終靜靜端坐,一言不發。如果不是太平公主出言,屋內甚至沒有人留意他。這時聽得“驚塵”二字,常元楷等三大武將都不禁吃了一驚。

原來這人便是當年第一國師宣機門下號稱最有才華的弟子冷驚塵!

朝野皆知,恰恰是這位冷驚塵,在宣機入獄後,最早背叛了他,對其師反戈一擊,乃至提供了詳細的“罪證”,讓宣機再難翻身。隨後,讓江湖和道門都震驚的冷驚塵便徹底消失了。坊間有人傳說,冷驚塵其實是投靠了太平公主,甚至做了這位豪放公主的麵首。

現在從太平公主溫柔的眼波便可看出,果然如此。

“驚塵領命。”白麵書生起身拱手,“不過驚塵隻是一個典軍,職微權淺,隻能儘力而為。”

這個震動京師的宣門叛逆身材頎長,穿著一件寶藍色交領輕袍,革帶緊束,看容貌三十出頭,雖然麵色白潤如玉,但頸項過分修長,配上一雙鷹隼般的銳利雙眸,便有一種桀驁陰冷的感覺。

他現在所任的公主府典軍之職,乃是在親王、公主府內所設的武官,五品官職不算低,但隻能掌統本府校尉,出了公主府便無權調遣各路人馬。

“那是自然,以驚塵你的才乾,至少可在金吾衛領一個中郎將之位。”太平公主望向左金吾將軍李欽,淡淡笑道,“在京師緝捕要犯是金吾衛之責,李將軍可速分一彪人馬歸驚塵調遣,要派得力乾將相佐。”

李欽從冷驚塵那種大剌剌的口吻,便聽出了他與太平公主的“親密關係”,忙正色躬身領命。

“事急從權,今晚暫且如此了。”太平公主忽地笑道,“是了,可彆忘了皇帝現在已經是咱們的人了。少時由秘密通道傳信過去,過兩日讓天子親自給驚塵敕授官職,該試試咱們天丙的威力了。”

其時大唐任命官員,皆由吏部注擬,五品以上皇帝敕授,冷驚塵現任的公主府典軍就是五品官員,如要擢升為從四品的金吾衛中郎將,當然也要皇帝敕授。殿內的眾人便都笑了起來,笑得一派輕鬆。

現在的大唐天子已經是一個牽線傀儡,而那些控製傀儡的線,正是操控在在座諸君手中,大家都有一種誌得意滿之感。

“多謝公主殿下。”冷驚塵卻沒有笑,“當下還有三件緊要之務。如果李隆基僥幸逃出,一定會去自己親近大臣的府邸求助。故而其一,請公主殿下急速知會天丙,將王毛仲、陳玄禮、王琚等大臣以議事為名,儘數羈留宮內。其二,再以掃除韋庶人餘孽為名,在李隆基一眾親信黨羽的府邸前密布暗探,緝捕所有嫌疑人等。其三,將天乙也放出去,再當街緝捕,命金吾衛將韋庶人秘造假皇帝之事在各大臣府內宣示,以徹底斷其退路。”

眾人聽他一條條緩緩說來,謹嚴細密,都收了先前的輕視之心。

太平公主更是頻頻點頭,溫然道:“那麼其四,才是追查李隆基?”

“不錯,”冷驚塵的眸中閃過一抹厲色,“如此安排,前有虎穴,後有天兵,李隆基萬萬逃不掉!”

太平公主自袖中取出一枚光閃閃的鎦金符牌,遞了過來,說:“除了李將軍撥給你的金吾衛,我府內護衛和死士,也都儘皆歸你調遣。”

片刻後,領命而出的冷驚塵獨自喚來了回報信息的府內管事細問:“就在這段時間,可有什麼車馬離府嗎?”

那管事道:“隻有三隊伎樂班子是帶著車馬的,他們剛剛走。”

冷驚塵轉頭吩咐一名護衛統領:“急速查明三家車馬的去向,給我即刻扣留,嚴加盤查。”

護衛統領領命匆匆而去,那管事卻又笑吟吟地湊上前來,拱手道:“給冷典軍報個喜訊,屬下剛剛轟走了一人。”

“是誰?”

“袁昇!這小子不知為何適才又去而複返。”管事一臉的笑容可掬。他知道眼前這位矯健的青年頗得太平公主青睞,所以特來獻個巧。

“袁昇又回來了?”冷驚塵卻驚得幾乎跳起來,“他要乾什麼,給我說清?楚。”

“是……是天子剛剛起駕回宮,儀仗將要開拔出府時,不知怎的袁昇又溜了回來,獨自一人趕到了牡丹閣後的假山附近。屬下看著起疑,便跟了過去問他作甚。這小子一臉狐疑,說萬歲好像丟了一支玉笛。屬下瞧他賊眉鼠眼的,隻在那回廊前的法陣附近轉悠,隻怕再多待一刻,法陣的秘密就會被他偵知,便板起臉來道,尊駕的重任是護衛皇上,而不是搜查公主府吧?那廝臉上掛不住,就這麼硬生生被屬下轟走了……”

“然後呢,你看著他走了?”

“是呀,屬下親自盯著他,這廝灰溜溜地去了。”

“蠢材!”冷驚塵憤然頓足,“袁昇是何等樣人,他既有狐疑,你就應該坦蕩蕩地帶著他去牡丹閣內轉悠。你越是趕他走,越會惹他起疑,後麵的事便越是麻煩。”

一種不祥之感從冷驚塵的心中騰起。如果袁昇當真起了疑心,以此人的頭腦,不知要帶來多大的麻煩。他越想越怒,當即拂袖而去,將一臉僵硬笑容的管事丟在了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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