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疑雲

2019-01-18 作者: 王晴川
第18章 疑雲

太極宮內,此時也是燈輝齊明。

化名天丙的假皇帝在一眾近臣的護衛下回了寢宮。他怕李隆基常騎的那匹照夜雪獅子寶馬不識得自己,所以乾脆裝醉,坐上了龍輦回宮。當然裝醉的好處還有很多,比如萬一他的哪處行為顯得與往日不同,就可以推到醉酒後不拘形跡?上。

因為太平公主的安排和他往日的努力,他曾借著很多機緣,仔細觀察過李隆基在酒宴上的表現,遂此時表現得完美無瑕。高力士、陳玄禮等近臣都沒有看出絲毫端倪。

因袁昇突然趕回公主府一直未歸,陸衝就率著辟邪司精銳兢兢業業地一路護著他進了宮。

李旦退位為太上皇後,仍舊大權在握,還在太極宮的太極殿內禦事,所以李隆基便一直“屈居”在武德殿內理政。李旦曾經表示要退居大明宮,但當兒子的李隆基自然要堅請父皇留在太極宮內主持大局,以便常向父皇請益問安。倒是李旦圖幽靜,常去大明宮躲清閒,那裡地勢更高,殿宇更加高大雄偉,而且還有風光優美的太液池。

今日太上皇李旦散了早朝後就去了大明宮,而李隆基在駕臨太平公主府之前已按規矩給太上皇請了安,所以天丙不必擔心被太上皇召見。雖然他自忖偽裝得惟妙惟肖,但要瞞過李隆基的親爹,到底不那麼容易。

就在剛剛,他得到了太平公主派內線傳來的可怕信息,李隆基並沒有死,而且逃脫了。天丙不由在心底破口大罵這群蠢材,卻也隻得繼續推進太平交代的新計劃——回宮後,繼續開筵,宴請這批保皇黨精銳,席間要見機行事,先將這些人軟禁起來。

於是,天丙進了寢宮後便裝作興致剛起的樣子,將陳玄禮等近臣都留了下來,倡議大家一醉方休。難得天子如此有興致,眾臣子當然不能掃了皇帝的興。少時禦筵大張,觥籌交錯,眾臣在太平公主府一直神經緊繃,此刻才有了放鬆之?感。

王琚見眾人酒興甚濃,不得不奉勸皇帝,太平公主隻怕是彆有居心,陛下萬不可掉以輕心。官拜門下省長官的宰相魏知古老成持重,也認為太平今日行事深不可測,絕不能等閒視之。

天丙灑脫地放下酒盞,用與李隆基全無二致的長安官話笑道:“朕的太平姑母當然不會這樣甘心臣服,她越是如此,就越是可怕。想想看,她近日忽然和內苑總監鐘旭過往甚密,其心已昭然若揭。”說著便大氣磅礴地揮著手。

李隆基一直這樣,好出驚人之語,而且說到興起時會配上豪放的手勢。天丙已學得形神兼妙。

魏知古哼道:“這大膽鐘旭,明日老臣就上表,給他換個地方。”

天丙繼續大氣地揮手道:“不成,鐘旭現在雖然隻是少詹事,卻是剿滅韋逆的元勳,其任免必會驚動太上皇。如此一來,打草驚蛇,反為不美,而且會讓我們射入公主府的暗箭露出行跡……”

在青瑛進入太平公主府的第一日,老謀深算的慧範已經將其身份看透,但他們的計策籌謀已久,青瑛這次自投羅網,反而給了他們將計就計的良機,所以慧範和太平都沒有立即揭穿。青瑛所傳遞的消息,都已被太平一方得悉,乃至她與李隆基的對話,都被天丙在特製的暗格內聽得一清二楚。

“不過朕認為,三日內,她是絕不會動手的。”天丙再次豪放地揮手。

“陛下是說,她會熬過太上皇的這次家宴再行發難?”王琚沉吟著問。

天丙莫測高深地一笑,沒有答話。他深悉身居高位者要適當地保持神秘,不能對臣子們有問必答,更不能對臣子們有求必應。

他裝作興致盎然地殷勤勸酒,王琚等近臣當然隻得繼續相陪。

天丙的手悄然摸向了袖間的革囊,那裡藏有一袋神奇的蠱毒藥丸。按照計劃,他要擇機將丸藥捏破,撒入酒中。

這是慧範精研許久的蠱毒,沒什麼味道,發作起來也很緩慢。這一眾李隆基的親信今晚大醉之後,會在回到府中時才突然毒發身亡。

天丙幾次摸到了革囊,卻始終沒有拈出蠱毒藥丸來。他已喝了很多的酒,卻並沒有醉。他清楚自己和眼前這批人的關係。他們以為自己是李隆基,所以對自己忠心耿耿。但自己是太平公主派出的細作,所以應該按計劃將這批人全部毒殺,這樣禁軍大權就會完全落入太平手中。隨後,太平就會發動兵變,奪取大權。也許自己會在皇位上待一段時間,當一陣子傀儡皇帝。但是他深知,傀儡皇帝沒有一個好下場。於是,自己這個為太平公主立下天大功勞的人一定會死,而且會死得無聲無息。

回到太極宮不久,他就跟太平公主的內線宦官接上了線,得到的結果令人沮喪,李隆基仍舊杳無音信。不過據慧範分析,他肯定中了蠱毒,而且孤身一人逃?亡。

這名充作太平公主內線的宦官和春,隻是內府局一個掌管燈燭的小宦官,此時忽然被皇帝傳喚過來問話,便如官升十八級一般。在彆的宮人眼中,儼然是他家祖墳上冒了青煙。

和春也很興奮,當然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如此,全仗著那個真正的主子太平公主。於是他向皇帝稟報了太平公主的最新密令——請陛下及早動手!

“傳信回去,朕要見機行事,務求穩妥!”天丙的臉色黑了下來,他盯著這個並不知道多少內情的和春,冷冷道,“雖然是姑母將你安排進來的,但你應該知道,你的一切全在朕的手裡。”

天丙發現,此時自己麵臨著可怕的兩難選擇,不知道李隆基何時會落網,而在他落網之前,這批保皇黨精銳到底要不要殺?

在盛夏的夜裡,斜倚在金碧輝煌的寢宮內,喝著最美最純的西域葡萄酒,天丙卻覺得有些寒冷。他眯起眼,看到一隻飛蛾正在繞著高燭的火焰打轉,不由有些呆愣。

那隻飛蛾是否很像自己?

群臣喝得都很儘興,隻有王琚還保留幾分清醒,見李隆基沉吟不語,忍不住問:“萬歲有何煩憂?”

“投火,是飛蛾的本性驅使,”天丙站起身,忽然打開窗子,袍袖輕揮,將那隻蛾子趕出了窗外,微笑道,“但如果有一隻飛蛾,忽然覺悟了,不再投火,而是投向無邊無際的夜空……那將是何等有趣呀!”

眾臣算上王琚,都覺得萬歲的話深邃無比,於是許多人都用崇敬的目光望向他們眼中的李隆基。

他們不知道,就在適才這一刻,他們所有人都是死裡逃生。

因為就在推窗驅蛾的一瞬,天丙忽然下定決心,不殺眼前這些人。雖然他深知,這些人隻是對李隆基忠心耿耿,如果知道自己是假貨,一定會將自己亂刃分?屍。

但如果,他們一直認為自己是李隆基呢?

現在李隆基雖然逃脫,但按照計劃,他這個真人會成為假貨,而自己這個假貨才是真正的李隆基。那麼,自己為何不一直將李隆基扮演下去?

他的手很自然地搭在了腰間,那裡插著特製的獨門兵刃龍鳳雙斬。這對兵刃是太平公主按照慧範的設計,命人給他重新打造的。任是哪個舊人看到,都不會認出這是範平曾經的稱手兵刃日月雙斬。

是的,範平已經死了,從奉命出京外放的那一天就“死了”。此後,他隻能用“天丙”這個奇怪的名字,而現在,他是李隆基,再過不了多久,會變成真正的大唐天子李隆基。

李隆基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包括斬殺太平公主,獨霸天下,重振大唐朝?綱。

隨即他一臉淡然地轉過身,環顧著酒局,沉著地對身邊的宦官和春下令:“速傳兵部尚書郭元振進宮密議,速傳殿中少監薑皎進宮密議……”他傳的都是李隆基的絕對親信,隻要將這些人軟禁在宮內,就等於封死了李隆基的歸?途。

“對了,袁昇呢?”範平忽然想到了那張萬分關鍵的臉孔,“無論他在哪裡,無論他在做什麼,急速尋他回宮來見朕!”

和春有些驚訝皇帝言辭的果決,不敢怠慢,緊著趕去傳信。

誓死一搏吧!

眼望著那向浩瀚夜宇奮力飛舞的小蛾,範平不由在心底對自己默默地怒吼。

鄧老夫子在自己的七十壽宴上被殺,這消息隨著大丫鬟的一聲歇斯底裡的尖叫,迅速傳遍了鄧府,震驚了滿院親友賓客。

“快報官,速速報官!”

“去尋巡街的金吾衛來,街角那兒就有武候鋪!”

府上賓客中當然有不少官麵人物,但多是文官,見狀誰也不敢上前,隻盼著刑部、金吾衛等一係的官方之人出麵勘察。

嘈雜的嘶吼叫嚷聲中,最先趕到的刑獄係官方人物,居然是袁昇。

適才他在公主府,被那管事一通軟硬兼施,隻得默然離去。可他卻沒有走遠,因為他已經對這座牡丹閣、回廊和假山生出了足夠的疑心。他當日曾來過太平公主府密議,熟悉路徑,乘機躡足潛行,便趕到了府內召開秘密會議所在的如意堂前。

他不敢過分逼近,憑著犀利的目光,發現燈火通明的閣內有幾張熟悉的麵孔,太平公主和慧範等人居然在議論著什麼要事。

隨後堂內匆匆走出一人,著實讓袁昇吃了一驚。

冷驚塵,宣門最有才華的弟子,居然投奔在了太平公主門下。

跟著他便聽到冷驚塵怒斥那管事,甚至還聽到冷驚塵在念叨自己的名字。跟著許許多多的侍衛被冷驚塵調動出來,顯然是在調查一件大事。

如果說袁昇先前的疑心隻是如一張薄紙上的小洞,那麼現在這小洞已被捅?破。

他迅速改變了及早回宮複命的念頭。看著越聚越多的府內各路侍衛高手,袁昇急忙溜出了公主府,改在府門外盯住冷驚塵一行的動靜。

冷驚塵的動靜著實不小,要跟蹤他並非難事。袁昇很快發現冷驚塵主要是追蹤從公主府離開的獻藝班子,似乎什麼人混在藝人中逃走了,到底是什麼人讓他們如此緊張,難道是青瑛?

滿腹疑惑的袁昇很快在街角看到了奇怪的對峙場麵。

他看到那個奇怪的疤麵老者,跟著又目睹了冷驚塵噤若寒蟬之狀,便隨即想起一個可怕的名字——宣機國師,他居然還沒死!

化身疤麵老者的宣機與冷驚塵之間的打鬥極為簡單。雖然宣機看來已有些行事瘋癲,但冷驚塵對自己的師尊太過畏懼,很快便落荒而逃。隻不過冷驚塵逃得很有心機,用幾名強悍手下將宣機引開,自己則悄然溜走。

而另一邊,認出了突兀現身的宣機後,袁昇心神微亂,也被冷驚塵的手下發現了蹤跡。

袁昇還不想露出自己的身份,隻得遠遁。以他的深厚功力要甩掉那幾個公主府侍衛並不麻煩,在轉過一個街口後,袁昇發現了一幅奇景。

數名公主府侍衛氣勢洶洶地押著一人直奔長安縣衙而去。看那犯人的容貌赫然便是當朝天子李隆基,袁昇愣了好久,才明白那應該是個贗品,而且此人口中唔唔連聲,竟是個啞巴。

而押解的幾名侍衛則罵罵咧咧個不停。

“老實些,你這死賊囚,竟敢膽大包天地冒充天子!”

“少裝啞巴,你這突厥狗和韋庶人的餘孽,少時進了死牢便老實?了……”

袁昇從侍衛們誇張的咆哮聲中聽了出來,竟是公主府活捉了一名突厥和韋後餘孽聯手打造的冒充天子之逆賊,甚至這些大逆不道的狂徒還不止打造了這一名假天子。

袁昇頓生疑惑,韋後一方早已覆滅多年,又怎會死灰複燃,更怎能和遠在千裡之外的突厥一方勾搭上?而瞧這假冒天子的逆徒,竟是如此形貌酷似,這份功夫當真沒少下。

這到底是誰的驚人手筆?

他知道,公主府那邊故意如此大張旗鼓地造勢必有緣故,可他此時更緊要的是去追尋冷驚塵,便隻得將滿腹疑雲強自抑下。

這麼一番波折,袁昇甩脫侍衛們的追蹤後,便完全失去了冷驚塵與宣機兩人的蹤跡。好在他大致知道冷驚塵適才要急匆匆地趕往崇賢坊,便隻得趕來探看究?竟。

一路尋來,恰在燈火通明的鄧老尚書府外,聽得了府內的哭喊嘈雜。

“不可妄動!”袁昇趕到書房外,見狀大喝一聲。望見滿院人驚疑的目光,他隨即亮明身份,“在下辟邪司袁昇。”

一眾倉皇悲愴的賓客親朋聽得袁昇的大名都似看到了救星,紛紛求他儘快捉拿真凶。鄧日用的原配早逝,尚有五房妾室和十餘個子女,此時儘皆哭天搶地地求袁昇大展神通,斷案擒凶。

德高望重的禮部尚書在壽宴上被殺,袁昇也覺震驚無比,忙將一眾閒人隔離在外,先來探查現場。

鄧日用的眉心處觸目驚心,一痕血線直貫至頜。袁昇俯身細瞧他眉心那枚鋼針,心底驚疑不定。那鋼針太普通了,普通到袁昇完全無法推斷是哪一門高手所用的暗器。再四顧屋內翻倒的書架和散落滿地的書卷和碎裂木屑,他心中的震驚越來越盛。

鄧日用應該正在屋內與什麼人密談,卻在突然之間被殺。殺手出手很快,讓這位老夫子完全想不到。這從他毫無破損的衣飾和還算平靜的臉上便可看出?來。

隨後這間屋內發生了一場甚至兩場激戰。在內屋門口的地上血跡斑斑,顯然不是鄧日用的。

袁昇的手無意間觸到了案頭那件紫檀棋盤。啪的一聲輕響,結實的紫檀棋盤忽然酥化,碎成了一片齏粉。袁昇盯著那團依舊維持著棋盤大致形狀的木屑,長吸了一口冷氣。

隻有宗師級彆的人物出手,才能將堅若磐石的紫檀棋盤震碎卻又維持原樣。難道是……神誌尚未恢複的宣機?

袁昇在心底急速進行著推算。

地上那四濺的書架碎木說明那場對戰頗為激烈。顯然,沒有人會跟宣機對峙這麼長的時間。除非,宣機趕來時是發生的第二場激戰。

而宣機一直在追擊冷驚塵,那麼第一場應該是在冷驚塵和某人之間進行。隨後,被冷驚塵手下引開的宣機才趕到了鄧府。

從這枚射殺鄧尚書的鋼針來看,其勁急犀利、入骨頗深,可知出手者功力極為深厚,甚至不在他袁昇之下。這樣的人選,很可能是冷驚塵。

那麼,第一場與冷驚塵激戰的人到底是誰?

在殘碎的木屑中,他很快找到了幾枚亮閃閃的弩箭。弩箭短而銳利,極為獨特,那竟是靈機弩的弩箭。

在今日的大唐京師,能用上這等最新型精巧弩機的人還不多。袁昇隨即想到,就在昨晚,自己親自勸請李隆基,將這靈機弩彆在雪綢褲上,以防備萬一。

他的心突突發顫,甚至不敢再想下去,難道當真是萬歲?可這也太不合常理?了。

袁昇俯下身繼續查找,終於看到了案頭的幾張紙。那些紙在激戰時被勁風震得散落各處,大多還被墨汁抹黑,所以直到此時袁昇才留意到。

他先看到了那幅字:“卿上月‘尊儒聖抑佛道’之諫,及引馬周‘節儉於身、恩加於人’之語,皆為老成謀國之論,惜乎用力太急,今形勢紛亂,不宜取此險急之策,故朕置而未應。”

袁昇不由一怔。他作為當世書畫名家,一眼便認出這確確實實是李隆基的筆跡,看語氣則應該是萬歲給鄧尚書奏折所回的批語。但為何不是寫在折子上,而是很隨意地寫在一張麻紙上?

跟著又看到了那幅“中和丸”帖和“南山同壽”四字橫幅。

看用紙竟都是尋常的益州麻紙。

雖然益州麻紙有“滑如春冰密如繭”的美譽,但其中也有很多分類和規格。大唐宮廷規定用於抄寫公文的益州麻紙必須是加入防蟲蛀藥劑的明黃色金花麻紙,或者色澤悅目的“十色箋”。

他熟悉李隆基的性情,知道這位瀟灑倜儻的年輕天子最喜歡用“十色箋”中的淺雲、清青兩色給臣子們回書。注重細節的李隆基絕不會用眼前這種簡單的素紙,以免顯得太不莊重。

倒是鄧日用這樣的老學究,平時喜用這種素紙來揮毫潑墨。再一抬眼,果見硯台旁還壓著厚厚一摞的益州素紙,袁昇的頭不由嗡然一響。

那麼,隻有一種情況才能如此,李隆基當時就在這書房中,信手從案頭抽出一張素紙寫了字,然後再抽出一張繼續寫……

他捧著那幅“南山同壽”,雙手不由突突發顫。適才他雖然來得匆忙,但在前廳一瞥,也已看見了廳上高懸的皇帝手書。天子禦筆欽賜橫幅,這是無上榮耀,鄧府當然要將之掛在最醒目的地方。

而此刻,書房內竟然出現了第二幅。袁昇拚力抑住心底的萬千波瀾,仔細查驗筆跡。

大唐皇帝均癡迷書法,太宗李世民便是一位大書法家,李隆基則多才多藝,工隸書、行書,書法豐厚腴美,風骨崢嶸,直追其曾祖李世民。袁昇作為當世書畫雙絕的青年俊彥,又與李隆基相交多年,常和他一起交流書道,對這位當朝天子的書法最為熟悉不過。

眼前的“南山同壽”橫幅是隸書,雖然筆勢很急,看得出書者是信手而成,但筆法豐茂秀麗,特彆是這份淳厚恢宏的氣度,旁人決計難以模仿。再細看那墨跡,因為書者下筆很急,有幾處著墨很重,此時仍能看出墨中潮意,似乎是不久前剛剛書就的。

難道當真是陛下,適才曾駕臨書房?難道與鄧日用密議之人竟是陛下,而隨後,冷驚塵趕到,突然襲殺了鄧老夫子,又與陛下發生了一場激戰?

袁昇拚力凝定下心神,迅速將幾幅素紙收好,小心翼翼地揣入了懷中,再轉身喚來了那第一個進入案發書房現場的大丫鬟,細問端詳。

那丫鬟的情緒依舊不穩,說話中不時哭泣:“……那個金吾衛的官兒來傳信,老大人便將他延入書房,然後我便替他送了那人出去。出門時我看見老大人一臉陰沉地站在門口,似乎很不高興的樣子……老大人在書房時的規矩挺大,不讓等閒人打擾。前廳的樂聲曲聲太吵,後來我聽到書房中傳來一些鬨騰聲響,終於忍不住趕了過來,哪承想……”

“除了那位金吾衛官員老金,你還看到什麼可疑之人?”

“沒有了……啊,不!”她忽地拍腿驚叫起來,“有一對藝人,誤打誤撞地竟進了這裡。那男的身材高瘦,任我怎麼問他,就是緊閉著嘴巴不吭聲。”

“這高瘦男子多大年歲,什麼模樣?”

“二十來歲吧,臉上有股傲氣,看人時總似在居高臨下地瞟你,連笑起來都那副德行。其實高鼻大眼的挺俊,可惜是個啞巴。一個啞巴還這麼傲氣,這不是怪了嗎?”

“啞巴?你為何說他是啞巴?”

“我問了他幾遍,為何跑到這裡來,他死活就是不吭聲。我要大聲喊人,他見了臉上才有些焦急,卻仍不說話,這不就是個啞巴?後來那女藝人來了,就是跳驚鴻舞的那個江梅兒,連聲埋怨那男的走錯了路,將他拉走了。”

聽到江梅兒的名字,袁昇沉默了下來。

看來盈霞社是出了太平公主府又趕到此處獻藝。而冷驚塵拚力追擊的,正是盈霞社在內的三個獻藝班子。冷驚塵真正的目標到底是什麼?

“袁將軍,您認為那個啞巴是嫌凶?”那丫鬟瞪大哭得紅腫的雙眸。

袁昇默然搖了搖頭,跟著接連喚入幾名在書房周圍院落中伺候的下人詢問。終於有個機靈些的小廝戰戰兢兢地說了一個極有用的細節:“我見到了鬼,藍袍鬼,老爺子隻怕是撞了鬼了……”

“怎麼講,說仔細些。”

“……張管事命小的去取些香藥給香爐填上,路過書房院落時聽到了幾聲稀裡嘩啦的亂響,跟著便見到一道藍光從院子裡射出來。當時天色太暗了,虧得小的眼睛好,才看到是個穿著藍袍的人……不,那不能說是個人,就是個藍影子,人不能那麼快呀……”小廝說起先前所見,還是聲音發顫,“在那藍袍鬼的後麵,又有一道光,那道光更快了,小的根本沒看清那東西是什麼形狀什麼顏色,隻是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一聲怪響,那似乎是一道琴聲……可也就是一恍惚,那道光便也不見了……大人您說,小的是不是著了魔了?”

袁昇隻是緩緩點了點頭,說了聲:“未必是幻視幻聽,你的話先存在心底,莫與旁人說起。”

遣走小廝後,將眾人的證詞串聯一處,袁昇心底的驚濤駭浪又再騰起。

那金吾衛官員老金趕來傳報一道十萬火急的文書,那是太平公主和中書省聯名簽發的,突厥賊人竟“偽造”出數個形神酷似天子的賊人潛入了京師,凡見之者就要格殺勿論。

中書省若真是遇到如此緊急大變,為何不立即報知萬歲和太上皇?即便事出緊急,要立即簽發文書,那為何太平公主還要氣勢洶洶地聯名簽發?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書房大門霍然打開,現出兩張熟悉而又冰冷的臉孔,竟是刑部六衛中的老大“聽風衛”蘇木和老三“知機衛”曹輕曉。

本來韋後被誅後,朝堂上進行了一次極大規模的清洗,各部尚書、侍郎等許多大人物都換了,反倒是刑部六衛這樣官職卑微的小人物得以保住了烏紗?帽。

特彆是蘇木聽從了二弟離明瀟的建議,愈發緊跟太平公主。太平公主正在用人之際,看到小神捕林嘯死後,禦史台到底缺少真正的乾將,便出馬運作,將這六衛中比較機靈的老大蘇木和老三曹輕曉調入了禦史台,如今這二位在禦史台巡使任職,官升一級,混得有滋有味。

六衛中混得最好的便是老二“辨機衛”離明瀟。此人頗擅機謀,竟被太平公主看中,直接調入了公主府。

“竟然是袁將軍,袁將軍來得好快!”曹輕曉看到袁昇,不由吃了一驚。唐隆政變後袁昇成了天子身邊的紅人,曹蘇二人不得不賠上一副笑臉。

“二位也來得好快。”

“不得不來呀,街衢之案歸屬金吾衛,坊間院落有案當然要歸我禦史台巡街使。”伶牙俐齒的曹輕曉微笑道,“倒是袁將軍,現在統領辟邪司,直管為天子辟除邪祟之大案,這等事還輪不到您來插手吧?”

袁昇冷冷道:“眼前這件便是事關天子安危的大案,你們禦史台無權插?手。”

蘇木哪敢和他爭執,隻是討好地一叉手,笑道:“即便我們不該插手,你袁將軍今晚隻怕也沒法插手了。適才卑職路過辟邪司府衙時,見到內侍宣公公守在那兒愁眉苦臉,說是萬歲緊著要召見您,宣您速速進宮,十萬火急。”

夜色已降,鄧府這後門的小角門對著一條很狹窄的小巷,看不見一個人影。李隆基全身虛軟,隻能在江梅兒攙扶下勉力前行。

江梅兒這時候才想起來,自己居然稀裡糊塗地跟著他跑出來了。她覺得攙著他走得太慢,乾脆又將他背在了背上。

“那家夥說你中了什麼混沌毒蠱,隻怕是真的吧,怎麼辦?喂,你當真是皇帝,那鄧老夫子都管你叫陛下的?你要真是皇帝,這時候站出來對他們喊一聲,你是皇帝,有賊子作亂,那不就萬事大吉了……”

聽得她一連串的問話,李隆基不知如何解釋。此時他發音困難,隻能簡單地吐出幾個字:“我……現在很危險。”

“可是,我要回盈霞社呀!”

“不能去了,他們很快就會發現鄧尚書已死,我們兩個應該都已被通緝。盈霞社,更會遭到盤查。”

“難道是宮廷仇殺?”江梅兒聯想到李隆基和鄧日用的對話,腦中亂成一片,那些話她似懂非懂,但隱約覺得那是一個逆臣的天大陰謀,竟讓當今皇帝淪落至此。

江梅兒覺得自己在做夢,居然跟皇帝攪在了一起,而且這皇帝還在亡命天涯,這肯定是個最古怪最瘋狂的夢。

“那咱們現在去哪兒?”她雖粗通武功,筋骨有力,但這般長時間背著李隆基,也累得嬌喘籲籲。

“投宿,越荒僻越好,不能去客棧。你有親友住在這坊內嗎?要可靠的。”艱難地說到這裡,李隆基忽然無聲地苦笑了起來。這個天下是他的,這座京師更是他的,可他對這座京師肯定不如江梅兒這樣的子民熟悉。

“那就是要找個落腳之地唄。”江梅兒明白了他的意思,定下神來想了想,“就去小霞那裡吧。”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她奮力將李隆基的身子向上挪了挪,向巷口拐了過?去。

李隆基能覺出她的背很柔軟,她的腰很纖細,在這份柔軟纖細中,又透出一股難言的堅韌。他就這樣無力地靠在她的背上,從她濃鬱的秀發和雪潤的脖頸間,嗅到一抹淡淡的香氣。

這個夜真黑呀,好在這如墨的暗夜裡,還有這抹蘭花般的幽香。

忽然在一瞬間,那抹幽香無影無蹤。

李隆基一怔,仿佛從噩夢裡掙脫了出來,才發現自己還伏在美女的背上,夜色還是那麼黑那麼濃,隻是自己再也嗅不到任何氣息。他驀地想到冷驚塵的話,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六識要陸續被封閉了。雖然在那醜琴師的怪異療法下,自己稍能開口說話,但現在看,傷勢也隻是延緩?

此刻自己的鼻根已被封閉,也許用不了多久,嘴巴再也無法說話,然後接下來就是眼睛和頭腦……

李隆基的頭嗡嗡作響,他卻緊咬牙根,執拗地向前方望去。

天上忽然傳來隆隆的雷聲,前麵那團濃黑的夜色,被忽隱忽現的閃電分割成了無數段,似乎要下雨了。

這條巷子很窄,江梅兒隻挑這種窄巷穿行。還沒有遇到巡夜的,但大道上不時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喝聲,更有急促的馬蹄聲敲得人心緊。

好在不多時便下雨了,長安的夏雨洶湧肆虐,大道上的呼喝聲立時便少了許?多。

淋得濕透的兩個人終於閃進了一條幽黑逼仄的巷子。李隆基有了些氣力,便掙了下來,挨在她肩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眼前竟都是粗陋的茅舍泥屋,還夾雜著很多更簡陋的薄板木屋,鱗次櫛比,不少還亮著燈,不時有賭徒的喧囂聲、醉酒漢子和放蕩女子的笑鬨聲傳出。

“這是什麼所在?”李隆基吃力地問。

“這地方叫迷魂塘,因這裡地價便宜,周圍還有大片農地,便變成了閒散庶民甚至是潑皮們的雜居地。不大的地方,大小茅屋木房縱橫交錯,外人到了這裡都會暈頭轉向。”

李隆基暗自放下心來。他知道西市需要大批的流動人口為之服務,而靠近西市的懷遠、崇化諸坊,則地占要衝,宅價高昂,這些閒漢貧民便擁入了懷遠坊東南方的崇賢坊,因宅地價格一直頗為低廉,這裡竟已自成了一片小天地。

說起來,大唐的達官貴人多居於皇城南麵的興道、務本等坊,而鄧日用雖然名氣極大,卻一生為官清廉,宅子遠離權貴集中的長安城東北區域,倒讓李隆基的這次逃匿有了這處極好的落腳點。

“小霞,小霞你在嗎?是我!”江梅兒終於在一扇柴門前停住步子,拚力叩?門。

江梅兒告訴李隆基,他們來投奔的小霞是她當年的一個好姐妹。小霞當年因為技藝不精,老被班主責罵,便全靠江梅兒罩著。後來班主乾脆將樂舞之道不精的小霞放棄了,讓她去伺候一個有勢力的老邁小吏。小霞骨氣挺硬,乾脆逃了出來,便在這個流民雜居的陋巷落腳。

咣當,門開了一道縫。門縫後的女子眼睛很亮。“是……梅兒姐?”小霞又疑又喜,忙開了門,將兩個人讓進了屋。

不大的小木屋被一扇薄木簡單地分割成了裡外兩間,外麵這間一張簡陋的土炕占據了大半,倒還齊整。小霞望著濕漉漉的兩個人,一臉驚疑。

“妹子,是這樣……因為他,我……我跟老屈鬨翻了。”江梅兒臉上滿是委屈,還有些羞紅。這羞紅竟大多出於真心。

“就因為他,你跟屈十二鬨翻臉了?”小霞撲哧笑出了聲,瞟著李隆基,“嗯,倒是挺俊的。”她手腳麻利地給兩人倒水洗漱。

江梅兒的臉更紅了,她咬了咬牙,說:“我們是逃出來的,今生我非他不嫁。屈十二什麼人你知道吧,錢少了他不會放我,本來還在談價碼,但屈十二竟直接派人將他打傷了……”

李隆基有些驚訝江梅兒編故事的能力,而且這故事竟沒什麼破綻,和自己這一身狼狽形象完全吻合。

小霞連連點頭,一臉同情和憤慨,拍胸脯保證可以讓他們先躲兩天:“梅姐隻管放心,這地方無法無天,屈十二絞儘腦汁也不會查到這裡來,隻是這地方憋屈,姐你彆嫌棄便成。”

“嫌這地方憋屈,爺那裡有寬敞地方呀!”咣當一聲,薄門板被人一腳踹開,斜風熱雨洶湧鑽入。一個赤膊大漢氣勢洶洶地出現在門口,虎視眈眈地盯著江梅兒和李隆基,“一男一女,形跡可疑;男的高瘦,女的漂亮。哈哈,老子發了,老子這就要發了,交出去就發了大財。”

李隆基聽了這大漢的話,心中一沉,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機弩。但瞧見大漢身後還跟著兩個漢子,他隻得放棄了發弩攻敵的念頭。這種小型機弩到底威力較小,實在無法同時解決三個人。

“小獅子,你瘋了嗎!”小霞橫在江梅兒身前,嗔道,“這是江姐姐,我的恩人哪。”

“什麼恩人,小姑奶奶你當真不知深淺,可彆擋了爺的財路。”那大漢揚手將小霞搡到了一邊,喝道,“就在剛剛,武候鋪的老幾位接到最新通知,緊急搜查一對青年男女,形貌就跟這兩人一般無二,這可是十萬火急的黑白兩榜同時懸賞,知情不報,罪加三等,形同謀反,這是要抄家、殺頭的!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要多關注朝廷要事,懂嗎?”

聽得這句“多關注朝廷要事”,李隆基眼前一亮,借著飄忽的燭火,果見赤膊漢子的肩頭上繡著一隻猙獰的獅子,胸前刺著兩行字 “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怕閻羅王”,正是當日親探長安地府時見過幾麵的孫小獅子。萬想不到,這位當年頗具凶名的花子幫首領竟恰與這小霞姑娘湊成了一對。

“孫小獅子,你敢不敢賭?”李隆基冷冷地開了腔。

“你倒知道老子的大名,賭什麼?”

“將我們交出去,能換多少賞錢?那些緝匪捕盜的清水衙門,能撥給你們二三十貫便算不錯了……”老琴師宣機打入他體內的那股氣還在胸腹間翻滾著,隻是李隆基說話還有些吃力。

“你口氣倒大,三十貫夠老子在這崇賢坊買一處三畝地的小宅子了,在你眼裡不是錢了?”

“你若當真是‘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怕閻羅王’,便該賭一賭,留我兩個晚上,事後有人會給你這個數!”李隆基伸出了一個巴掌。

“五十貫?”孫小獅子一臉鄙夷。

“是五百貫!”

五百貫就是五十萬錢,可以在醴泉坊那樣的貴地,輕鬆買下一座十畝地的大宅院。李隆基強自按捺住說出五千貫的衝動,對這群沒見過多少錢的家夥,錢說多了會適得其反。

屋內爆出一陣大笑。孫小獅子指著李隆基,向身後兩個大漢笑道:“這小子有趣不,張口就敢胡謅!五百貫?老子敢打賭,他這輩子沒見過五百貫的錢堆一起是啥樣!”

“這是信物。”李隆基自腰間摸出一塊玉佩,遞了過去,想了想又道,“你可以不信我,也可以不識貨,但你應該知道吳老六。他是我朋友,你可以拿此物去尋他,若能將他找來,最好。”

大唐天子想起當年陸衝說過的話,辟邪司的老好人吳六郎曾做過幾年暗探,在長安黑道上頗有大名,忙將這位平日裡最不出彩的臣子的大名搬了出來。

聽到“吳老六”三字,孫小獅子終於不再狂笑了,將信將疑地接過玉佩。他曾在長安地府的鬼坊處乾過一陣子唱賣生意,粗識寶物,一看那玉佩潤澤通透,實為平生僅見,臉色便又是一變。

孫小獅子咬著牙沉默了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叫道:“老子平生最是好賭,我就賭這兩晚。可這兩晚間,你們得在這兒老老實實地給我待著,哪兒也不許?去。”

天子緊急召見,袁昇隻得即刻趕往皇宮。

況且在他心底,也希望能立即見到天子,也許一切疑問,都會在麵聖後揭?開。

隻不過跟蘇木這個嘮叨鬼費了很多唇舌,時候有些耽擱。他先趕回了辟邪司府衙,果然見到了那個傳旨的小內侍。小宦官一看見他,立時如釋重負。

二人乘馬直接趕赴宮城。路上袁昇從小太監口中得知,皇帝回宮後居然一直在和各位近臣飲酒,或者說是一邊飲酒一邊密議機要大事。

袁昇卻覺得大為反常。按照李隆基的脾氣,這般深夜急召親信入宮議事的情況很少發生,即便發生了,那便說明是極為重要機密的大事,而密議機要的時候,李隆基是絕少飲酒的。

“萬歲這次為何要邊議事邊飲酒?”

小宦官苦笑道:“奴婢哪裡知曉,隻是聽說萬歲和各位大人都喝得不少,高力士高大人甚至醉得一塌糊塗……”

“高力士竟喝醉了!”袁昇心內更驚,依著高力士謹嚴細密的性子,當此密議大事之際,怎能如此不識大體地當先醉倒,忍不住問,“那是誰讓你來傳旨,急召我進宮的?”

“是和春。他原是內府局掌管燈燭的小宦官,今晚突然被陛下擢升內侍省的內侍宦官。”

袁昇更覺匪夷所思。拐到前方大街時,一隊金吾衛迎麵疾馳過來,為首軍官大喝道:“前方何人,膽敢深夜不顧宵禁?”

“辟邪司袁昇!”袁昇急忙亮出腰牌,“有急事奉旨進宮麵聖。”

“原來是袁將軍呀,末將也是剛剛得的消息,”那軍官乾笑道,“前方正在嚴查突厥餘孽,大道已經封鎖,請走東邊這條小路繞過去。”

袁昇所率的辟邪司曾經歸屬金吾衛,對不少金吾衛將領都很熟悉,但看了對麵將官兩眼,發現這人頗為臉生。又瞧見他身後人馬嘈雜,許多兵卒正舉著火把忙碌,袁昇不由微微蹙眉,隻得依言帶著小內侍縱馬繞路向東。

小巷子很窄,隻容一馬獨行。好在過了這條小巷,前方便現出大道寬衢的十字路口。路口高處有座三層高的酒樓,深夜裡酒樓早已關門,高挑的紅燈籠照亮了樓前一片空地,空蕩蕩的,甚是軒敞。

小宦官心急火燎地催馬奔去。那馬忽地一聲驚鳴,撲倒在地,小宦官摔了個灰頭土臉。袁昇手疾眼快,急忙勒馬,險之又險地躲過了一根黑沉沉的絆馬?索。

猛聽嗖嗖勁響,一串密集的箭已攢射而至。袁昇橫身一滾,馬側藏身,滾到馬腹下時,那匹白馬連聲哀鳴,已被急雨般的弩箭射中。

“再射白馬!”酒樓三樓欄杆處傳來一道低沉冷酷的聲音。

第二輪弩箭又再射到,這回箭雨儘數指向袁昇和他所乘的白馬。白馬再難發出一絲聲響,已成了血泊中的“箭蝟”。

密集的箭雨終於止息,酒樓下閃出數名黑衣漢子,手中兵刃寒芒閃閃,直向那匹倒臥的白馬衝去。撲到近前,才發現白馬屍身旁竟不見了袁昇的蹤影。

“他在那兒!”

冷酷的聲音再次響起,伴著一道勁急的羽箭。這是一支火箭,澆油箭杆上火焰騰騰,唰地射入街角一間屋宇的木簷。燃燒的火光映出簷下一道清瘦的身?影。

原來適才袁昇那下馬側藏身不過是虛張聲勢,隨即借著幽暗的夜色躥入了街角這處屋簷下。他這一閃已將神行術運到了十成,直如一道影子般輕捷迅疾,卻還是被那人窺個正著。

一道閃電橫空掠過,刺破了陰暗的蒼冥。袁昇向對麵酒樓上瞟去,正望見那張冰冷傲兀的臉孔,是冷驚塵。

冷驚塵沒有故意隱身,陰冷的眸子居高臨下地盯著火光下的對手。

他準備的這輪伏擊非常倉促,甚至有些越權。但是沒辦法,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擺脫了失憶師尊的糾纏。等冷驚塵悄然再折回鄧府,才發現袁昇居然第一時間趕到了鄧尚書的書房,案發現場那些最緊要的資料,很可能都被這個心細如發的家夥收走了。

冷驚塵又驚又怒,更有幾分畏懼。對袁昇這個宣門死敵,他本就深為忌憚。如果任由這家夥調查下去,後果不堪設想。而此刻時間緊迫,也完全容不得他上報太平公主。好在跟他一起忙碌的還有同為太平一係的蘇木,聞訊也趕了過?來。

從蘇木口中得知“宮裡那位皇帝”正在急召袁昇進宮,冷驚塵當機立斷,在最短的時間內策劃了這個殺局。

今晚上街巡查的金吾衛都是左金吾將軍李欽的人馬。得了太平公主密令後,李欽儘選金吾衛精銳,都歸了冷驚塵調遣。冷驚塵希望儘快殺死袁昇,這家夥的殺傷力太大,很難保證心生疑心的袁昇進宮後會捅出什麼天大的婁子來。

天上雷聲滾滾,豆大的雨點已經洶湧垂落。

幾道黑影幾乎和雷聲一起撲到了袁昇近前。袁昇揚手一劍,劍上罡氣迸發,火箭儘熄。

驟明驟暗的落差讓撲到近前的黑影們眼前一陣恍惚。袁昇乘機出手,春秋筆橫握當胸,左手長劍耀出犀利的寒芒,如怒潮奔騰,橫空卷向黑影。

劍芒閃處,一道黑影痛哼倒地。另四人卻各自揮出奇特的兵刃,一人持著耀出淡淡青光的雙環,一人舞動龜形雙抓,另兩人則一個持著似鼎非鼎的怪器,一個雙手同揮兩把黃燦燦的銅尺,四人進退有據,將劍潮穩穩阻住。

“三才如意圈,龜背雙抓!”

袁昇一眼認出了前兩人的法器,隨即又辨出那金色雙尺竟是元陽量天尺。這三件都是極強悍的法器,三才如意圈和元陽量天尺上都刻有符文,曾被高深符法煉製,妙用無窮;龜背雙抓則有“守如靈龜”的美譽。

震耳的雷聲中,雙方極快地交手數招。那四人隻守不攻,操演嫻熟,更兼手中的四樣奇特法器可相互取長補短,守得滴水不漏。

急切間衝突不斷,袁昇不由心內焦急。他最強大的畫龍術需要些時間來運筆施法,天地間的法則便是平衡和公平,如果他過快施為的話,則要消耗巨大的真?元。

“禹王神鼎,竟是天羅門的掌門!”袁昇這時終於認出最後那件怪異法器,竟是絕跡江湖多年的禹王神鼎,專門鎖拿各種法寶。這種專練守禦法門的術法正是天羅門秘傳,而天羅門最著名的三位長老號稱“天羅三老”,當年曾在武延秀的後花園中與其交過手,不想這些門人竟都被太平公主搜羅到了門下。

那禹王神鼎則是天羅門的至寶,曆來隻存於掌門鳳九曲手中。出手伏擊自己的應該是絲毫不弱於天羅三老的鳳掌門和他的幾個師兄弟。

袁昇心神劇震之際,那揮鼎怪人鳳九曲陡然疾催罡氣,小鼎發出怪異氣息,竟險些將袁昇的長劍吸走。

便在此時,天上一道閃電騰過,一道暴戾的青芒斜刺裡射來,如驚蛇出草般噬向袁昇的左肋。

那是一把長槍,出槍的人是冷驚塵。

冷驚塵早已下了樓,始終如一條蛇般守在角落裡,直到此刻看到袁昇的劍勢被禹王神鼎撕開一道裂口,這才出槍。

冷驚塵不是一直想與袁昇一較高下的林嘯,更不是想處處超越袁昇的莫神機。在冷驚塵看來,那些想法太幼稚。他隻需要成功,在最短的時間內成功。

在宣機的門下,冷驚塵一直是個奇異的存在。他的天分連其師尊宣機都曾驚歎,但他卻一直懶得付出太多的努力,甚至在修煉法器的抉擇上都是如此。長槍為兵器之王,但因長而累贅,素來不被瀟灑無為的修煉人所喜。但冷驚塵不在乎,既然長槍威力遠過刀劍,那就練長槍。他最看重的是時機,隻要在對的時機做對的事,一切就全對了。所以他可以在關鍵的時候,委身太平公主那個老女人,也可以在第一時間出賣宣機。

此刻的這一槍也是如此,在最緊要的時機出槍,一槍斃敵。這把青焰槍原本就是極犀利的法器,更凝聚了宣門第一高徒冷驚塵的全部功力。槍上冒出慘青色的光焰,那是一團濃鬱的死亡之光。

這一槍的時機、角度、力道都無懈可擊,勢在必中。但袁昇一直橫筆在胸的右手這時終於動了,春秋筆如神龍擺尾般垂落疾封。原來他一直在留意著冷驚塵,從冷驚塵悄然下樓,融入黑暗,每一刻的每一個細微動作都在他的心神籠罩之下。

兩人原本功力相當,而所謂長槍有放長擊遠之威,勢道遠勝短筆,但槍筆相交,春秋筆上迸出的強悍罡氣竟將青焰槍遠遠彈開。

原來冷驚塵今日剛被李隆基射了一箭,又連遭宣機這大術師級的高手糾纏,罡氣受損嚴重。但冷驚塵最擅長的謀時此刻現了功效。他這一出槍,已將所有時機都算至了極致。

長槍彈起的一瞬,天上一道閃電剛剛掠過,跟著驚雷轟然而作。雷聲突發的同時,冷驚塵槍上黑焰暴起,如一條猙獰的巨蟒,淩空卷向袁昇。冷驚塵是宣機最傑出的弟子,自然繼承了宣機的絕學——雷法。

這次長槍再出,槍上巧妙地借了天雷之威,勢道暴增十成。同一刻,鳳九曲四人揮動禹王神鼎等法器齊齊攻到。

以寡敵眾的袁昇悶哼一聲,隻覺左肋劇痛,一股灼熱的勁道凶悍無比地透體鑽入,渾身經脈劇震。

他驀地振聲大吼,筆劍齊出,終於將那氣勢磅礴的青焰槍勉力震開。春秋筆勢若龍蛇般劃空閃過,一條猙獰烏龍忽然鑽出雲層,怒衝衝向冷驚塵等人卷?來。

“是畫龍術,大家勿慌!”冷驚塵狂嘯聲中,青焰槍勢挾風雷,挑向烏龍。但那條烏龍太過龐大,龍尾疾掃,竟將他和四名術師儘數卷住。

冷驚塵已察覺出巨龍的勁道雖猛,卻有些虛張聲勢,厲聲再嘯,槍上的雷電之威儘發,滿空雷聲隆隆炸響之際,那條烏龍忽然碎成萬千碎片。

但烏龍影像碎裂後,淙淙大雨的街頭已不見了袁昇的蹤跡。

“給我搜!他受了重傷,跑不遠!”冷驚塵瘋了般大叫。

眾兵卒四下裡散開搜尋,片刻後有人大喝:“他在那裡,他跳河逃遁了。”

幾支火箭和幾盞孔明燈都隨著那人手指方向射出,果見永安渠的河水中有一道人影載沉載浮,竟已遊出去好遠了。

冷驚塵展開身形當先掠了過去,一眾親信侍衛兵卒也手舉火把燈籠如飛奔去。那道人影去得好快,閃耀的火把光芒映照下,卻見那人隻一冒頭便遊出數?丈。

“是袁昇,放箭!”冷驚塵大喝。一蓬亂箭疾射而出,水中那人中了數箭,遊速明顯慢了。幾個兵卒亂糟糟地跳入水中,將那人圍攏擒住。

冷驚塵忙率眾奔去,河岸邊忽然爆出一陣大亂:“木頭!居然是一段木頭。”“怪了,老子撈上來時,還見是個重傷待死的人……”

那果然隻是一段木頭,上麵插滿了箭。

“障眼法!”冷驚塵隻覺渾身一冷,在心底喃喃歎道,“難得啊,這時候你還敢使出障眼法!”

仰頭看時,卻見暴雨中的永安渠黑沉沉的,望不見頭。永安渠直通多個坊區,如果袁昇運使水遁等秘術,甚至可以輕鬆遊入皇城。

酷暑的夜雨還帶著白日的燠熱氣息,冷驚塵僵立在傾盆大雨中,卻覺遍體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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