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驚鴻一舞拚狹路

2019-01-18 作者: 王晴川
第17章 驚鴻一舞拚狹路

李隆基藏在彩衣車上,一路車行,倒是很順利地出了太平公主府。班主屈十二要趕在催更鼓敲響前,抵達位於崇賢坊的鄧尚書府,急催著眾藝人加緊趕路。

縮在彩衣櫃內,李隆基便一直苦思自己下一步的去處。姑母使出這樣一個“李代桃僵”之計,委實是石破天驚的奇招,但這計劃隻成功了一半,自己這正主卻沒有死。

當前的形勢已是昭然若揭,自己必須馬上與王毛仲、陳玄禮等手握重兵的親信將領接上頭。麻煩在於,這些實權親信此刻都圍攏在假天子的身周,而當太平公主發現自己逃脫後,必會十萬火急地報知假天子。

那麼,他們的應對之法隻有一條,將王毛仲、陳玄禮等人儘數羈留宮中。當然,羈留是比較柔和的辦法,可能還有更狠厲的殺招——這些忠於自己的能臣乾將會被儘數誅殺。

想到這裡,李隆基的額頭便滲出一層冷汗。

在搖蕩的車廂中,他默然撫摸冰冷的玉笛,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拚力想著太平公主會怎麼辦。最常見的策略當然是滿城搜捕自己,但這法子如大海撈針,太過緩慢;最快捷的法子,則是即刻派人去自己各路親信的府邸前守株待兔,等著自己慌慌張張地去自投羅網。

絕對不能去王毛仲、王琚等親信的府邸,最好的去處反是一些不大被太平公主留意的中間人物,比如鄧尚書?

想到這支樂班正要趕赴禮部尚書鄧日用的府邸,李隆基不由眼前一亮,看來自己大意失策,但運氣還沒有完全糟透。

一陣涼風襲來,卻是車內的女子開了窗子。李隆基從那些五顏六色的彩衣縫隙中向外張望,看出車子一路南行,再折而向西,應該已到了崇德坊,再向前行不遠,便該到達鄧日用府邸所在的崇賢坊了。

正猶豫間,忽聽一個女子尖聲驚叫:“有鬼!”

牛車立時停住。

下一刻,穿著青衣仆役外袍的李隆基便一臉尷尬地站在了道旁,在他身周,圍著七八名歌姬和兩名幻術師。班主屈十二氣勢洶洶地喝道:“你……你是誰,給我說清楚了!不說清楚不能走!”

麵對一連串的質問,口啞難言的李隆基當然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自己這時候也不能貿然逃跑,那隻能惹來更多的麻煩。無奈之下,忽然瞥見一個胡姬纖腰上掛的竹笛,李隆基情急智生,忙掏出了懷中的玉笛,湊到口邊吹了起來。

笛聲清越悠揚,不過初試的幾聲,便有高峰出雲、清風破霧之勢。圍在他身周看熱鬨的樂伎和屈十二都是行家,聽得他這幾聲笛韻,都覺眼前一亮。

“原來你也是個樂師。”屈十二側頭望著李隆基,見他指著自己的嗓子唔唔連聲,“你竟是個啞巴?那你又為何躲在我們的車上?”

李隆基一邊點頭,一邊滿臉賠笑地疾打手勢。

屈十二看得似懂非懂,喃喃道:“怎麼,你要進入我們盈霞社?”

李隆基這時候才知道這樂班大名叫“盈霞社”,遂連連點頭。

屈班主哈哈大笑:“你雖會吹得幾聲笛,但想要入我盈霞社,那是蛤蟆吃天鵝——癡心妄想!就憑我盈霞社在西市的地位,想削尖腦袋鑽進來的人不知多少,憑什麼要收你這個來曆不明的家夥?嗯,還是個啞巴?”

“屈頭,他這幾聲笛吹得倒是挺彆致的。”一道高挑的身影從人群中閃出,竟是江梅兒。

李隆基看到江梅兒,心中一動,知道這美女是盈霞社的頭牌,料想自己此時麵貌大變,而且狼狽不堪,這美女絕不會將自己認作天子,便向江梅兒連連作?揖。

“彆求我,盈霞社可都是憑本事吃飯的。你適才吹的曲子是《臨江曲》,等閒人是不敢吹的,足見高明。”女郎側頭望著他,閃閃星眸透出些頑皮意味,“不過你很滑頭,後麵那一串高調沒吹,如果你能吹上去,我就代屈頭做主,收了你。”

李隆基微一沉吟,揚笛便吹。笛聲由舒緩而明快,由明快而飛揚,由飛揚而激越,跟著沛然浩瀚,直上雲霄,仿佛飛鴻臨江戲波,再轉而高飛衝霄。

眾人眼前似是看到斜陽染江,半江紅豔,忽有一舸淩波破浪,瞬息千裡而去,隻餘滿江紫光離合。笛聲消散,眾人兀自覺得心神一陣舒暢清爽。

“當真是好笛!”江梅兒輕籲了一口氣,望向班主,“屈頭,先前我隻是瞧這小子麵善,總覺得似曾相識,可你聽他這手本事,在西市隻怕也沒幾個吧?”

屈十二是識才之人,這時不禁犯了躊躇。幾個女郎打趣江梅兒道:“你瞧他麵善,那定是私會過吧。人家這會子偷爬上車,原來是尋你來啦。”

一眾嬌笑聲中,屈十二歎道:“我說江梅兒啊,你成天亂發慈悲,上次你帶來的那醜八怪老齊,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屈頭你可得說良心話呀,老齊是孫嬤嬤收留的,我隻是順情說好話而已。哼,你不是說我亂發慈悲嗎,”江梅兒忽然很豪邁地一拍李隆基的肩膀,“姑奶奶我這回就發定了,這個啞巴,我收了。”

屈十二無可奈何,仰頭看看日色,隻得道:“好,好,就這麼著,下不為例。快走,彆趕上催更鼓,坊門要關了。”

眾姐妹齊聲起哄。江梅兒則得勝般地拍了拍李隆基的肩頭,見他兀自向那彩衣車走去,忍不住叫道:“喂,你坐車坐上癮了嗎?”

李隆基拚力擠出一絲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擺手示意饑餓無力。其實是適才他吹笛用力過度,此刻忽覺一股怪異氣息從腹內升起,雙腿再次綿軟虛弱。

難道是地窖內中的那種怪毒又蔓延了?

這念頭才一閃,一股絞痛襲來,他一個踉蹌,竟栽倒在了車前。

“等等,彆碰他。”屈十二見多識廣,見眼前情形有異,忙喝住了一群鶯聲燕語的嬌娥,俯身細看臉現青氣的李隆基,低聲道,“難道是……中了蠱?小子,你到底是什麼人,又得罪了什麼厲害人物,竟給你下了蠱?”

李隆基苦笑著搖了搖頭,心下暗想,自己果然是中了蠱,看來那回廊前的怪異氣息,便是毒蠱發動。

他用力撐地,想爬起身來,但雙臂氣力不足,掙了幾下,仍難以起身。

“姑奶奶,我們不能收留他。”屈十二揚頭望著江梅兒,麵色果決,“這人不但來曆不明,還中了古怪的毒蠱,咱們這盈霞社不容易,不能因為這一個啞子,攤上什麼大事!”

此刻李隆基的臉上浮著一層青氣,誰都看得出來情形有異。屈班主的話更讓一眾姐妹都安靜了下來。

“你們走吧,我留下來……”江梅兒終於緩緩吐出了幾個字。

李隆基有些吃驚地仰起頭望著她。江梅兒叉著腰站在那兒,斜陽從她背後打過來,映得她窈窕的身子分外纖弱,她的臉上則是一片暗影,看不出神色。

“乾什麼?”屈十二怒起來,“臭丫頭,你還當真要翻天去了不成?這小子跟你無親無故,你瘋了嗎?”

“就是無親無故,我也不能看著他死在我跟前。你們先去鄧尚書府吧,時候來得及,我送他去拐角的那家醫館,便馬上趕過去。”見屈十二兀自緊繃著臉,江梅兒嗔道,“乾什麼,不信我?前麵就是坊門,姑奶奶趕在催更鼓前,爬也能爬進去的。”

屈十二知道這位頭牌的脾氣,隻得恨恨地揮了揮手,喝道:“走,大家抓緊過坊門。”

眾姐妹不敢拂了班主,隻得紛紛叮囑江梅兒要快些,便陸續跟著屈十二上路。一行車馬揚塵而去。

江梅兒將李隆基攙了起來,喃喃道:“你說你,就不能再忍一會兒,上了車再昏倒?不過姑奶奶好歹說話算話,送你到前麵的醫館,算是聽你這段笛子的酬勞……哎喲,你好沉。喂,老齊,快過來幫幫忙!”

女郎伸手招呼著。

原來眾藝人都已走遠,隻有個老人拖在了最後,這時聞言慢悠悠地踱了過來。看到李隆基後,老人咦了一聲,慢慢俯下身來。

李隆基瞥見老人那張臉,登時唬得一驚。這張臉上縱橫都是傷疤,甚至有兩道傷疤從額頭貫到了下巴,他的左耳也不見了,整個人看起來猙獰怪異。

忽然一股劇痛襲來,老齊竟一把揪住了他的脖子。

“老齊,喂,你乾什麼?”江梅兒大驚。

“他中了蠱,很重!”老齊的聲音很難聽,猶似硬物在金鐵上摩擦,說的話卻斬釘截鐵。

“是呀,你好像懂這個,能治好嗎?”江梅兒由震驚變成了驚喜。

“隻能試試。”

說話間,老齊的手一直在緊扣著李隆基的脖子,而且手勁越來越大。李隆基呼吸不得,不由五官強烈扭曲。最可怕的是,他覺得老齊的手上有一股沉渾的氣機透入,將自己的口鼻儘數封閉,沒有一絲空氣能鑽進。

就在他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憋死之際,老齊忽然鬆開了手,並指成劍指,在他的腦頂一按。

一股強大的罡氣透入,李隆基猛然張口,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黑血。黑血一出,他隻覺仿佛甩掉了一件無形枷鎖,四肢力量再生,竟站起身來。

江梅兒喜道:“老齊你當真了不得,這便治好了?”

老齊點點頭,卻又搖頭道:“這毒蠱太麻煩,老夫的罡氣隻能助你支撐一兩日。一兩日內,你最好尋到解藥或是真正的行家給你祛毒。”

李隆基聽他說得鄭重,心內微沉,此時果覺體內一股熱氣四下亂撞,甚至幾次頂到了他的喉下,擠壓得他喉頭咕咕作響。

他忙向老者肅然拱手致謝。望著老齊這雙神光湛湛的眼眸,李隆基忽然想到,這老齊是個醜八怪,原來就是適才屈班主所提的被江梅兒和孫嬤嬤收留之人。他曾得王琚和袁昇密報,知道所謂的孫嬤嬤就是青瑛,心中不由又是一動,這個伎樂班子難道和青瑛也有些關係?

“嗯,你臉上的青氣去了不少,瞧來順眼多了。”江梅兒卻沒聽出老齊話中隱含的憂慮,側頭瞅了瞅李隆基,點頭道,“好了,這下屈頭沒理由轟你走了,我們趕緊去鄧尚書府……”

李隆基點了點頭,此時腿腳有力,忙緊跟在江梅兒身後疾行。

“老齊,你也趕緊呀。”江梅兒扭頭見老齊依舊靜立原地,不由著急起來。

“你們先去,我再等等。”疤麵人老齊一臉疑惑地轉頭望向十字路口,仿佛那裡有什麼鬼怪在窺探。

一陣舒緩而低沉的鼓聲響起,正是催更鼓鳴響了,在三輪各一百零八聲催更鼓之後,各坊門便須關閉。江梅兒不敢停留,扯了下李隆基,疾步便行。

李隆基忽然握住了江梅兒的手,拉著她疾步奔向崇賢坊門。他的手很溫暖,動作也很自然,江梅兒心中一跳,竟沒什麼反感,側頭看時,見他的臉上竟似比自己還要焦急。

不知為何,這個男人給她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雖穿著仆役的衣飾,也不會說話,但五官精致,特彆是鼻梁高挺,目光深邃得像是無底的明湖,讓他全身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氣韻,堅強而沉穩,仿佛就是天塌下來也難被壓垮。

兩人便在斜陽下手拉著手飛奔。

他們身後,老齊依舊孤獨地靜立街口,暮風蕭蕭,吹得他的衣襟颯颯輕舞。

就在老人前方百十步遠,一彪人馬正自潑風般趕來。

五十步遠時,人馬正中的冷驚塵忽然嗅到一股濃烈的威壓,這股氣息強悍無比,關鍵是極為熟悉,熟悉得讓他覺得毛骨悚然。

“停!”冷驚塵喝住了大隊人馬,然後他便看到了前方暮色中的老人。

七十歲已是官員致仕歸鄉的年紀,但大唐朝廷有重用老臣的傳統。禮部尚書鄧日用不但德高望重,更精於儒家經學,算得上大唐儒學的大宗師,也正因其學術上造詣精深,在朝廷中又從不結納黨派,反讓他多年來在各派黨爭中屹立不?倒。

鄧尚書的威望和影響力不遜於蕭至忠等各位宰相,隻是這禮部尚書之位到底較宰相稍低一線,所以沒有被邀請赴午間的皇室家宴。但今晚他這壽宴是古稀壽宴,非同小可,所以來賀的客人們當真不少。而一些午間趕赴太平公主府皇室家宴的宰相,都遣人送來了壽禮和賀帖,甚至李隆基還親筆賜寫了一幅“南山同壽”的賀壽橫幅,更隨賜了玉如意等賀禮。

進入鄧尚書府很順當,因為趕來賀壽的各路客人本就很多,而屈班主更是遣專人在府門前候著江梅兒。

“姑奶奶,你可來了,快……你的舞,馬上就要到了。”那姐妹不由分說就將江梅兒拉進了府內。李隆基則很自然地跟著進了後園。

江梅兒是盈霞社的頂梁柱,立即被屈班主派人迎進一間屋中換衣打扮。眾藝人穿梭忙碌,李隆基則清閒起來,悄悄扯了件藝人的彩衣換在了身上,信步溜達到了前廳。

正尋思著該到何處去尋鄧尚書,忽聽得一陣人聲嘈雜,卻是一名金吾衛官員大步走入。

這人隻拱手昂然道了聲“給鄧尚書賀壽”,便急匆匆展開一份文書宣讀。居然是中書省剛剛簽發的加急文書,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傳送至京師重要官僚府邸,乃至金吾衛所轄的各處武候鋪、坊卒。

文書的內容簡單卻驚人:突厥賊酋聯絡了潛伏京師的韋庶人餘孽,以毒蠱易容出數名當朝天子模樣的賊人,大逆不道,意圖作亂京師。各部衙司及諸坊須協同全力緝捕,遇有青衣仆役打扮、臉帶青氣之來曆不明的高瘦青年,定要嚴加盤查。此大逆之獠身懷毒蠱,凶險難測,各司緊急時可就地格殺,事後皆有重賞,敢藏匿不報者,罪同謀逆。

文書的落款,竟是中書令兼吏部尚書蕭至忠和鎮國太平公主聯名所簽。

宴客大廳上滿是賓客,此時聚在院內聽聞了這道文書儘皆驚駭。太平公主在朝中地位尊崇,被尊稱為“鎮國太平公主”,太上皇裁決諸事首先要問“太平公主是否知曉”,而此刻她罕見地親自在文書上落下名簽,可見這封十萬火急文書之重要。

更奇怪的是文書中所說的內容,韋後黨早已覆滅三年了,又怎會死灰複燃,還拉攏了突厥來京師作亂,而他們作亂的手段更是匪夷所思,居然派人易容成今上的模樣?

那金吾衛官員通報完畢,本要趕往彆處傳報,卻被下人們延入後廳吃茶。眾賓客議論紛紛,儘皆滿麵狐疑地回廳飲酒。

混在人群中的李隆基不由得低下了頭,渾身泛出陣陣寒氣。太平公主出手果然迅捷毒辣,好在聚集在此的都是府內賓客,盈霞社的藝人們都在忙著備演,沒有聽到這份文書,否則以屈十二的謹小慎微,定要先將自己這來曆不明的家夥舉報上去。

他暗自慶幸適才自己又套了一件吹奏藝人所穿的彩綠長袍,忙悄然向不顯眼的地方退去,一邊四顧查找今日的老壽星鄧日用的身影。

這時卻見江梅兒裙袂飄飄,在一眾美豔胡姬的簇擁下向前廳行來。該是著名的“江梅舞”登場了。

李隆基心中一動,目光緊緊追逐著江梅兒,細瞧廳內形勢。此刻暮色漸濃,大廳裡燈火通明。他先看到了壽宴的主廳上高懸著的那幅橫幅,正是自己禦筆所賜。此時賓主雙方各自寒暄落座,不少人還在低聲議論著適才那驚人的中書省文書,但盈霞社頭牌舞姬果然技藝驚人,鼓樂聲響起時,眾人的目光便都被江梅兒動人的舞姿吸引過去了。

曲聲激越,彩裙飛旋,江梅兒的驚鴻舞立即驚豔全場。廳中喝彩聲不絕,一位皓首白髯的老者回到首席坐下,頻頻點頭微笑。李隆基雙眸一凝,那老者正是禮部尚書鄧日用。

鄧老夫子曆經高宗、武周、中宗直至複辟的睿宗,迄今已是五朝元老重臣,優渥隆眷之久,竟直追武周時期七十一歲時病逝任上的名相狄仁傑。因為鄧老夫子這朝廷不倒翁的特性,乃至各派黨爭之人,都不願去拉攏他。

也正因如此,太平公主沒有留意這位老夫子。在她眼中,鄧尚書隻是個儒學泰鬥的象征而已,有名無實,無權無勢。但在李隆基眼中,鄧日用反成了他唯一的希望。他縮在一眾樂人的身後,緊盯著鄧日用的一舉一動。

說來也巧,曲聲一停,江梅兒舞終離場,一名府內下人趕在鄧日用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鄧老夫子陰沉著臉站起身,緩步踱向後堂。

李隆基心中一喜,也悄然向後堂轉去。

那裡應該是鄧日用的書房,看得出學富五車的鄧老夫子對書房的設置很是講究。書房極為軒敞,四周花樹掩映,又很幽靜。

遙遙地,透過半啟的花窗,可見鄧尚書正在明燭高挑的屋內與一位客人寒暄。那客人一身顯眼的金吾衛服飾,正是先前趕來傳訊的金吾衛官員。鄧老夫子為人謹細,遇到了這等大事,當然要先打探清楚。

“你是誰,怎的轉到這兒來了?”一個丫鬟捧著碗醒酒湯過來,見了李隆基這生人,立時出聲嗬斥。

李隆基臉色略僵,苦笑兩聲,自然說不出什麼。

“瞧你這打扮,是請來的藝人?可你怎的胡亂闖到這裡來了?”那丫鬟在府內頗有身份,閱曆較多,見李隆基默不作聲,不由大起疑心,喝道,“你到底是不是藝人,怎麼不說話,再不說我便喊人了。”

望見那丫鬟驚疑不定的神色,李隆基額頭已滲出冷汗。如果她貿然一喊,書房內的鄧尚書和那金吾衛官員必會聞聲趕來,到時候連鄧老夫子都無法保護自?己。

正在這緊要之時,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又迷路了是吧!找你找得好辛苦,少時就該你上場了。”卻是江梅兒翩翩趕來。

適才江梅兒舞驚全場,這大丫鬟自然認得她,見狀鬆了口氣,道:“原來是你們盈霞社的人,這小子好不懂規矩,姐姐你可得管好了。”

江梅兒向她笑笑,扯過了李隆基,低聲埋怨道:“讓你自己找個清淨地方練練那段新曲子,怎麼跑到人家後園來了……”

那大丫鬟聽了,疑心儘去,捧著醒酒湯款款走入書房。

江梅兒見李隆基還盯著書房那邊,心中有氣,嗔道:“還不快走,你惹的事還不嫌少?”

李隆基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拉著她閃到了假山後。他的手溫暖有力,江梅兒的心不禁怦地一跳,正想說他,忽見李隆基向自己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他的目光堅定沉穩,滿是疲憊的臉上卻閃著一抹莫可名狀的貴氣。她心中霎時一陣凝定,那種奇怪的感覺再度襲來,仿佛這個男人的任何安排都讓她很放?心。

這時書房內告彆聲起,那位金吾衛官員要趕往彆處傳報,鄧老夫子便微笑送客。二人官職相差太大,鄧日用隻送到書房門口,便遣那親信大丫鬟引著那金吾衛官員去了。

鄧日用一臉疑惑地回到書案前,默然抽出了一支筆,尋思著適才那金吾衛官員老金所傳的古怪信息,心緒起伏,隻是握著筆呆坐。

忽然人影一晃,一道高瘦的身影慢慢坐在了對麵。鄧日用一凜,抬頭見是個臉泛青氣的青年藝人,正想嗬斥,忽覺這藝人的眉眼有些眼熟。

“你……你是……”鄧老夫子陡地想到金吾衛官員適才說的話,本能地便想大聲呼喝,但一見對麵青年那沉穩的目光,一聲喊竟噎在了喉頭。

他太熟悉這目光和神情了,他不相信世間還有這樣形神儘妙的易容術,便隻猶豫道:“你……到底是誰?”

李隆基不答,隻從筆筒中拈起那支最粗的狼毫,慢慢地蘸著墨,調著筆鋒。

江梅兒被李隆基扯進了書房,這時本覺得無比冒失,正想告罪離開,但見李隆基慢條斯理地潤筆,心內疑惑大增:“這家夥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何這位大官鄧大人,會用這樣略帶敬畏的眼神看著他?”

李隆基已經落筆而書,筆勢沉厚遒勁,秀美多姿的四字隸書躍然紙上:南山同壽。

鄧日用突地站起了身,顫聲道:“難道……難道當真是今上?老臣老眼昏花了,求您開一下禦口……”

“南山同壽”這四個字正是當今天子李隆基禦筆所賜,這筆跡和氣勢,尋常人等絕對模仿不出。

李隆基仍不言語,又換了一支略細的雞距筆,扯過一張雪白的益州麻紙,寫道:“卿上月‘尊儒聖抑佛道’之諫,及引馬周‘節儉於身、恩加於人’之語,皆為老成謀國之論,惜乎用力太急,今形勢紛亂,不宜取此險急之策,故朕置而未應。”

鄧日用花白胡子抖成了一片,呼吸急促起伏,道:“是,是,原來如此……”

李隆基又抽出一張麻紙,寫道:“近聞卿老病甚篤,朕甚憂之。中和丸大益脾胃,朕當命禦醫精細調製,此藥宜每日進補,斷則藥力不繼,萬囑萬囑。”

“是……正是……老臣都記得……”鄧日用的眼中已泛出渾濁的老淚。

原來這位老夫子身為儒家泰鬥,上個月曾上書皇帝,直言今上與太上皇佞佛崇道太過,治國之道當以儒家為尊,循中正醇和之道,又批評近年朝中豪奢之風不減,建議皇帝重讀貞觀名臣馬周《陳時政疏》中“節儉於身、恩加於人”之語。可惜,這番費儘心思的大道理一直沒有得到皇帝回應。

而此刻李隆基所寫的頭一段話正是對此策諫的回答,直言他建言雖好,但在當前紛爭暗湧的大形勢下,皇帝是不敢用這種剛猛之策的,隻怕會冒犯太上皇等各方顯貴利益。

李隆基寫的第二段話,則是半月前他親筆給鄧老夫子所上的請致仕書寫的最後一段批語,溫言安慰老夫子仍須為國儘心效力,至於脾胃衰弱的老毛病,可用禦賜的中和丸進補。

這兩段話都是君臣間極私密的書信,絕無第三人可知。鄧日用這時再無懷疑,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倒,哽咽道:“陛下,請恕老臣年老昏聵之罪……”說著砰砰地叩頭。

李隆基靜靜端坐,直到這位老臣連磕了三個響頭,才伸手扶住了他。

一旁的江梅兒徹底呆住。她覺得自己全身血液都凝固了,跟著便覺得,不是自己瘋了,就是這老頭子瘋了,這口不能言的家夥居然是皇帝?!

“朕……中了毒……不能言。”李隆基忽然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

他適才被那疤麵人老齊施法救治,當時一股渾厚的罡氣入腹後,直貫喉頭,已稍能吐字。

“是誰,是誰如此大逆不道,膽敢對陛下妄下毒手?”鄧日用剛被李隆基攙扶而起,便氣喘籲籲地怒喝。

“太平!”李隆基嘶聲苦笑。

鄧日用老眼一閃,想到那份十萬火急的文書上,最後的神秘落款名簽,立時猜到了大致情形。這定是這對姑侄鬥法中,姑姑太平公主搶先下毒發難,不知怎的竟讓新帝落得了這般田地。

“太平當真是罪不可赦,萬死莫贖!”鄧日用憤憤地道,“怪不得,適才金吾衛的老金跟我言道,他親自看著萬歲家宴之後,出了太平公主府起駕回宮,身邊有高力士相陪。現在看來,回宮的那位,才是……”

“假的!”

“原來如此,世間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鄧日用又驚又怒,“而如今京師滿城風雨,偵騎四出,特彆是在陳玄禮、王毛仲等陛下親信的府前,都密布暗探,說是要搜捕易容成陛下之人。聽老金說,陳玄禮他們即刻便被那萬歲傳入內苑,說是天子意興正高,還要請他們喝酒……”

李隆基的心陡地沉了下去,果然如自己所推斷的那樣,太平公主知悉他逃脫的信息後,立即將他的這些乾將能臣軟禁了起來。等待著他們的,也許是極為可怕的結局。

想到這裡,他渾身一陣空蕩蕩的苦悶,手中冷汗津津。先前他說了幾句話,隻覺喉頭痛如針紮,這時隻得提筆寫道:“疾風勁草,歲寒方驗!”

望見這句話,鄧老夫子的老臉不由泛了紅。在多年黨爭中,他從未加入任何一派,但到底身為當世儒宗,儒家忠君之念已深入骨髓,此時不畏艱險,反深覺榮幸,老眼中熱淚滾動,慨然道:“陛下聖威洪福,感通天地佑護,必得履險如夷。臣雖老邁,百無一長,必以一腔熱血忠義以報陛下。

“陛下儘可先在老臣府內靜觀其變。老臣這便去打聽風聲……陛下以為,咱們該當如何行事?”鄧日用是位老學究,執掌禮部,並不擅長謀略機變,沉吟道,“老臣可親自去通知陳玄禮等陛下親信,隻等他們大兵一到,大事可彈指而定。”

李隆基搖了搖頭,自己的那些鐵杆親信這時候應該還被羈留宮中,隻怕自身難保,貿然聯絡他們,定會被太平派遣的暗探們候個正著。

他這次沒有用筆,而是艱難地吐出了六個字:“太上皇!辟邪司!”

鄧日用一愣,隨即明白天子的真意,任你如何偽裝,這天下哪有不認識兒子的父親,何況太上皇那邊還執掌著這天下過半的重權,忙點頭道:“好,為今之計,也隻有太上皇的龍威能扭轉乾坤了。陛下要尋的辟邪司,應該是其大統領袁?昇?”

李隆基沉沉點頭。相比手握重兵的陳玄禮等大將,袁昇反而不易為太平公主重視,而且辟邪司群英都身懷異能,或許會成為一支奇兵。

他還有個奇怪的感覺,自己曾向袁昇揮舞玉笛,袁昇似乎有過那麼一瞬間的感應。雖然他不敢肯定,但還是期盼著奇跡發生。

“萬歲放心,萬歲天縱英武,神蹤莫測,這一二日間,太平公主絕不會探知您的蹤跡。老臣會速遣親信去尋袁昇,這一邊,老臣會親自去太上……”

猛地,一道細不可聞的風聲將他的話硬生生截斷,一枚鋼針端端正正地射入他的眉心。

鄧老夫子大張著口,嗬嗬連聲,終於雙眼上翻,頹然倒地。

江梅兒剛來得及發出半聲驚呼,李隆基反應迅疾,已扯住她的腕子向遠離窗子的一側退去,同時將一排書架踢翻,遮在兩人身前。

篤篤兩聲脆響,又是兩枚鋼針從江梅兒適才站立的地方穿過,狠狠射在翻倒的書架上。

格窗一啟,冷驚塵如一道影子般飄了進來。

江梅兒吃驚地望著這個一身藍袍的秀氣書生。這個人麵目俊朗,卻帶著一股難言的陰戾之氣,特彆是那雙眸子,冷漠得似乎不帶一絲人間氣息。

“你是誰?”李隆基拚力喝出三字。

他見多識廣,已看出這人是個可怕至極的術法高手,隻是不知為何,這人寶藍色交領長袍的衣襟半開,形容略顯狼狽,仿佛剛被什麼人硬生生扯開一般。

“太平公主府典軍冷驚塵參見陛下,想必萬歲不識得我!”冷驚塵指尖拈著一枚鋼針,很想一針結果了這位逃亡天子,但望見李隆基臉上那層淡淡的青氣,又改變了主意。

眼前的青年天子不僅是個喪家之犬,而且是個奄奄一息的喪家之犬,那不如將其活捉回府,讓自己在蕭至忠那些老家夥跟前揚眉吐氣。他微微笑道:“陛下雖然僥幸逃過了混沌蠱的攻擊,但吐字艱難,舌根已被封了,看來混沌蠱已經發作,此後你的六根會依次被封,用不了多久,就會眼不能看,口不能言,耳不能聽,變成一根無知無覺的肉棍。好在陛下遇到了我,請陛下跟臣走吧,我會讓你免除這活僵屍的痛苦……”

他忽然咦了一聲。因為李隆基忽然呻吟一聲,痛苦倒地,口角翻出白沫。

“喂,你怎麼了?”江梅兒嚇得又驚呼起來。

眼見冷驚塵步步逼近,她猛一咬牙,張開雙臂,橫在了李隆基身前,喝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你這個大逆不道的逆賊、臭賊、死混賬,你是要被株連九族的!”

李隆基仰臥在地上,還在不停地抽搐,卻能清晰地看到女郎的背影,那背影很窈窕,卻又很堅韌很執拗。

看著眼前的絕色女郎,冷驚塵終於忍不住笑道:“陛下當真不負當年京師第一風流王爺的雅稱,在這亡命天涯之際,還能順道攬得一位紅顏知己,佩服佩服!”

他的笑容忽然凝住。他發現一道黑黢黢的物事忽自女郎的腰旁探出,伴著清脆的銳鳴,一蓬烏光勁射而來。

李隆基適才假意抽搐倒地,其實就是故意示弱,等的便是冷驚塵懈怠的一瞬。他懷中揣著的小機弩是大唐軍方最新研製的小型弩機,名為靈機弩,攜帶方便,精巧犀利。

弩機驟然而發,當真迅若雷電。

冷驚塵厲嘯著斜身而起,一瞬間已將全身的術法發揮到了極致。可惜他的修為雖已冠絕宣門,但射擊的距離太近,這種弩機又一次連發六支短箭,極其猛厲。

冷驚塵竭儘所能震落了四支,但還是有一支箭射落了頭上的襆頭,另一支則直貫入他的小腹。

冷驚塵身子踉蹌後退。危急之際,他全身罡氣迸發,勉力阻住了那支短箭的頑強鑽入。饒是如此,他腹間鮮血迸流,更可怕的是丹田經脈受震,一口血便噴了出來。

李隆基勁弩發出,一把便攬住了江梅兒的手,向後退向書房的內廳,跟著又將橫在地上的書架踢向冷驚塵。

剛搶到內屋,一道勁風已撲麵襲至,橫飛的書架被罡氣震得四分五裂,冷驚塵已勢如瘋魔地衝了進來。

“去死吧!”李隆基冷笑,黑洞洞的機弩在木屑翻飛中指向了他的胸口。

當日袁昇和小神捕林嘯就是被宗楚客派出的軍方高手用一列勁弩徹底壓製住,這對冤家不得不平生唯一一次聯手對敵。此刻冷驚塵更是如此,他心知在這狹窄的屋內,任何術法武功都難及這種勁可透甲的弩機實用,大驚之下,隻得拚力後翻。

李隆基已乘機將房門掩上,這幾下兔起鶻落,他因身中毒蠱,已累得滿身大汗。隻有他自己知道,這弩機不能連發,適才不過虛張聲勢,這時急忙搬弄弩機機樞。

李隆基看了看機匣,心不由一涼,匣內還剩下六支短箭,隻夠發射一次了。

江梅兒也是呼呼嬌喘,看他累得身子突突發顫,忍不住問:“喂,你沒事吧?”猛聽一聲怪響,卻是冷驚塵遙遙一掌將內屋房門震開一個巨洞。

二人大驚之際,忽聽得一道胡琴聲響起,這琴聲低沉粗糲,卻帶著一股難言的威壓。

書房內外的三個人儘皆愣住,疤麵老者老齊緩步踏入了書房。

冷驚塵一見老齊,心底便是一寒。老齊那有些癡呆的目光直直鎖向冷驚塵,嘶啞著聲音道:“很久了,我一直不知道我自己是誰,我覺得你應該知道,但你適才在街角為何對我出手?”

冷驚塵的身子突突發顫,仿佛看到了一個從地獄中鑽出來的惡魔。適才他在街角一看到老齊,便從那份宗師氣度和熟悉的罡氣猜到了對方的身份。

那是他這輩子最怕的人,他的師尊,當年的大唐第一國師,宣機真人。

相傳他數年前被淺月真人等眾高手圍攻,死於長安城下的地府秘道,想不到他竟還活著。好在這老家夥似乎有些癡癡呆呆,冷驚塵毫不猶豫地命人對他發動了突襲。

不知怎的,已化身老齊的宣機雖然癡呆,卻對冷驚塵有一種彆樣的感覺,直接向他衝了過來。一番糾纏較量後,冷驚塵終於在強悍的公主府侍衛的幫助下僥幸脫身,搶先趕到了盈霞社的下一個獻藝點鄧尚書府,更覓得了李隆基的蹤跡。

可惜,師尊宣機竟陰魂不散地跟蹤至此。

冷驚塵捂住了汩汩流血的小腹傷口,死死盯著步步逼近的宣機。獵物眼看唾手可得,卻遇上了命中煞星,他一時不知是進是退。

“告訴我,我是誰?”宣機嘶聲道,忽地探掌抓向冷驚塵的脖頸。

這一抓看似平平無奇,掌上勢道卻幾乎籠罩了屋內所有的空間。冷驚塵瞳孔微縮,隻覺自己所有的進退之路都已被這隻手擋住。

冷驚塵情急生智,大喝道:“你是淺月真人!”

宣機腦中嗡地一響,隱約覺得淺月這名字好熟悉,不知為何,心底卻生出一股強烈的厭惡之感。啪的一聲,宣機的鐵掌落下,案頭那件以象牙罫線的紫檀棋盤發出嗡然哀鳴,震顫不已。

乘著師尊心神恍惚的一瞬,冷驚塵腳下神行術運使到十成,斜刺裡騰身而起,如一道電芒般從對開的窗間穿出,甚至沒有碰到那半啟的窗牖。

“淺月是誰?我不是淺月,我不是淺月!”宣機惱恨起來,一轉眼間見失了冷驚塵蹤跡,大為懊惱,喝道,“喂……你去了哪裡,回來!”身子一晃,循蹤追出。

透過門板上那個巨洞,李隆基和江梅兒將書房外廳的這些變故看得清清楚楚。眼見強敵忽去,江梅兒終於長出了一口氣,一扭頭,忽見李隆基還軟在地上,不由驚道:“喂,你……你這次是裝的,還是又病了?”

李隆基苦笑著搖了搖頭,已說不出話來,額頭上凝出豆大的汗珠。適才一陣對峙,在冷驚塵強大罡氣的壓製下,他耗力巨多,此時雙腿又不聽使喚了。

江梅兒忙將他攙起來,向外便行。

“等等!”

行到外屋時,李隆基忽然喊住了她,黯然伸手,給仰麵而斃的鄧老夫子合上了雙眼。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將半開的窗牖合上了。

她一愣,隨即明白,這樣外麵的人再難從窗外看出屋內的情形,不由暗讚此人心思縝密。忽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嘈雜聲。適才鄧日用要趕回書房與那金吾衛官員密議,命令家仆不得入內打擾,最貼身的大丫鬟進了醒酒湯後便無人再來,隻是這裡發生連番打鬥,雖然短促,但還是有聲響傳出,終於引得些仆人趕來探?問。

李隆基這時再難支撐,竟軟倒在地。江梅兒又驚又急,咬了咬牙,猛然俯身將他負在了背上,轉身便出屋疾奔。她自幼學舞,成年後又曾習武防身,腰腿有力,此時將李隆基這壯漢背起,竟不覺吃力。

剛轉出書房,耳聽得前方腳步聲人語聲越來越盛,江梅兒急得心如鹿撞,忽聽得身後響起李隆基的聲音:“關緊書房門,躲入假山後,靜觀其變。”

聽得這道嘶啞卻沉著的聲音,江梅兒芳心一定,忙依言緊閉了房門,再背著李隆基閃到了假山後,果見先前那大丫鬟帶著兩個仆役匆匆趕到了書房前。鄧老夫子的規矩挺大,那大丫鬟見門窗緊閉,不敢貿然入內,隻在門外敲門輕喚。

“走!”李隆基低聲再喝。

江梅兒忙循著假山奔出。過了跨院,便是熱鬨的前廳,江梅兒便攙著他一瘸一拐地溜進了藝人們所在的小偏院,遙遙地已望見屈班主正在指揮藝人們收拾行裝,準備開拔。

看見了熟人,江梅兒的心底兀自亂糟糟的,忽聽李隆基低聲道:“莫要停,趕緊走!”

不知怎的,江梅兒往日裡心高氣傲,此刻李隆基聲音雖輕,一入耳卻讓她覺得難以拒絕,竟攙著他拐入了一道角門。

便在此時,遙遙地聽得一聲刺耳的尖叫:“老大人……您這是……快,快來人呀……”

江梅兒一顆心幾乎跳出喉嚨,腳下加快,扶著李隆基從後院的角門踅了出?去。

街上暮色沉沉,長安城己萬家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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