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鞭痕

2019-01-18 作者: 王統照
第4章 鞭痕

鄉村中的九月,是個由熱鬨,漸漸到了荒涼的轉機。田隴旁時而堆下些零落的榆葉與柳葉,深黃色和老綠色的葉形,都沾上些乾泥,在地上被風吹得旋轉。人家的園圃裡,晚期的扁豆,尚在葦子紮成的架子上,長著彎曲的蔓。有幾個已經老了的豆莢,在米黃的團形葉子底下。楓樹漸漸著了紅的色彩,渲染在蔚藍晴明的天與碧綠的溪流中,現出天然色彩的調和來。冷冷的秋風,吹動它們,與夕陽的金色光線相映著,越發美麗而眩耀。

這個鄉村的後麵,是連綿不斷的小陵阜。赭色的石徑,忽高忽下,老遠地通向一條大道,是往木阿鎮的大道。木阿鎮是最近幾百裡的極繁華,極險要的地方。那裡有醫院,學校,工廠,市場,又靠近江口,時而有汽船載著客人貨物到鎮上去。而尤足以震懾人們的,是在鎮中有一所兵營。他們鄉裡人,常常聽說有幾千人在裡邊住著呢!所以這個鄉村的出產品,什麼食物咧,穀米咧,都送到木阿鎮上去售賣。但由鄉村去須越過幾重的山嶺,難走得很。有的說是六十裡的路程,而須走一個整天,才能到達。

秋天來了,而鄉村中的人家,卻格外要忙碌起來。因為一麵要將園圃和田野中的農產收拾好,一麵又須計劃冬日的儲藏。什麼該運到鎮上去賣,而乾的蔬菜,和製作的冬日的農家食物,又須趕著製好,預備一到飛雪的冷天,好同鄉鄰們,斟著家釀的暖酒,在茅簷下同他們的父母妻兒好安心去償還一年的勞苦。所以這時他們正忙得很。廣場子裡都堆了些圓錐形的草堆子,田中有些農夫和婦女兒童還在那裡割最後的稻子。每家用土築成的牆外,探出幾枝的柿子枝來,半紅半青色的柿實,惹得赤著腳的小孩子,饞的流著涎汁亂跳。

鄉村的房屋,很是曆亂,絕沒有整齊劃一的形式。全村子中隻有一所小小的二層樓,這是村中第一個富人劉家的住室。他怎麼稱得起第一個富人?不過他的房子較為整齊些,多些,而他又是木阿鎮上的學務委員之一,兼任著他們三個村子連合辦的小學校的校長。所以他的鄉鄰,才這樣的稱呼他。不過所謂第一富人中,包含著偉大、景仰、尊敬、羨慕的複雜意味,不止是說他的資產呢。

夕陽的餘光尚在村前的溪流上亂蕩著,一條條的霞色光線,反映著那所小樓的玻璃,使人目眩。一個農婦,正自肩了一筐的木梗和落葉,沿著溪岸走來。她那枯乾的目光,正對著十碼外的樓窗出神。她懶懶地疲乏地走,忽聽得溪的西岸,有個清響的鈴聲由樹林中散出。鈴聲在鄉村中,是常聽得到的。但那載重的疲驢,和耕地用的牛項上掛的大而生鏽的鐵鈴,發出音來,沉重粗澀,沒有這等清朗。她發現了這個疑問,便立住了。一瞥眼工夫,見林中小徑上,跑出一個騎馬的人來。馬是棕色的,騎馬的人卻穿了青絨的短衣,帶頂闊邊的黃色草帽,勒住馬銜,很從容的向村中走來。她的感覺是遲鈍的,村子中又少見這樣的人,所以她注視著他,很為奇怪!正在這時,她那村中小樓的主人,從村西麵拄著一把遮日的傘,左肘下夾了一大包的書籍,也踱過來。他是位四十幾歲的人,身體很是強壯。他少年時曾在非洲冒過幾次的大險,著作了幾部遊記,很為人所歡迎。不過他回國以後,並沒作什麼事業,仍然是回到他的故家,過平凡的日子。這時他方從公立小學校回家,正自盤算著一個教育的問題,低著頭隻管走。

那個肩筐的婦人,瞧見他來了,便不由得將驚詫的聲音喊出。哪知這位校長先生,沒聽見她喊出的是什麼字,抬頭一望,卻正看見那個緩緩而來的騎馬的青年。他的眼光,是銳利的,雖隔著幾十碼,他已看得清清楚楚,便將手執的傘,揮起來道:

“慕俠……是你啊!”

對麵的青年,騎在馬背上,心裡被憂鬱充塞住了。他沒有想到農婦向他注視和那位校長先生和他打招呼。

“哦!……聽見了沒?……慕俠……俠……!”校長先生又高聲這樣說。

他從馬背上,方醒了過來,他仿佛已看見,便一縱馬轡,那匹小而壯健的棕馬就跑了過來。及至到了近前,他手中一鬆,馬便立住,口中噴出呼吸的熱氣來。他反身跳下來,姿勢異常穩重,像是久經騎馬的戰士一樣。他英爽而憂慮的麵上蒙了一層細塵,卻掩不了雙目銳利的光,他執著綠皮的馬鞭,很誠懇地和校長先生握手。他道:

“劉伯伯!……我們有十年沒有見啊!……”他說出這幾個字,再也續不下去。他的眼光中,為一種誠意地,切念地興感所激動,放出晶瑩的光潤來。他少停了一會,又繼續說,“劉伯伯你,……你怎麼在這個村子裡?……”

劉伯伯也被同樣的感動,他雖是極愛說話的人,到現在看見十年以前的小友,居然變成個風塵中的青年,不禁也急切說不出話來。隻從他的嘴唇上,迸出幾個:“喂……是你……哪兒來?……”的幾個字。

這時那個青年,摘下帽子用馬鞭打去了帽上的塵土,一麵卻望著劉伯伯,訴他以前的身世。

他說:“那時,……不是,是一個冬天。離著度新歲沒幾天了,劉伯伯不是送我同我姊姊,母……親,走的嗎?咳!我那時隻知看劉伯伯穿的洋服的驚奇,全不知我以後悲哀的幻影正在我眼前跳舞!可憐我父親經營了一生的海外商業,竟得那樣結果,都賴……劉伯伯這些話我是後來聽我母……親說的……”他話沒說完,劉伯伯便拉過那匹馬的韁繩,打斷青年的話道:“你走的很疲乏了!你且到我家裡休息幾天,好慢慢告訴你那後來的事情,……就是你曼妹……她也喜歡你來,去聽你說話!”他一邊說著,一邊向樓角上指去。

但是青年從感慨驚慕的表情中緊皺了眉痕,發出堅決的口吻執著劉伯伯的手道:“我不知道劉伯伯的信息有五六年了!哪知還是仍還你的故鄉,我隻以為你又到什麼外國去了!咳!不啊,我必須在這裡住下幾天,好在我是一個無家的人!……”他說著眼圈發紅,聲音也變啞了。隨即繼續急促地說:“我願意在劉伯伯家常住,可是此刻不能了!今夜十點鐘以前必定要趕到木阿鎮去,因為我自去年,已在軍隊中補到騎兵的下尉,原來是住在彆一省裡。這回因為有戰事,……劉伯伯是曉得的,要挑選一部分將校調到木阿鎮的軍隊中去,預備第一次出發。我本來應該早來的,我因為將來的命運,多分要與死神接緣了!所以告假,回到我母……親的墳上,看了看,又往我姊姊家,看了看她所遺留下的小孩子。所以今天一早,方從……地方下了汽車,今天晚上要趕到木阿鎮去,不明天就乘輪船出發咧!……”他說時,看看自己的手表,很急促地道:“恐怕沒有什麼耽擱了!……”

劉伯伯凝住神聽他說了這些話,不由得將手中的傘倒在地上。目光癡癡地望著青年,半晌方靠近一步道;“怎麼?你母親,和姊姊也死了嗎?”

“是三年前,我母親死在旅店裡……去年我可憐的姊姊也因難產,拋了兩個小孩子去了……我,……”他這時已流出青年悲哀的淚痕來!

劉伯伯如做夢似的,他心中頓時織成了幻想的迷網。他想他的老友死後這一重的悲幕,卻都使他——青年——充了主角。他又想那時他穿身露膝的白絨洋服,腮上如點著胭脂般的紅潤,他和我們離彆的,和我的曼兒並住著時,我心中隻是有著他們可愛的一對小生物,心中奏著歡慰的曲調,哪知後來因為本省一帶起了亂事,便永遠不知各家的去向,……哦!他現在一個人了!……孤獨的青年!……槍炮中的隊官……他走了!……不能住下嗎?……他這樣想竟沒有和青年再說話的力量。

青年卻堅決地道:“劉伯伯不必這樣,我這一行,也是抱了決心的!青春的背影,已將我逐到失望和悲哀的海中去!我的心已不知早碎成了幾多片片!我早決定了!……決定了!人生究竟有歸宿呀!青年的熱血,究竟有個迸聚與流放的時候,我至今還有什麼希望呢!……況且,這是不能再為延緩的,大約啊,……再見,劉伯伯!十年以後,也會成了夢影吧!……我走了!已經耽誤了二十分鐘,到晚了,要受懲戒的。……今夜哪能再睡,……不明的夜裡,隻有燦燦的星光,和不儘的江流,要送我們到新的生命場中作奮鬥去!……劉伯伯,……妹在家嗎?……我不能見她,……祝你們幸福,……啊!……”

青年一陣子急遽無倫次的話,音調已不似先前那樣柔和了,淒哽得教人聽不出!他也不再顧劉伯伯,將身一躍,跨上馬去。馬嗅了嗅氣,四蹄已經發動。

這時,那溪流旁肩筐的農婦,不知是什麼事,還呆呆地立在那裡看,但她有新的發見,高呼出啞悶的聲音道:“你們看她從樓上下來!……”

這句話將劉伯伯的癡想,與青年堅決的勇氣,都震動了。原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拿著一朵玫瑰花,從樓上下來。正拉開院外的竹子編成的門。這時青年已經瞧清楚,便覺得身上抖顫得幾乎要跌下馬來,看她穿的月白色的衣服,如在月影中一般。他咬了咬牙齒便在馬上脫下草帽,高喊道:

“妹!……妹!還認得我嗎?……我走,……永遠走了!可扶劉伯伯回家去!……”他不能再說了,便拚命地將綠皮的馬鞭亂揮,馬便放足跑去,他的鞭子向溪旁一揮,竟將一株向日葵的本乾折斷,碗口大的黃花,便連枝掉在溪裡去。

一陣西風,吹得落葉刷刷地響,馬塵的煙,也沒有了,隻是那個肩筐的農婦,還遠遠的望去!

村後的陵阜,滿了黑暗的影,修長的石道沒有一點的細響!

又是一年的同樣的秋日,鄉村中是一樣的忙碌。那一天是個沉悶的天,卻沒有霞光的映耀與夕陽的美麗。村前的溪流,也滿瀦了些汙穢的水,不似去年那樣的清潔;一片片的黑雲,在空中流動,像要下雨。劉伯伯銜著煙鬥,倚在柳樹上,望著遠遠村後的石徑上凝思,誰也不曉他想些什麼!不過額上,已是添上了幾疊皺紋。他的女兒,臉色也很黃瘦的,伏在溪邊大石上,用手把著那棵枯乾的向日葵的餘乾。可憐去年此日的鞭痕,遂葬送了這棵迎風含笑有美麗生命的向日葵。她自夏日,害了一場病,往彆處去醫治了三個月,這時方回到村裡。她同她父親都掉在一個沉悶的淵裡!終日裡都是靜靜的,沒有一句話。她這時同她父親本想出來呼吸清新的秋日的空氣,哪知到了溪邊卻都同失了他們的神智似的。那片斷的生活的悲痛,卻沒有一個消息來安慰他們!

一樣的去年此日,隻是少了那個背筐的婦人!

劉伯伯的煙鬥中沒得些微餘燼,還隻管含在口裡,向石徑上呆看!

“今年……戰事完了,看軍事的報告,的確,……死了!……萬……千的人!……”劉伯伯的女兒,弱而無次序的腦中這樣想。那乾枯將要折倒的向日葵上的鞭痕,似乎向她點首。

西風吹來,由冷的感覺,使她重溫到去年此日如夢一般的光景。

她想著,不料猛被向日葵上鞭痕所留下的乾刺,觸破她的顫顫的手指。

一九二一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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